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温酒（1 / 1）
跳入密道之中，狄戎快速扶住玉心，阡陌却只觉得自己似乎砸到了一个软软温热的东西上，低头一看，却见赫烨转着蚊香眼趴在地上，她这一跳，竟是将他砸了个正着。
“啊呀，对不起啊对不起！”阡陌一个猛子从地上弹起来，连连道歉。
“没……没什么！”赫烨晕头转向地从地上爬起来，苦笑道：“我说阡陌姑娘，好歹我们大老远的救了你们一趟，你这倒真是……以怨报德啊！”
“哎哎，我都道歉过了……”阡陌嗫嚅道：“现在怎么办，我们走？”
“快走吧，赶紧用传送阵眼，先别叙旧，不然等会这条密道就全都塌了！”玉心抬起头，看着头顶上方那愈加浓烈的炽热，冷定的说道。
赫晓点了点头，拉着阡陌等人向前走了一小段路，转过一个拐角之后，来到一个仿佛是天然形成的石洞之中。
石洞之中已然有了阵法绘成的痕迹，阡陌认出，这是云麓仙居之中的土灵阵配以源自于黄土神石中的传送之力，能够在短时间之内将阵中的人与物传送到别处，只是，这阵法只可使用一次。
赫晓手中握了一张小石牌，走到阵中的位置，向众人摆了摆手：“快进来，我要发动法阵了！”
等到一众逃走的人与魔全都在法阵中央站稳了，赫晓缓缓将炎阳之力灌入法阵阵眼之中。
阵法的图案一点点被火焰点亮，虚空中，亦慢慢浮现出云麓女书的图样。无数女书文字旋转不停，将众人与魔包围其中，越转越快，越转越快……
等到整个阵法尽数被点亮，赫晓手指微一用力，便将阵眼以法力击碎。
传送发动的那一刹，阡陌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坍圮之声，那是整座死牢被火焰所吞噬的声音。
玉心和狄戎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他们都知道，此番离去，他们将与夜明城此生无缘。
不过，好在他们还有对方可以依靠。
从此以后，有对方的地方，便是故乡。
***
下一秒，玉心等人发现赫晓与赫烨竟是将传送法阵的另一端设到了晓夜丛林的幻境之中，幻境里，还有一处足以开启幽都裂隙的阵眼。
“时间紧张，我们便只好借用一下二位的晓夜丛林幻境了，不然这传送阵被玄晖发现，后果无法想象。”赫晓歉疚地向玉心和狄戎道了歉玉心摇摇头，笑着回答道：“不必担心，命都差点不在了，再者说，这一处法阵，本就瞒不过你们的。”
赫烨站在赫晓的身边，扶住由于发动传送法阵而微微脱力的赫晓。
“以我的力量，应该足够再开启一次幽都裂隙。我们趁着光朱侯没有发现，赶快走吧！”
玉心和狄戎点头应允了，阡陌却有些沉默。
“阡陌，你怎么了，一副意难平的样子。”玉心察觉到阡陌的沉默，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阡陌微微摇头，却并未答话，只带着些许温柔的意味看向那片幻境中，与大荒极为相似的树木田园，想起自己这十数年来在北溟的经历，心中五味陈杂。
“玉心，”她沉默良久，方道：“你和狄戎，快些走罢，我……还不大想走。”
“你说什么？”玉心一惊，只觉难以置信：“你先前不是还说，你想要回去大荒的么？”
“嗯，我确实是这样说过，”阡陌微微一笑，低声道：“可是，我忽然想到，我有一点小小的执念未了，还要在北溟之地勾留几日，不过……玉心，如果有缘，我……还会去江南的流云渡，找你讨一杯美酒。”
“阡陌，你发什么疯！”赫晓眉心紧蹙：“现在可不是任性的时候，你以为幽都裂隙是这么容易便开启一次的么？下一次裂隙开启，还不一定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阡陌迟疑了片刻，眼看着赫晓与赫烨已经带着玉心与狄戎兄妹二人进入了幽都裂隙开启之处，再不进去，便是真的晚了，她却还是向后退了几步，向着赫晓微微摇头。
“阿晓，对不起……”她歉疚道：“如果，甘草掌门和陆枫少侠问起我，你便说，我背叛了华夏王朝，没有担当罢。”
“你啊你，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就这么吃了秤砣铁了心！”赫晓叹了口气，并赫烨从幽都裂隙开启处走了回来：“你先坐下，我给你化个妆。”
阡陌依言坐下，赫晓很快从随身包裹里掏出易容用具，在阡陌的脸上涂抹片刻便罢了手。
“好了，现在应该很难有人认得出你了。正好我给你带了件换洗的衣服，你先换上，别被那个什么光朱侯给抓到端倪！”
阡陌感激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舍不得回到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大荒。她只觉得，自己似乎在这片夜明城之中遗落了什么似的。
遗落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很胡闹吧，阿晓……”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问。
“我想说你真的是简直胡闹，还糊涂！”赫晓无奈扶额，叹了口气之后，才说：“不过，你我之间还客气那么多作甚么。要不是当年你的一次拯救，我如今还不一定被关在重刑牢里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你这时候非要留在北溟，应该，也有你自己的想法罢，我劝了你，你也不会听。”
阡陌没有作声，目光转向一旁一直都不曾说话的玉心。
“玉心，我……”她走上前来，看向玉心的眼睛，心中千言，口中却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玉心摇了摇头，看向阡陌的眼光温和中带着些许怀念。
“阡陌，”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口说道：“其实，我有时候，也会怀念当初的那段时光……我们几个一起去酒肆喝酒，喝醉了也不怕，反正，你和……他两个，都是很少会喝醉的，不管我们醉成什么样子，你们都会送我们回去。”
听到这儿阡陌的眼中泫然，她微微抬起头，让眼角的泪水不再落下。
此时此刻，她已然觉得有些模糊了。
究竟哪里才是她的故乡，她已然说不清晰了。
因为，不管是大荒还是北溟，她都遗落了太多太多的回忆。
“阡陌，我们……后会有期，”玉心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看着赫晓与赫烨兄妹二人，轻声道：“我们走罢。”
“可是阡陌……”狄戎依旧有些犹豫，甚至，有些无法明了玉心的想法。
“阡陌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玉心转向狄戎，哂然一笑，又看向阡陌，垂首向她作了个揖。
“阡陌……武运昌隆。”
“嗯，玉心，你也是。”阡陌擦了擦眼角的泪，低声向玉心说道。
赫烨凝全身法力，启动幽都裂隙。眼见得，玉心和狄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那一团苍茫如墨的黑气之中，阡陌微微咬了下唇，已然模糊的目光之中，只见玉心的身形渐渐淡薄，仿佛在下一刹那，便要化作微风而去，心中千般念想，却只化作唇边的一声叹息。
也不知，她们有没有再见之日。而她，又有没有那个幸运，找回自己遗落在北溟的东西。
***
阡陌换好了赫晓给她留下的那件麻布袍子，又化了些许易容，看上去，也不过是一个面黄肌瘦的普通人类姑娘，哪里还有曾经身为北溟四将军之一的风范模样。
她将自己的妆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确认不会有人认得出之后，便满意地走出了幻境，顺便用了些法术将整个幻境完全锁闭。
从此以后，玉心和狄戎，乃至于她还活在人间的消息，便再无人知晓了。
新的装扮，新的身份。
阡陌走出晓夜丛林，一路上，碰见了不少前来练武的魔族村民们。
由于夜明城魔侯的突然变化，夜明城此年的征军，便比往年来的早了许多。许多想要征战于军中的魔族青壮年男女们，都加紧了练习武功法术，争取被他们的新主君选中进入军队。
看到这儿，阡陌恍惚一笑。
东皇太一或许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不得不说，他算是个成功的魔侯。
至少，在他身为魔侯的这段时间里，他也算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对于自己麾下的将士，管理得还算开明。
一切都结束了呢……
耳边听得魔民们的欢声笑语，以及，练武之时兵器交接的声音，阡陌有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纵马驰骋沙场之上的从前，有一个失去了元命盘的年轻神祗与她并肩而骑，一攻一守，在战场之上杀出一条血路。
一路无意识的走着，阡陌走进夜明宫下方的夜明小镇之中。
她已记不得自己究竟在小镇里留下了多少记忆。
以前，几乎每天演兵结束之后，她都一定要生拉硬拽的拖着一个人去酒肆喝酒。而他们最喜欢去的酒肆，就在夜明小镇东边的角落里，开了它的是一个人类男子，与魔族姑娘成亲之后，便一路沿着北溟游览数年，最后停留在这片和平安详的夜明小镇之中。
他们来得太勤，以致于酒肆的老板和老板娘都认得了他们，经常开玩笑说你们两个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成亲，再晚的话，说不定他们的孩子都要出生了呢。
……
阡陌幽幽地叹了口气，停步，抬眸。
果不其然，她不知何时，竟又走到了那间熟悉的酒肆前。只是，这间酒肆今时却透着萧条，仿佛是在收拾盘点着。
她走进酒肆之中，第一眼便看到了站在柜台中捧着算筹的老板娘。
老板娘是一位明丽可爱的魔族少妇，穿了家常的白衣，笑得分外开心。
“这位客官，实在对不起，今儿……小店不开业，正盘点着，准备售出呢。”阡陌想开口问上一句，却不料忽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带着几许不舍的苦涩：“您是……要来买下小店的吗，这就抱歉了，小店已然有了下家。”
阡陌怔了怔，抬起头，却看到酒肆老板——一位身穿白衣，容貌清俊的年轻人类男子，正带着些许愁容看向自己。
她很想说出自己的身份，却又不知这位酒肆老板是否值得信任，犹疑许久，都不曾真正开口说得什么，又想了想，方才开口道：“敢问，你们这家店的下家……是谁？”
“我们也说不分明的，”老板娘自算筹中抬起头来，笑道：“买下小店的人只说，过得数日，将会有一位手拿双环玉佩的人前来，他便是我们店的下一任主人啦！”
阡陌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摸入怀里，掏出一只雕工着实算不得太好的玉佩来，递与老板娘。
“你们说的，可是这个？”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低声问道。
老板娘见那玉佩，眼前一亮：“啊，对对对，姑娘，你就是我们店的下家了，错不了的！”
阡陌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
这块玉佩本是五年前，玄晖亲自刻出来给她的，只道是给她个小玩意儿权作纪念。
这件事情除了她和玄晖之外，无人知晓。
如是，盘下这间酒肆的人是谁，答案已然是呼之欲出。
“哦对了，姑娘，那位盘下酒肆的人穿着长斗篷，并没有留下姓名，却……给你留下了一些东西。”老板忽的一拍脑门，加快步伐向后堂走去：“他嘱托过的，你若是来了，一定要将东西交给你，你瞧我，这阵儿忙得都糊涂了，这点小事险些忘记掉。”
阡陌没有答话。
等了一会儿，老板从后堂抱出一只大酒坛来，累得微微喘息着，将酒坛并一封短笺递到阡陌怀里。
“喏，就是它了！东西在我这儿放了半个月有余，你不来的话，我真怕它放坏了！”
坛子刚入手，阡陌便闻到了一股极好闻的香味，仿佛三月阳春时节，桃花盛于眼前心上。
那是一坛刚刚酿好没多久的桃花酿，其酒需数年方成。玄晖曾经说过，他自己也会酿酒，可是她在这相识的十数年里，从未见他亲自酿制过哪怕一坛子美酒。
她放下酒坛，拆开信笺。
信笺上的字迹是她熟识的清瘦小楷，上写一首小诗。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她终于忍不住，握住信笺，哽咽出声。
泪眼朦胧间，她忽然听见酒肆老板那带着些感叹的声音：“原来，那人竟是没猜错……他说，如果你哭泣，便……教我给你这个。”
说罢，一个拇指大的小瓷瓶便被放入阡陌手中。
“他说，这个东西，喝与不喝，便随你的意愿。”
阡陌接过那小瓶，拔开瓶塞一闻，却是咬紧嘴唇，沉默无声。
那是一瓶从孟婆那儿讨来的忘川水。喝下之后，她将忘记有关于他的一切记忆。
她，要不要喝，要不要，从此遗忘？
阡陌握住小瓶，迟疑不决。
那客栈老板却只是看住了阡陌，苦笑：“姑娘，东西我已然带到了。明儿我便要与夫人启程前往永夜城了，这东西……不管怎么说，你也好好保管罢，虽然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看上去好像跟水也没有多大区别。”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了那人递过瓶子时，那双手的微微颤抖。
“如果，她只是吩咐你将这坛子倒掉，你便……再给你的酒肆寻一处下家好了，这些银两，就当是我送与你再开新店的本钱。”
“如果，她哭了，你便……将这个小瓶子给她，告诉她，喝与不喝，全凭她的意思。”
说罢，那人转身离去。
临走之时，他隐约听见对方嘴角逸出的破碎唱腔。
“会思念，紫竹潇潇月如钩，溪光摇荡屋似舟。
会思念，那一宵虽短胜一生，青山在绿水流，让你我只记缘来不记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