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遇袭(1 / 1)
方孟韦一夜没睡。
警察局征询室外挤满了警察、军统特务、政府官员和美国大兵,有人在低声议论,有人在高声叫嚷。
屋里的征询还在进行,方孟韦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眼睛直直的盯着地面,一两个小时过去了,他仍保持这个姿势。其他的人都不敢靠近他,都与方孟韦保持的一点距离。
房门打开了,两个中国警察先出来,后面跟着的是个美国兵。方孟韦站起来,只见美国兵嘴角一勾,调笑一般朝他耸肩。方孟韦脑袋一热蹭地冲过去,抬手就是一拳。
美国兵威廉是海军陆战队员,体格比方孟韦要大一号,但他几个小时前才被方孟韦用枪托砸伤了脑袋,现在一拳过来,他踉跄地往后退几步,想要站稳,但最终还是倒在地上。
旁边的人没想到有这一出,全都愣住了,直到上海市警察局局长宣铁吾从人群后面冲出来,大喊:“给我按住!”
几个年轻的警察才反应过来,赶紧过去把方孟韦拉起来,小声地说孟韦,冷静点,局长面前别坏规矩。
方孟韦偏过头,站在人前的宣铁吾不由一惊,这个二十出头的小警察双眼通红,脸上有淤青,嘴角有一块血红。他上前一步,递给方孟韦一放手绢,“你就是那个警察?”
方孟韦知道宣铁吾在说什么,虽然不情愿,但他仍挺直腰板,双腿一闭,向宣铁吾进了个军礼,“报告局长,我是黄浦分局治安处副处长,方孟韦。”
宣铁吾微微点头,拍了拍方孟韦的背,“既然是治安处,你也算尽责了。现在第三医院门外都闹的不可开交,你赶紧过去,这边的事我们会处理。”
方孟韦低着头,瞅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威廉,威廉有些害怕地往墙角缩了缩。他走回长椅边拿起帽子,招呼也没打,头也不回地离开警察局。
果真如宣铁吾所说,第三医院门口挤满了学生、记者,他们举着白色的横幅,上面写着“要求政府公开事件真相”。方孟韦的车从医院侧门驶进去,但还是被一些媒体记者看到了,还以为是警察局哪个当家的来了,纷纷往他这边跑过来,方孟韦带好帽子飞快地钻进了住院部大楼,记者和学生们被执勤警察堵在了门外。
梁仲春拄着拐杖在三楼特殊病房的走廊尽头,来回踱步,看着大门口那些群情激奋地学生就像一颗颗定/时/炸/弹,他就头疼。
方孟韦这时大步流星地上来,梁仲春把他堵住,“怎么回事?!你又打人了?”
方孟韦眼睛泛红,他瞪了梁仲春一眼,“怎么?!威廉不该打吗?我只恨当时怎么不一枪崩了他。”
梁仲春脑袋发胀,他怎么跟这个不识时务的小少爷搭档。他用拐杖敲击着木地板,“威廉是美国人,你说杀就杀?他扰乱治安自有军事法庭审判,我劝你别惹祸上身!”
“扰乱治安?”方孟韦揪起梁仲春的衣领,将他推在墙上,咬牙切齿,“只是扰乱治安吗?!这是强/奸!枪毙不应该吗!”
几个政府官员和律师处的人从病房里面出来,听到声响都往走廊尽头瞧。
梁仲春怕节外生枝,他连忙安抚方孟韦,“我知道阮小姐是你的朋友,如果只是一个小混混犯事,你杀了也就杀了,可偏偏是美国人犯事,这是要引起两国争端的。你别做过火了。”
方孟韦喘着粗气,听完这番话,心里顿时觉得更加压抑,他推开梁仲春往病房走。
可还没走到门口,他听到里面一声惨叫。那声音不大,闷闷地,但又如此无助。方孟韦眼泪啪嗒掉下来,他腿脚发软,在还剩两步就进屋的地方停住,在一声声闷声哭喊中跪倒在地上,头抵着冰凉的地板,拳头无力地敲打地面。
梁仲春望着方孟韦一耸一耸的肩头,又看着楼下一浪高过一浪的愤怒,忍不住的摇头叹息。
乱世,真他妈是乱世。
十二个小时之前,阮竞之和学联的同学在外文书店聚会。这样的聚会小心翼翼但又无比热情。他们先是讨论了功课,又针对最近胡适等教授的自由言论发表自己的看法。
阮竞之平常话不多,但每当这会她是发言最积极的那一个,她观点中肯冷静,不偏激但也不中庸,学联有不少男同学偷偷仰慕阮竞之。
聚会结束之后,阮竞之收拾书包要回学校,欧阳宇叫马晓东先开他的车回家。他自己悄悄摸到阮竞之旁边,说现在才八点,要不要去看电影。
上海冬季阴冷,但外文书店的二楼挤满了进步学生,大家情绪高涨,这会聚会散了可阮竞之的脸还是红的。
她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时钟,时针指向八点钟。时间不早不晚,欧阳宇眼镜片后面满是诚恳。阮竞之点点头,说行啊,你有什么好推荐的吗?
欧阳宇还没回答,几个收拾书包的同学高声起哄。阮竞之大方地笑着,欧阳宇倒不好意思了,他边推着阮竞之下楼,边说我还没订呢,电影院不远,我们走过去看看,你喜欢看什么我们就看什么。
天空飘起了小雨,欧阳宇推着阮竞之的自行车,两人走出外文书店。路过一条小胡同,正是风口。凉风和小雨吹过来,阮竞之下意识往自己脖子上一模,“哎呀!”
“怎么了?”欧阳宇问。
阮竞之无奈地笑笑,“围巾落外文书店了。”
“我去帮你拿!”欧阳宇骑上自行车
阮竞之拉住他,“算了,明天再拿吧。”
欧阳宇见阮竞之鼻尖都冻红,心里一阵怜惜,他将自行车掉头,“没事,眼看要下雨了,我也得去借把伞。我骑车去五分钟就回来。”
欧阳宇不由分说地骑车走了,雨越下越大,阮竞之往胡同的里面走了走,站在一个屋檐下避雨。
路上行人本就不多,一下雨全都跑散了,放眼望去就没有什么人,小胡同内也只有几盏灯在亮。
阮竞之想还是往大路上走走吧,免得欧阳宇回来了找不到人。
还没动窝,身后一阵笑声让阮竞之背脊发凉。她转头看到小胡同的路灯下,两个人高马大的外国人拎着酒壶,歪歪斜斜地朝她走过来。
是美国驻上海海军陆战队的队服,阮竞之认得。
驻华美军名声不好,光这个月就发生了好几起打架斗殴、欺压民女的事件。上海市警察局碍于美国人的面子,每每碰到这类案件都是小事化了,这更助长了驻华美军的嚣张气焰。
阮竞之不敢再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快步往胡同口走。威廉首先看到阮竞之,他拍了拍汤姆,两人对视一眼,诡笑着跑起来。
阮竞之听到背后的动静,她不敢往后面看,本来想装得淡定一点。现在也没法装了,她提着裙子跑起来,边跑边喊救命。
可小胡同里本来就没什么人,她这一喊,不想惹事的人反而把窗户关得更严了。
胡同口就在眼前,阮竞之看到有车在大路上跑,她一阵欣喜,但那一瞬间上衣被人拽住了。
阮竞之心脏停止了。她扭动着,哭喊着,撕咬着。两个美国兵连拖带拽把阮竞之往小胡同最黑暗的地方带。
汤姆按住了阮竞之的脚,威廉骑在她身上,硕大的巴掌毫不客气地扇下来。阮竞之脑袋嗡嗡响,嘴角在流血,耳朵好像也听不见了。
汤姆突然看到她蓝色上衣的校徽,他认得几个中国字。
“学生?”汤姆对威廉说。
“学生怎么了 !?”威廉用英文反问。
汤姆有点蒙,威廉踹了他一跤,说胆小鬼!滚!滚去看着。汤姆军衔没有威廉高,不敢反驳,他悻悻地走到一边放哨。转过拐角的时候,看到另外一个男学生,推着自行车四处张望。
“竞之!”欧阳宇拿了围巾,借了雨伞,但找不到阮竞之人。想到她可能走到胡同里面来避雨,便推着自行车走进来。
可都快走到头了,还没找到人,他本打算出去的,却在一个暗暗地角落和汤姆对上眼。
欧阳宇听到拐角那边的喘息声和女人呜呜地声音,这种事他报纸上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只当这群驻华美军又在招/妓找乐子。
汤姆摸着枪,看欧阳宇往后退了,他松了一口气。哪知地上的女人突然咬了威廉一口,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大叫一声:“欧阳宇,救我!”
汤姆吓得赶紧扑住阮竞之,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巴,这一切几米开外的欧阳宇看得清清楚楚。
他浑身颤抖,才几分钟而已。
或许五分钟还不到,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伞早就掉落在地上,眼镜片上都是雨水,但眼前的场景,他却看得再清楚不过了。
阮竞之被两个美国兵扑在地上,她裙子已经被撕烂,脸上脖子上有伤痕,她的嘴巴被捂住了,但眼神在向自己求救。
欧阳上前一步,威廉站起来,衣领大敞,露出可怕的胸毛,他掏出手/枪,对着欧阳宇,用生硬的中文说,“滚开,书呆子!”
阮竞之眼睛里面满是惊恐,眼珠子都是红色的,看得欧阳宇头皮发紧。他又上前了一步,威廉走到他面前,把欧阳宇的眼睛摘下来,扔在地上,皮靴踩上去狠狠摩擦。汤姆像是没见过这么好笑的事情,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威廉笑着回头看一眼阮竞之,又对欧阳宇说:“滚开!”
那一刻,欧阳宇在想什么?
他什么都没想,他只晓得威廉的枪已经指到了自己的太阳穴,并听到了扳机扣动的声音。
所以,他逃跑了,闭着眼睛跑出胡同,可眼前飘动的还是阮竞之绝望的眼神。
欧阳宇不知道往哪里跑,跑了多久,他跑到人流量大的地方,想找人帮忙,但又不知道找谁。
这时,路边的岗亭有几个警察在那儿撑着伞闲聊,他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
“孟韦!”
方孟韦本来带着治安处的人在巡夜,这是最后一个巡逻点。欧阳宇惊慌失措地扑过来,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他只扑捉到几个词。
阮竞之遭袭击了。
方孟韦冲回小胡同的时候,阮竞之身上已经没几块好布了,两腿赤条条地泡在雨水里,威廉还在挂在她身上。方孟韦浑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他朝威廉和汤姆开了两枪,但没都打中。
两个人急急忙忙提着裤子站起来,几个小警察从后面赶过来,看到已经昏死的阮竞之,有人骂了一句“我/草你祖宗!”
方孟韦枪已经对着威廉的胸口了,一个警察急忙抱住方孟韦。其他的警察把威廉和汤姆用手铐拷住,围着两人一顿拳打脚踢。
方孟韦走到阮竞之身边,颤抖地把警服脱下来,盖在她身上。他抱起阮竞之时,昏迷之中的女孩突然惊醒,拼命地拍打方孟韦。
他没有说话,只默默承受着。
黑夜再如何黑暗,太阳终归会升起。
可悲的是,一夜过后,有些人有些事再也回不去。
病房内,阮竞之又被注射了一支镇定剂,医生似乎觉得这样她才能冷静下来。
其实阮竞之很冷静,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她能慢慢回忆起欧阳宇抛下自己的背影,想起两个美国兵如何将自己的校服撕烂,想起方孟韦匆匆赶来时的神情。
上海政府想要压住这件事,不想让这件事闹大。正值内战,国民政府需要美国的援助。
方孟韦和欧阳宇等几个关键的人证被严格控制,关在第三医院,不准接触外界。
可没有不透风的墙,几天之后《新民报》首先将此次袭击事件登报,随后其他几家报纸也都登报声讨国民政府,要求当局严惩威廉和汤姆等人。
复旦大学的民主墙贴满了要誓雪耻辱的壁报,不光复旦大学,交通大学、圣约翰大学,还有上海好多所中学的学生都都纷纷上街□□抗议,围堵在第三医院门口的学生越来越多。
事情越闹越大,复旦大学校长章益以向国民政府请辞为要挟,通过明楼的在南京政府的活动,才换阮竞之与外界联系的机会。
考虑到阮竞之的心理伤害,由上海学联推举女老师金晨代表师生前往病房看望阮竞之。
金晨做足了心理准备,推开房门的时候,方孟韦正在窗外和阮竞之讲话。
方孟韦见金晨进来,立刻闭上了嘴,他朝金晨微微颔首,侧身走出房间。
阮竞之躺在床上,精神有些恍惚。金晨坐在她身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竞之,你父母已经在来上海的路上了。”
只这一句话,阮竞之泪流满面,金晨揽过阮竞之的头,陪着她流眼泪。
沉默了许久,金晨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确定门外没人偷听后,她低声跟阮竞之说:“竞之,你放心,组织会安排你出国。”
阮竞之遇袭之后,反应都有些迟钝,金晨并不催她回应,耐心地解释道:“眼镜蛇那边的情报是国民政府就算能让你安全出院,也不会让你继续读书,重返复旦的。”
阮竞之瞪大了眼睛,捏着被子的手指咯咯作响,“凭什么,凭什么”她一直再重复这句话。
金晨握住她的手,“所以,组织会尽快安排你转移。”
阮竞之点点头,有些发怔。金晨看看手表,她站起来说:“我不能待太久,进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消息。你好好养病,不养想其他的。”
阮竞之还是没有说话,金晨看到她这幅样子,背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好好的花季少女如今变成了一块木头,听得到话但再也做不出什么反应了。金晨准备离开,这时,阮竞之突然抓住金晨的手。
“小金老师,”阮竞之说。
金晨回头,只听阮竞之说:“我在昆明的时候,上级给我派了一个任务。”
任务?
金晨从未得到这方面的情报,她坐回阮竞之身边,低声问:“什么任务?”
“发展一名爱国青年军人,那人当时在昆明的国民政府中央党部培训班。”
金晨心砰砰直跳,她似乎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但她仍需要确定。
“什么人?”金晨问。
她看着阮竞之缓缓开口,说:“方孟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