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Chapter 39(1 / 1)
Chapter 39
这是一年里长天街上最安静祥和的时候,商铺停业,每个人都回家去,围坐在红泥小火炉前,享受自己一年风里雨里得来的收成,偶有一两个归家晚的游子,大年夜里才终于抵达,响亮地拍着门,唤着亲人的名字,然后屋内就应和着传来一声招呼,一个胖妇人欣喜着笑脸开了门,重重地拍打着游子蓑衣上落的雪,接过行李,不轻不重地啐一口道:“这个时候才回来,还记得你有个家啊?”那声音里,喜悦是多于埋怨的。
唐亦佳学着那胖妇人的腔调,是京城一带的方言,吐字是很爽利的,调门也高,尾音翘起来,带着说话人的脾气:“这个时候才回来,还记得你有个家啊?”她是对着蒋之修说的,脸上还模仿着那妇人的表情,温柔掺着凶狠,高兴夹着埋怨,学了只两分像,其余八分都是口眼歪斜的狰狞,她自己被自己逗得哈哈大笑,拽着蒋之修一只胳膊蹦蹦跳跳,帽子都被她甩下来。蒋之修瞥她一眼,抬起左手把帽子给她扣上,兜得唐亦佳微微向前倾斜,就顺手拉着她右手轻轻一拽:“安生点。”
“你从渔阳来,没带点特产?”唐亦佳不听他的,走路依然蹦蹦哒哒,低头看自己的脚印。
“都是你爹和薛姨准备的,我不知道带了什么。”蒋之修见她脚底一滑,忙扶稳了她,手中轻轻掐唐亦佳一下:“会不会好好走路?”
“薛姨是谁?”唐亦佳回头问。
“木庭……”
“我想起来了!”唐亦佳轻轻撞蒋之修一下,打断了他的话。
“嗯。”蒋之修意义不明地回应一声,左手把唐亦佳跑出去的小拇指一并拢回手心。
到了蒋府门口,蒋之修正要拉着一路扑腾的唐亦佳进门,唐亦佳却挣开了他的手,见蒋之修回头看她,轻轻摆了摆手:“你进去吧,我回宫……”没等她说完,就见蒋之修微微皱了皱眉,一把拉过她大步往府里去:“废话这么多,跟宋莫衡学的?”唐亦佳一边在心里呐喊“刚才皱眉真的好帅!”一边半推半就地就进了门,口中还嚷嚷着自己的清白:“蒋之修,这是你强迫我的哦!!”
年夜饭是年婶儿跟桂花姐两个人准备出来的,唐亦佳自然吃得顺心,除了蒋之修给她夹的那一筷子青菜,包小豆等四人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心里哀嚎一声,鬼都知道唐亦佳是个肉食动物,十分痛恨吃青菜啊!!主子你来之前都没有做一下功课吗?!千辛万苦准备出来的“唐亦佳日常习惯三百条”难道没有熟读成诵吗?!这样子还跟宋莫衡抢什么人啊?!
果然唐亦佳愣了一下,虽然对蒋之修给她夹菜的行为十分感激,但是她真的跟青菜八字不合……唐亦佳正在把青菜默默扒拉到一边的时候,蒋之修淡淡扫一眼道:“唐亦佳你竟然挑食,是跟宋莫衡学的吗?”
唐亦佳虎躯一震,一脸狗腿子的巴结笑容:“没有没有,我是太喜欢蔬菜了所以不舍得吃。”话音刚落,蒋之修就给包小豆递了一个眼神,聪明又机灵的包小豆自然心领神会,把一盘子青菜恭敬地端到唐亦佳面前,配上蒋之修一把好听的画外音:“吃吧,都是你的。”
唐亦佳只好抹一把辛酸泪,敢怒不敢言地瞪着包小豆泄愤。
饭毕,唐亦佳包小豆和顺溜跑到大门口放烟花,桂花姐捂着耳朵泪光闪闪钻到年婶儿怀里说:“人家好怕……”
一点火光伴着尖利的声音蹿到高空,在头顶爆开千朵万朵的绚烂,照亮一方夜色,所有人抬头仰望,目睹奇迹发生,唐亦佳在那一霎回身去找蒋之修,刚转过身就撞进一个怀抱,她被迫仰头,却被天上的火光亮得下意识闭上眼睛。
是谁的紧紧拥抱?是谁的轻轻一吻?
唐亦佳眼睛看不到,心里知道。
噼啪炸裂声结束,包小豆跳着问唐亦佳:“刚才的烟花好不好看?”什么也没看见的唐亦佳心虚地点点头:“好看啊。”包小豆跳起来跟她击掌,接着又去给另一个烟花点火,唐亦佳心里发窘,扭头看一眼一旁站着的蒋之修,也问一句:“刚才的烟花好不好看?”
“好看。”
蒋之修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子时刚过,唐亦佳就困了,搂着廊下的柱子犯迷糊,年婶儿和桂花姐包着明早的饺子,包小豆和顺溜忙着挂灯笼,蒋之修在廊下躺椅上翻着几天攒下来的文书折子,把脚下的火盆往唐亦佳身边踢了踢,又踢了踢。
如果一大早起来就看见床边整整齐齐地站了一溜人,并且全部黑衣佩剑,目光如炬地看着你,你还能淡定地掀被子起床,平静地打声招呼说声“早”吗?
唐亦佳能。
“现在什么时辰啊?辰时宫里要年贺,宋莫衡说好带我一起进宫的,他人来了吗?”唐亦佳一边穿鞋一边问年婶儿,难得她还能在一堆一模一样打扮的人群中准确发现目标,她径直走到年婶儿面前,仿佛没看见这个年婶儿跟以前的年婶儿除了五官身材之外已经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了,她没有了木讷憨厚的表情,也不会羞涩地笑了,站着时也没有像习惯那样地微微躬腰,露出一副怯弱无辜的模样,她笔直地站着,神情是出征前战士一样严肃的脸,右手熟稔地按在腰间露出的半尺长剑柄上,两眼目视前方,仿佛对面站着她的仇人。
唐亦佳全不管这些,她只是像以前的任何一个早晨一样,背对年婶儿站着道:“里面的领子帮我掏出来,窝在那儿太难受了。”
年婶儿没动。
唐亦佳又等了一会儿,她绕到后颈的胳膊已经僵硬酸痛,却迟迟没有人温柔宠溺地笑着,用胖胖的暖暖的手帮她把衣领翻出来,最后再轻轻熨帖地拍几下。
她绷紧的肩膀突然卸了力,独角戏演得太累了,没有人配合实在是太尴尬了,他们全都笔直威武地站着,眼里像是没有她这个人。三十军士威名在外,凭的就是这样的严明和威武。
唐亦佳笑出了声,笑自己刚才一番演出实在蹩脚,她的观众没有笑场没有喝倒彩,已经很幸运了,这是一群高素质的观众,还是一群高水平的演员。一年了,他们就是这样演着戏,演着演着就把她骗了,看她上当而不自知,看她傻瓜一样地全情投入,他们都没有笑场,他们是多么尊重她这个傻瓜,又是多么可怜她。
唐亦佳像是抽了线的木偶一样倒回去坐在床上,低着头,看着床上桂花姐准备的锦罗绸帐和被面枕头出神,桂花姐曾经用名贵的香料在院子里一遍一遍地熏染这些布料,春天染兰花香,夏天染莲花香,秋天染桂花香,冬天染梅花香。他造就她夜夜安眠美梦,用美梦骗了她。
唐亦佳转过头看向一直在旁边静坐的蒋之修,轻轻开口问:“为什么不继续演了呢?我好不容易才上瘾了。”
“唐亦佳,我想对你坦白。”蒋之修从座位上站起来,用他清朗冷傲的模样和干净凛冽的气质轻易就俘获了唐亦佳,他走到她身边,转身对着他的三十死士,以一贯不容拒绝否认的高压口吻:“你们也坦白。”
“包小豆,原名傅捷,任刺陵军统领,弓箭手。”包小豆迈前一步。
“顺溜,原名江野,刺陵军前冲锋。”
“桂花姐,原名蔡谷,善轻功,刺陵军暗杀卫卫长。”
“年婶儿,原名耿小川,同属刺陵军暗杀卫。”
“大勇,原名徐三勇,刺陵军后冲锋。”
……
……
整整三十个人,唐亦佳看着他们,觉得都有些多多少少的熟悉,毕竟祈景十一年冬天的时候,在邢部他们是共过生死的。从邢部出来以后,他们像融化的雪水般渗透在了整个祈景的各个角落,等着蒋之修不定时的一声令下。这些都是蒋之修的死士,是他的王牌,是他的武器,是他的软肋,是他的死穴。
唐亦佳突然伸出手想要去触碰蒋之修的脸,她想感受他的温度,他的血肉,他的真实。那张脸倾倒过维扬郡最美的小郡主,还让祈景朝唯一的女相也为之丧命,祈景十一年夏,唐亦佳看到这张脸。
蒋之修望着她,目光明白直接。唐亦佳想,那本不是一双含情的眼睛,却在望着你的时候有着牵扯不清的连绵情绪,她曾把那误以为是喜欢。
极快极狠的一个耳光,打得蒋之修向右侧过脸。唐亦佳同时听见了三十把剑齐刷刷出鞘的声音,也看见了蒋之修制止三十把剑落在她脖子上的手势。
“蒋之修,越到后来我就越明白,你这样的人我是配不上的。”唐亦佳盈盈地笑,笑得谁看了都难过,“我跟不上你的步调,也成不了像你那样的人,祈景朝里最美的女子和最聪明的姑娘都没能和你结成连理,那我唐亦佳又凭什么呢?”
“凭我喜欢。”
蒋之修堂堂正正表了白,就当着三十死士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