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故园（1 / 1）
桐音一睡便忘了时间，醒来时正是三更。
披衣下榻，案上信笺已堆叠一摞，夹着张最新战报。
六日午时，妖魔军陈兵一万攻打天合，然我方三千军忽状如疯癫，自相残杀，黄昏方止，三千军尽殁。
这是桐音两个月来所见的最大一次败仗。
她仔细将战争过程阅读琢磨，放下战报，微微阖眼。
耳闻脚步声近，却是莫辞前来探她。
“我睡了一天，对不对，今天，已是七日？”桐音看向莫辞：“我以为你从来以正事为重，可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叫我起来？”
莫辞苦笑道：“昨天我本想叫你起来的，可不管怎么叫你都不醒，体温烫得惊人，找了军医来，对方也说不出所以然。恰好这时几个一直不服你的副将来砸场，在军中放了言论强迫定志将军听从他们，让他们指挥，不要整天搞些不入流的把戏。不料此战竟是大败，放话的副将也殉职了，如今，王朝兵力只剩五千不到，妖魔军还有三万余。”
“罢了，”桐音长叹：“打败的仗，多说无益，我这就去向定志将军领个罚。”
“这事将军听说了，如今他对你有些意见，认为此番战事失利皆因你病的突然。”莫辞蹙眉：“将军这般当真无礼，这两个月你帮他打了这么多胜仗，这厢战败非你之故，竟还多生怨怼。”
“阿辞，有时候我们会苛求他人。”桐音平静答曰：“无妨，人之常情。”
说话间，一个小卒进入军帐，卸下钢盔，竟是前去敌营的水如烟。
“如烟，你怎么回来了？”桐音诧异：“敌方若察觉你的踪迹当如何是好！”
“桐音姑娘，事关紧急，我只能亲自回来一趟，”水如烟压低声音：“这两天我亲自探听消息，愈发觉得君朔不过是幌子，性格时而大变，是一体双魂之兆。那借用他身体的魔物绝非泛泛之辈，残忍善谋。”
“不出所料，”桐音颔首：“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遣麾下将领迫我王朝正面以对，只怕，也是此人的最后一次试探。此战之后，我方要流于被动。”
水如烟不对此事置喙：“我且问你，外面那般议论你，你竟还要为了这帮酒囊饭袋鞠躬尽瘁？”
桐音浅浅一笑：“如烟这话是在关心我么？他们说了什么我心知。我做事，为何要被他人言论左右？”
“哼，你想太多了，”水如烟冷哼：“若不是我弟弟还在你手里，我又何必替你卖命！”
“你这话过分了吧，天下动乱，我等自是要出些绵薄之力！”莫辞看不惯水如烟之态，忍不住出言辩论。
“天下什么样与我何干，做完了该做的事，我才不留在这！”水如烟懒懒抚摸臂上小蛇，一双潋滟眸子看向莫辞：“看在你长得不错，对姐姐胃口的份上，姐姐就不跟你计较了。”
“你们二人，少说一句，随我面见将军。”桐音出声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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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帐，定志并一众副将脸色极差。定志一反先前模样，讽笑一声：“桐音姑娘，如今看来你这病是大好了，吾心甚慰！”
桐音不置可否，反而是莫辞双手紧握，被桐音不动声色按住。
“劳将军挂心，桐音不过是近日不曾入睡，睡后难以醒来。”桐音轻描淡写的解释：“昨日战报我已看到。不出七日，妖魔必会对天合关发动总攻。”
“桐音姑娘，这便是你一日闭关得出的结论？”一位副将讥笑道。
“将军若仍愿信任桐音，请将此战交予我指挥。前些天我方探子已得到消息，敌军主将并非其眼见那般刚愎无用，相反，是魔族中极少见的谋略之将，犹通阵法，若要胜他，只能以阵法机谋相对。”
“这不过是一家之言，大国师的徒弟又如何？论及行兵作战，仙居哪里及得上我天机营数百年底蕴？”另一位副将同样摆出不服态度：“所谓阵法机谋，莫不是靠着你那幻阵对抗几万军？”
“此话慎言，”桐音打断：“阵法本为天机与云麓共通习得。百年前，黄帝座下战将应龙女魃入大荒，建天机云麓二派。你我本为同气连枝，缘何同室争执？”
“这……”一众副将面面相觑。
“罢了，”定志长叹：“各位休要再言，尽力配合桐音安排。”
“定志将军，”正当众人议论纷纷，数位翎羽弟子鱼贯而入，为首的鹰风俯身作揖：“机关人已做好，还有一些桐音姑娘吩咐的小玩意，我也尝试做出来了，还请移步查看。”
“机关人做好了？”桐音淡淡一笑：“好，我同你过去。”
“我也与你同去！”定志道。
“我们也去，我倒要看看你这女子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一众副将叫嚣道。
于是，所有人一并随鹰风等人走向翎羽弟子居处，刚刚进门，便看到许多与真人无异的机关木人立于门外，并一些只有些四肢轮廓的普通木人，林林总总，竟有数百。
桐音细看机关人，发现若是不用手试探，它几可乱真。
“按照姑娘的吩咐，这两个月我们连夜赶工，做了五十个能够自由活动的机关人，及五百普通木人。还有些中空小挂件，不知桐音姑娘拿它何用？”鹰风眼下围着黑圈，说话时却激动不已。
“这些机关人可能自己行动？”桐音问。
“当然。”鹰风在机关人身上敲了数下，木人便慢慢走动起来，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除去表情僵硬，与真人无异。
“太好了，”桐音总算露了两个月以来最大的笑容：“如此，现今的状况有解。此战后，机关人的用处将为整个大荒所知。”
“我翎羽山庄本居于幽州，性子散漫。这些话就不必说了。”鹰风嗤笑。
“不，我敢保证，我能凭借这场仗守住天合关，让王朝重新庇护翎羽山庄！”桐音抬头，向周围偷偷打量的众人露出自信的笑容：“具体计策无法细说……我的师门云麓仙居，百年来立于云端之上，却不曾忘记当年女魃祖师守卫大荒的誓言，桐音亦然。各位可愿再信桐音一次？相信我，也相信王朝军，这场仗不会输。”
“我一直相信你的。”莫辞小声道。
“也就你绞尽脑汁把力气用在这。”水如烟轻哼。
定志亦笑了，心中那点小隔阂随着桐音一席话散去，对随自己前来偷看的年轻士兵招了招手，朗声道：“说得没错，我天机营与云麓仙居本为同气连枝，大敌当前，自要联手抗敌。在下对这场仗拭目以待。”
“我倒是想看看，你如何帮助旧地被毁的翎羽山庄站稳脚跟！”鹰风环抱手臂，闲闲道。
“这种好事儿，怎么不算上我一个，你不是说有事要跟老儿我商量吗，来说说！”一个满头乱发的白毛脑袋忽然从人群中冒出来，却是夷人村长。
“说是可以，可您要向我保证，您不满意的话不要直接挖我心脏呀！”桐音露出个无奈表情。
“女娃儿先说来听听，我还不至于凶残到这种地步，见人就挖心掏肺的！”阿普戊呵呵一笑，心情甚好。
周遭笑声一片。
天合营地众人间，再无隔阂。
比起后来收复天合关，守卫九黎的守将定远，亦或是誓死捍卫西陵的老将定勇，甚至以蜃气金刚元魂珠毁去半壁西陵的二国师玉玑子，这场天合守卫战名不见经传，王朝史册都不愿为其多费笔墨。
这是史册背后的故事，它在充斥着鲜血污浊的大荒土地上，固执的开出一朵血色的花。
有人铭记，有人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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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间，定志传令加紧戒备，除去巡逻人等，其余人不得离开军营。
军营中热闹非凡。
许多年轻士兵不约而同前去平日训练的广场，放飞孔明灯祈愿，定志没有对此责怪，甚至拿了琴，在一众兵将前弹了阙词。
等到莫辞也兴冲冲拿着孔明灯跑出门去，桐音放下地图，恍然想起，今天竟是七夕。
记忆最深的一个七夕还是数年前，她和师父一起在西陵城郊放河灯，悠然回头，百丈观星台被火焰吞噬，这也是她唯一一次庆祝七夕。
军营没有河流，只能以孔明灯寄托一份远在中原的思念。
桐音走出营帐，第一眼看到的是在人群包围下舞剑的南筠。弈剑的剑舞风流潇洒，配着冉冉篝火，更添豪气。
“桐音来了，我以为你身体弱，不愿意参与呢。”莫辞一眼便看到人群中的桐音，开心的向她招手：“你不放个孔明灯吗？如今没河，能放的只有孔明灯了！”
“不了，我没什么想求的。”桐音浅笑，沉默片刻方道：“我只是在想，定志将军居然会允许麾下将士在大敌当前时玩闹一回。”
“上了战场向来有了今天没明天，自是要及时行乐。”莫辞随口答曰。
“说的也对。”桐音颔首，没有将事实说破。
一夜之间放飞如此多的孔明灯，不过是个假讯号罢了。
假装大量援军到来，逼得妖魔一方匆忙出战，这是她数天前为定志出的数个主意其中之一。
人群中的南筠向她招手：“桐音，几个月里都没见你表演过，如今七夕节到，你再不露一手就不够意思了啊！”
莫辞担心桐音身体，本想替她拒绝，桐音却笑着点头：“稍等片刻，我去取笛子来。”
“你居然会吹笛？”莫辞瞪眼看向桐音：“我没看到你吹过啊！”
“我有几年没吹过笛了。”桐音取回玉笛，在众人的包围中轻按笛孔。
夜色与篝火洗礼之下，笛音清澈如水，婉转中带着一丝悲凉的怀念，又是《故园》。
桐音有些失神，却全然控制不住心绪，干脆，肆意放纵它随着笛音流泻而出，一曲罢，她依旧维持着吹笛的姿势，人却默默伤感。
当年，师父便曾经手把手教导还只是个孩子的她使用法术。他所学渊博，也曾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抚琴吹笛，算不得精通，教她却也足够。
恍惚间，她看到师父微笑着站在面前，笑容中带着诀别的意味，对她说一句，每个云麓弟子心中，都有一处可能永远无法归去的故园。
他是她的故园，无论从前抑或现在，都是她行遍大荒千万里，也依旧心中惦念要回去的终点。
其实他从不曾做错什么，不过是他不似她，对她从来未变。
情爱之事本就虚渺难测，她只要知道，无论她何时回去，他都会在国师府中等她便足够了。
“桐音的笛声中有故事。”南筠的笑语传来。
桐音抬眼微笑，万般心事，一笑而过。
“是啊，这都被你看出来了，该打！”她只含笑出声：“我只会这一曲，千万别让我吹其他的啊，我不会……”
“我就知道，好吧我放过你了，你再吹这个，他们都快哭出来了！”南筠用眼神示意一下篝火旁的年轻士兵们。
“啊哈哈，抱歉！”桐音收了笛子，在众人都不注意时悄然离去。
离去后，她慢慢放下捂住心口的手。
在吹起那支故园的时候，她的感觉竟不是怀念，而是心慌。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这感觉从何而来。
军中的欢闹持续整夜。
在营帐不被人注意的地方，一曲故园，亦响了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