13 十三、吾命如此(1 / 1)
回想起遇到卜志仁的那天。
卜志仁将包裹里随身带的硬饼子,拿出来给瑶琴吃了。卜志仁也蹲在房檐下一并吃了些干粮,吃罢对瑶琴说道:“你爹娘是连夜走的,倘若路上不能相遇,那咱们直要过江到建康府,方可相会。”
瑶琴不解地问道:“为何要去建康府?”
“听人说呢,皇上在建康府建都,咱们这些百姓大多跟去建康。”瑶琴一听,明白了如今的形势。她毕竟是念过几年书,知道建康乃六朝古都,十分繁华。
一路上同行,没个称呼也不妥当。一时从权,莘瑶琴管卜志仁叫做爹。
瑶琴吃了干粮,力气恢复了许多。到见面村落,尚有还未逃难的人家,又进去讨了些热水喝,到茅厕解了个手,肚里顿时好受起来。
身子舒适,心里就明朗起来,况且跟着卜大叔,虽然只是个邻居,但毕竟是有个大人领着,也知道前路要去到哪里,心里安稳了许多。
有几个同逃难的乡亲见卜志仁这般惫懒人物,却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不由得心生感叹。那卜志仁洋洋得意,一时还以为瑶琴是亲生闺女,以资炫耀哩。
从此卜志仁领着瑶琴,两人以父女相称,陆路则同步,水路则同舟,一路都是逃难的百姓。
好不容易到了建康府,投个了客店,店里伙计心不在焉地收拾了客房给卜志仁和瑶琴住下。
两人吃了夜饭,卜志仁与伙计攀谈起来。“这位小哥,叨扰了。我们父女二人逃难到此,准备在建康府常住。小哥可有熟识的中人?好介绍我个事情做。不瞒你说,我身边藏下些散碎银两,从汴京一路过来,带着个女儿,实在是不容易,到了建康,恰好都用尽了。您看我身上只有这一套外盖衣服,当年还是汴京城里出了名的绸缎店里买来的,还能折算些钱,我现在就脱下准了住店钱和饭钱。”
伙计一头收拾碗筷,看了看卜志仁灰扑扑的样子,又探头看看卧房里的瑶琴,一头叹气。
“这位客官,要是搁在往日,你这吃白饭,怕不是被我的主人喊几个粗莽伙计将您痛打一顿,还要将您如花似玉的女儿扣留在店里呢。我这主人也是个远近闻名的硬主儿呢。也算您来的是时候。哎,客官您是远路来的吧?如今眼见得建康府不得宁息。闻得番人的金兀术四太子,已经引兵渡江。番人势如破竹,我们大宋官兵抵挡不住,听说皇上都准备离开建康。我们店主人目下也在收拾,准备弃了这家店,尽快逃离建康。我劝您呐,还是尽快离了建康!”
在客房里歇息的瑶琴,将伙计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一路陆路、水路,眼见得万民不安,到处惶恐,眼下只有活命要紧。
卜志仁次日将外盖衣服折了住店钱和饭钱,只好又带了瑶琴又南下逃难。路上又闻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驻跸,改名为临安。
因此,两人趁船到了润州,又过了苏州、常州、嘉州、湖州,一直到了临安地面。听说从汴京一带逃难来的人,都等待官府安置。
卜志仁身无长技,看着如花的瑶琴,几次三番要要撇下她,一则不舍,二则万一有个别个想头,到时可去哪里找这般闺女呢。
到了临安,既已是行在,连皇上都留在这里,想来这里可以平安度日了,瑶琴总算松了一口气。这一路赶来,十二岁的瑶琴忽地长大了好多,眉头蹙得更紧。
“牡丹妹子,那时我心内感激卜大叔不尽,心道从汴京到临安,这一路怕没有几千馀里路,好容易定在一个地方了。”
“那卜大叔初时见你怕就生了不良之心。”牡丹自然见过好人家儿女被拐卖来的。
“牡丹妹子,我仔细想去,却不像。卜大叔将盘缠用个罄尽时,也曾找中人寻过活儿,可卜大叔没做过甚正经营生,这里逃难的人多,急切间哪有中人有好事介绍呢?欲投靠富户做个仆从,我看卜大叔不是个能做下人的。”
卜志仁也曾打算带瑶琴讨饭吃。
可当他穿街过巷,经过临安郡内几条出名的烟花柳巷时,一时动了别的念头。
当地的人见这外乡口音的人穿花街过柳巷,只以为他是个喜好烟花的客人,都自在背后嘲笑他,说这客人从外乡刚来临安,就来寻花问柳,实在不是个正经人。
烟花人家门首,不免有几个富户帮闲。
搭讪起来,倒知道这烟花人家一些底细。
“你道这些女子都是些甚人?近来好些都是从你们汴京来的哩。”
当时从北边逃难的人很多,年轻女子最容易出脱,许多烟花家都已经买了几个养女。
接连几日中人处毫无消息,客店里每日只是催店钱,虽然是个位于湫隘之地的房屋,每日房钱连带饭钱也一时腾贵,竟然要价四十文。
“简直是青天白日当贼人!这般贵。”
“嫌贵,客官您现在就卷包裹走人。大把人没住处,都在人家屋檐下胡乱过活。客官,话说您这几日的钱何时给呢?”
卜志仁急得团团直转,莫说好食,就连饱字也不敢再提,只胡乱吃些填下肚子罢了。好在瑶琴十分懂事,一句多余的话也不多问。
第六日下午,瑶琴正在卧房里端坐在床边,支着颐想爹娘。忽然听到卜志仁多日以来难得的欢快声音:“女儿,女儿,有喜事了!”
瑶琴连忙开门,到客店中迎接卜大叔。“爹,何来喜事?”
“女儿,我接连几日访你爹娘和我的旧亲,终于访得了一个表姑,名叫王九妈。她现居西湖边,真没料到在临安郡能遇到我的远亲,这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喜滋滋地看看周围,见无人注意,卜志仁便快速走到房内,对瑶琴说道:“瑶琴,我的盘缠早就用尽了,如今只能把你寄顿在我姑妈家,我姑夫早丧,留下一笔遗产,我姑妈日子过得很好,也不怕添一个人吃饭。我继续替你去寻访爹娘,访知时,再来接你见爹娘。”
卜志仁说得十分诚恳,瑶琴看着卜大叔,心下十分感动。
当时立即收拾包裹,其实包裹内也就几件旧衣衫了,跟店里结了账,原来卜志仁先支了些钱钞。
不消说,烟花人家又买人,卜志仁把瑶琴给卖了。
瑶琴此时说起被卜志仁所骗,放声大哭。
虽然不知道粉头是个什么东西,但必定不是好名称。
这几日间,瑶琴哀求几遍,求王九妈放她走。
瑶琴边哭边道:“我不要当粉头,我只要我的爹娘。我不要当粉头,我只要找我的爹娘。”哭个不住,间隙又叙述自己如何从汴京逃难到此,遭遇过多少惊吓害怕。
“瑶琴,你还年轻,不知世道艰辛。即便我今日放你走,你一个孤身女孩儿,能去哪里?这偌大的临安郡,人你也不认得一个,路也不认得一条,出了门去,东南西北你都分不清楚,更去哪里寻你爹娘?万一被歹人拐去,把你卖入别家,哪里能有我这般好性,给你好衣好食?”王九妈见多了这种场面,并不急着插话,一直等到瑶琴哭个良久才缓缓说出这几句话来。
瑶琴字字听进耳朵里,像是字字敲进心里,一块一块石头砸进去了。王九妈说的极是,自己一个年轻小娘子,能去哪里?顿时觉得心灰意冷,连眼泪也收了。
王九妈看着瑶琴回到房里,让牡丹进房去安慰瑶琴。
牡丹知道瑶琴眼下晓得真相了,见瑶琴呆坐在房中,就像一尊泥塑像一般,心里好生过意不去。虽说自己并未骗瑶琴,可是明知瑶琴是被骗落入这烟花行当,都是年轻小娘子,自会有一番伤感之意了。
“瑶琴姐姐,你别哭了。刚才我都听到了,我没想到你的身世也这般可怜,我还以为你真是九妈的亲戚。哎,瑶琴姐姐,你哭得我心都碎了。快趁热把这饺子先吃了吧。”牡丹毕竟是个同龄女孩子,跟瑶琴相处几日,就像好姊妹一般
瑶琴肚子里也觉得饥,虽然没情没绪,还是勉强吃了几个饺子。想起以前在家时,爱吃饺子,经常让妈做饺子吃,妈就换着花样给她做饺子。她想起妈在厨房咚咚咚拿菜刀剁饺子馅儿的声音,想起冬至日娘说“立冬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想起大年夜爹放完炮仗之后,娘就将饺子和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桌,一家人开开心心吃年夜饭。
谁知如今却在这山遥水远的临安郡落了地,哎,这可真是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