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风暴(1 / 1)
方孟韦把谢木兰的衣服穿好,说:“你们学校现在有多少流亡学生?”
谢木兰不明就里,“大数不晓得,我们系分管的大约有七八十个。”
“七八十个,你们学校十多个系,那就将近一千个。北平这么多的高校,那就快好几千个东北学生。他们吃什么?”
谢木兰的眼神躲闪着方孟韦,她打开厕所门走到书桌前。书桌旁有一扇窗户,窗户外面就是方家院子中绿郁葱葱的竹林。
方孟韦走到她身后,说:“你现在主意大了,我管不住你了。你要再跟着那帮学生闹绝食,我就告诉父亲和姑爹。”
谢木兰还是背对着方孟韦,说:“小哥,我这不是闹。大家都不吃美国的救济粮,这是骨气。”
“什么骨气!”
门外传来一声怒吼,房中两人回头,看到方步亭站在那儿,程小云跟在后面还系着围裙,不断给兄妹两人打眼色。
“木兰,我们方家是要断粮了吗?”方步亭冷声发问。
“大爸,我没这意思...”
方步亭接着说:“我这行长别的没有,总不会还让你饿着吧。你不必去学何其沧那老顽固,抵制什么美国救济,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父亲,我在劝木兰呢。你别生气。”方孟韦说。
“你也是!”方步亭说,“刚刚医院的陈医生打电话到家里来,问木兰的胃病好些了吗?我这才知道你们悄悄的去医院。都饿出问题了,还做什么高风亮节?!”
方孟韦一听秘密被戳穿了,也不再说话,低着头和谢木兰并排站着。
程小云说:“行长,孩子们也是怕你担心。”
“大爸,这事儿不怪小哥,是我要瞒着家里人的。”谢木兰嘟囔着。
方步亭说:“难怪你吵吵着要去住校,我幸好没让你去。你要是去了,恐怕又要学朱自清教授,活活把自己饿到协和医院住院部去!”
谢培东静静地站在后面,这才开口,“内兄,这样吧。我让小李每天中午去接木兰回家吃饭,上课的时候再送回去。”
谢木兰急了,“大爸,爹!同学们都在学校里面,我可不回家。”
“不行!”方步亭本来要走了,听到这句又转身说,“别的我都依你,但唯独不能让你出去瞎闹!”
谢木兰上前一步还要争辩,方孟韦暗中拉了她一下。
方步亭又对程小云说,“请个医生给木兰调理一下,做点药膳给她补补。”
“知道了。”程小云说。
此后,一到中午谢木兰就跟被绑架一样,小李定时定点开车接她回家吃饭。
谢木兰一张苦瓜脸盯着碗里的药膳,程小云笑着说:“这胃啊,是要好好调理的。”
“小妈,我吃不下。”谢木兰托腮说。
“怎么了?”程小云坐到她身旁,“胃又返酸水?”
谢木兰摇头,“我昨天去协和医院拿药。听医生说,朱自清教授的病情加重了。”
程小云手在微微发抖,“那你更得多吃点。你说你们学校的老师宁愿自己挨饿,都要剩下一口粮食,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学生能吃饱吗。”
“真不容易...”谢木兰喃喃道,“小妈,如今当学生也不容易。”
程小云轻轻拍着谢木兰的头,“我晓得,我晓得的。”
这时方孟韦从门口走进来,程小云抬头问,“孟韦,怎么大中午的回来了?”
方孟韦摘下帽子,坐到谢木兰旁边,说:“我就看看木兰有没有回家好好吃药。”
“我是林黛玉啊?药罐子吗?!”谢木兰大叫。
“你要是林黛玉就好了。可有你这么张牙舞爪的林黛玉吗?”方孟韦说。
谢木兰拿着汤勺往方孟韦头上砸,程小云说,“孟韦,煲的汤还有些,我给你盛一碗吧。”
方孟韦哈哈笑着躲开谢木兰的攻击,说:“程姨,我自己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厨房,客厅的电话叮铃铃响起。
谢木兰走过去拿起听筒还没放到耳边,只听到那头乱哄哄的嘈杂得很。
“喂?哪位啊?”谢木兰问。
“方孟韦?方副局长?”那一头大喊,震得谢木兰耳朵疼,她将听筒拿远了些,又问:“哪位?我是谢木兰。”
电话那头还是再喊方孟韦的名字,正好方孟韦端着碗出来,谢木兰赶紧把电话交给他。
方孟韦疑惑地拿起听筒,说:“哪位?我是方孟韦。”
“方孟韦?方副局长吗!我是郭晋阳!”
方孟韦心猛地被揪起来,紧紧握住听筒,“郭晋阳,怎么了?”
“方教官出事了!”
谢木兰在旁边虽然只听到几个关键词,但她回头看了一眼日历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天是1948年6月30日。
时间倒回几天之前,方孟敖正在机库里面,跟实习飞行员们讲解飞行仪表。
空军总部的命令直接下达到杭州笕桥航校,要求方孟敖所在的飞行大队执行作战任务。
“为什么叫我们执行作战任务。”方孟敖说,“我是教官,担任的是教学任务。他们呢...”
方孟敖回头看了看郭晋阳他们,说:“他们连飞行时间还没有累计完毕,海上训练都无法单独完成。”
传达军令的军官板着脸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早上十点。总司令部有命令,下午五点之前完成任务。”
“什么任务。”方孟敖说。
“两天前,共军突然袭击开封。你们要在5点之前完成轰炸开封的任务。”
方孟敖挺直腰板,说:“侯俊堂的飞行二队呢?”
“他有自己的任务。”
“我不去!”方孟敖说。
那军官上前一步,逼近方孟敖,“你说什么?”
郭晋阳看这架势也都上前一步,二十几个飞行队员气势汹汹,形势一下剑拔弩张起来。
“干什么!”那军官拔出枪,“方孟敖!你要违抗军令吗?!”
方孟敖将郭晋阳和陈长武等人拦在身后,说:“我的学员都是实习飞行员,他们不能上战场。”
那军官抬眼环顾了一圈机库,说:“机库有三架战斗机,都可以作战。你盘算一下机组成员,半个小时后给我报告!”说完便离开了。
方孟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默默从皮衣里面拿出一根雪茄,走到机库外面才点燃。
郭晋阳和陈长武他们跟在方孟敖身后,方孟敖嘬了几口雪茄,吐出长长的烟圈。然后把雪茄掐灭,把烟头扔进垃圾桶。
他笑着对众人说:“看到没,不能在机库抽烟,也不能在跑道上乱扔东西。”
“教官...”郭晋阳上前一步,说“我们真去啊?”
方孟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你去把队里累计飞行时间前三名的人挑出来。”
郭晋阳应了一声,方孟敖回到机库,通知机务人员做好航前检查。
中午十二点五分,笕桥航校上空升起3架战斗机,飞往开封。
下午四点左右,方孟敖首先到达开封上空,他现在是目视飞行,降低飞行高度后能看到广阔大地上,炮火冲天。
无线调频里传来作战指挥室的命令,“回复现在的坐标位置,听到请回答。”
方孟敖没有回答,无线调频又响起来,“方孟敖!是否已经到达作战上空,听到请回答!”
方孟敖还是没有回答,耳机里传来郭晋阳的声音,“教官?执行任务吗?”
方孟敖偏头一看,左右僚机已经到位,随时可以执行轰炸任务。
他看了一眼仪表盘,时间是四点半,离规定完成任务的时间不到半个小时。
上次作战还是什么时候呢?他已经不记得了。
抗战结束后他就来到了笕桥航校当教官,刚开始他是觉得无聊,觉得是大材小用。可后来方孟敖想通了。战争结束了能当教官也不错,至少不用再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不用看着战友出生入死。
那第一次作战又是什么时候呢?这他记得很清楚。
是上海813事件之后,是母亲和小妹死在日本人的无差别轰炸之后。
那之后方孟敖决心加入军队,为家人向日本人报仇。现在日军是滚出中国了,同胞们又开始自相残杀了。
他开战斗机的初衷是这样的吗?
他加入空军的目的是这样的吗?
无效调频里人还在大喊大叫着,要求方孟敖立刻回复,立刻执行任务。方孟敖把调频关掉,对耳机说:“郭晋阳,陈长武能听到吗?”
“能!”两人作为僚机在方孟敖的左右。
“行!现在听我的,把无线电关掉。”
“教官!”
“关掉!”
郭晋阳和陈长武把无线电拔下,方孟敖说:“听好,我只说一遍。无线电因为共军干扰,你们接收不到作战指挥室的命令。所以现在只能听我的安排。”
郭晋阳和陈长武屏住呼吸,听到方孟敖说:“我的命令是:现在,原路返航。”
“教官!”两人同时大喊起来。
方孟敖的声音坚定不容置疑,“返航!”
北平中东胡同2号院子的门在深夜被敲响。
外面雷声轰鸣,大雨倾盆。叶曼玉本来就睡得浅,门一响她便起身。
“我去开门”叶曼玉对崔中石说。她撑了一把伞披着外衣打开门,见方孟韦浑身湿透站在屋檐下。
“崔婶,崔叔在家吗?”方孟韦抹了一把脸焦急地问。
“在的,在的。”叶曼玉把方孟韦拉进屋子,给他一块毛巾。
崔中石着急忙慌从里屋出来,长衫上的扣子都系歪了。“怎么了?孟韦。”
“不好意思崔叔,我有急事。”方孟韦抱歉地笑了笑,把毛巾还给叶曼玉。
崔中石给叶曼玉一个眼神,叶曼玉转身回里屋去了。
方孟韦见门关好了,他才低声说:“崔叔,中午接到电话。大哥出事了。”
“什么事?”崔中石问。
“19日大哥接到作战任务,轰炸开封。但大哥带着他的飞行大队在开封上空盘旋后,原路返航。”
“然后呢?”
“开封失守,空军总司令部震怒,要追究大哥的责任。这还不是要命的!”方孟韦说,“要命的是,他们认定大哥是□□,不执行任务是跟共/产/党串通好的。过几日就要上军事法庭了。”
崔中石倒吸一口凉气,他说:“孟韦,你大哥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
“我知道,我下午找了一圈关系都没有结果。崔叔,这些年你在官场商场都混得开,你想想办法。或者组织那边能不能帮忙。”
崔中石站起来,他在不大的房间里来回走了好几圈,头顶上的白炽灯不时闪着。
终于,崔中石停下来对方孟韦说:“我来向组织汇报。孟韦,你放心,我一定会全力营救孟敖。”
崔中石第二天便收拾行李去了南京,方孟韦那儿也不得安宁。
7月4日,北平当局通过《救济来北平学生办法》。可这个办法等于没有办法。这个条例是决定停发东北学生的公费。会议上还通过了《征召全部东北流亡学生当兵的议案》,决定把流亡学生编入傅作义的作战军队。
这是强行征兵入伍。
5日深夜,燕大附属医院内,游/行的进步学生隔着巨大的玻璃门与军队相持,他们群情激奋,愤慨的怒火一点就着。
玻璃门外是中央军第四兵团,北平警备司令部,北平市警察的三个方阵,足足有几百人挎着枪等着命令,去抓医院玻璃门后那群学生。
几个小时之前,谢木兰照例在家里吃午饭,何孝钰的电话打到方公馆,她拿起电话什么都还没说。何孝钰就在电话那头大喊,“木兰,是不是在家?”
“在的..”谢木兰说。
“在家就不要出来了。”何孝钰说,“这边同学们都控制不住了。要去徐惠东会议长得官邸,要去找何思源市长做主。”
七五事件终究还是来了。谢木兰早就有心理准备,她深吸一口气,又问:“梁经纶教授怎么说?”
何孝钰停顿了会儿,说:“梁教授在组织学生。”
谢木兰闭上了眼睛,“让学生的胸口去堵枪眼,孝钰,咱们不能有更好的办法吗?!”
何孝钰那边闹得厉害,她仿佛已经不能抓住电话机了,“现在不是静下心来讨论办法的时候。木兰,你就在家待着。千万别出门。”
话音未落电话就挂断了,谢木兰愣愣地握着听筒,二楼方孟韦全副武装跑下来。
“木兰,别出门!因为征兵提案,学生闹起来了,我得出警了。”
“小哥”谢木兰拉住方孟韦,说:“别打他们,别杀人。”
方孟韦说:“我知道。你别害怕。”
她并不害怕。
谢木兰望着方孟韦的背影,自从上海国权路血案之后,她便不再害怕了。
她只是担心。
这一晚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死去。
又有多少人能像当初的马晓东那样挺身而出。
5日凌晨,方孟韦将所有军队拦在燕大附属医院的台阶下面。台阶上坐着以何其沧为首的教授,足足十几人,他们以血肉之躯来保护学生。
方孟韦在黑夜里不断回头,那巨大玻璃门后的眼睛,每一双都像是谢木兰。
都像是谢木兰充满信任,同时又惶恐不安地望着自己。
方孟韦看着天边露白,心里拿不准,他一个人还能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