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夜灯(1 / 1)
不知不觉两月过去。
入了七月,九黎的天气如流火般闷热令人窒息。
正是七月初五,夜半时分。
桐音手持灯烛,仔细翻看着当天战报及地图。
地图上已然被她以朱笔绘出瘴气常出现的位置及时辰,细密红线蛛网般爬满整图,这是她在这两月与妖魔作战时慢慢总结出的。
王朝与妖魔交手数次,均是几千兵力的小冲突,碍于关外多山林,双方均按兵不动,奇袭试探。
桐音辅佐定志,数次以幻阵蛊虫,机关瘴气等物互相配合,大多略施巧计,以少胜多,无数次小规模战争也让她对九黎地形了如指掌。
“阿辞,你去将军那告诉他,最迟后日,妖魔方定要再组织一次进攻,袭击我方后翼。请将军将兵力散入山林,最好把妖魔引到陷阱林。”片刻,桐音合上地图,对身边的莫辞交代道。
“放心!”莫辞毫不迟疑,拿着桐音写下的战报颔首而出。
莫辞离去后,桐音感到一阵疲惫困乏,令得她眼前都有些模糊了,知晓这是自己弱症又犯,却实在控制不住,伏在地图上沉睡过去。
两个月里,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躯体正以极快的速度衰朽下去,每次醒来,动用法术头脑的时候,都仿佛在透支生命。
月前,水如烟收到下属姑娘汇报,道幽都仿佛有高人相助,君朔的性子亦是愈发的不明,仿佛被附身,恐其中有变。水如烟思考之下,决定亲自前去一探,留下传信小蛇,随同其余六钗潜入大营,一去便是月余不归,桐音的助手便也暂且由她换成莫辞。
桐音对莫辞颇满意。
莫辞出身太虚,虽年纪偏小,历练暂少,比不得水如烟阅人无数,聪慧通透,却也勤恳好学,略一点拨便可将事情做得出色。
比之为了亲弟暂且留在她身边帮忙的水如烟,桐音还是更信任心性善良的莫辞。
桐音在军帐中一睡,便是如同昏迷,人事不知。
莫辞传信归来,所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红衣少女伏在地图上沉睡,手中攥着朱笔,脸颊上蹭了少许墨汁。
她睡的很沉,连他进来都不曾听到。
莫辞在地图前站定,犹豫片刻,将桐音抱起,放回榻上。
她比他预想的轻了些,双目紧闭,睡梦中亦是眉心微蹙,额心火凤花钿黯黯失色,就好像她这一睡,就永远不会醒来。
想到此,莫辞心中浮起一丝好奇与心疼并存的情绪,好奇着这个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子究竟经历了什么,因何染病,亦心疼眼前之人,这般云淡风轻的承担起许多应该及不应由她做的,从无怨言。
怀抱着她的感觉,其实很好。
念头一出,莫辞忽觉身后出了些汗。暗想自己在乱想些什么,她已然虚弱如此,他竟还有这般趁人之危的想法。
在榻边立了一会,莫辞悄然退出,不料桐音在下一刻,毫无征兆的猛然惊醒。
烛火摇曳,她的脸色有一瞬惨白如死。
“桐音,你还好么?”莫辞将对方神色收入眼中,关切问道。
“没什么,”桐音神情敛成平素的淡然:“只是做了个不大好的梦。”
“只是梦而已,莫担忧。”莫辞劝慰。
“多谢。”桐音一笑,对莫辞道:“最近战况我已有所猜测。妖魔军半月余无动静,我想,不出七日,敌军将有大动作。怕会压下大部分兵力,与我天合关鱼死网破。”
莫辞微微一愣:“这是从何而知?”
“算作是刚才那个梦。”桐音道:“不过,综合敌军行动看,其近日发动总攻的可能极高。”
“用不用禀报定志将军?”莫辞问道。
“明早三更,我亲自去见将军——军营中有不少人说我闲话,道我整日闭门不出,只请个传信筒代为发言,无礼至极。这一趟,我还是亲自走为好。”桐音眼眸微闭,低声回答。
“可是,你的身体怎么撑得住,要知道,这之前三天三夜你都没怎么合眼过!”莫辞蹙起眉头。
“别担心,须臾功夫无妨碍,”桐音恳切向莫辞吩咐:“阿辞,我先歇一会,明天三更定要唤醒我。”
“如你所愿!”莫辞忽觉愠怒:“你自己不要自己身体,我也拿你没办法!”
桐音怔了怔,俄而苦笑。
“便是睡一会儿觉,也是费时啊!”
“随你。”莫辞冷哼,竟是幼稚的与桐音置起气来,转身想要顺手熄灭桌上蜡烛,却被桐音低声阻止。
“阿辞,别熄蜡烛,”桐音在榻上半撑起身体:“让它亮着,不碍事的。”
莫辞讶异,无名怒火亦散了些。
“为什么?”
“有了灯烛的亮度,至少我不会睡得太沉。”桐音答曰。
并且,有了这点微弱火光相伴,至少我会觉得自己身边还有一丝能够把握的暖热。
后面那句,桐音默默压到心底。
莫辞叹了口气,摇头离去。
桐音却盯着那灯盏中的火焰失了神。
恰有飞蛾扑入灯盏,又被橙红焰心吞噬成灰。
“飞蛾扑火……么?”桐音喃喃念着。
她想起水如烟离去,莫辞自请相助时曾说与她的话。
彼时她刚帮定志打了场胜仗,算是洗脱修为低弱的帽子,在军中有了些话语权,而非只是倚靠定志将军一心信任。
“桐音师姐,请让我跟在你身旁,至少,也让我为你做些事——以后,无论九黎战事如何,我都会跟着你,提供力所能及的保护。我想和你一起走到战争的最后,与大家一道守住天合。”
说话时,少年眼神清亮,竟让她莫名回想起初出茅庐的自己。
“不用叫我桐音师姐了,直接唤我名字即可。”她扶起莫辞,轻颔首,接受了少年的请求。
“那,桐音以后就叫我阿辞好了,师父和亲近的师兄弟都是这么唤我的!”莫辞面色微红,眸子却是带着欢欣的,即便是法宗主高徒,修为极好,如今的他,实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
而不像她,已被无常世事磨平棱角,余下的只一颗苍凉到淡漠的心,在自己选择的路上吃力前行,寻不到来路,亦无法后退。
武器火凤翩然飞入军帐。桐音轻抚其羽毛,颤抖着拆开信件。
几月过去,她终于等到了隐逸云的消息。
薄薄信纸,很快被她读完。又化作一缕灰烬,飘然落地。
桐音的表情难辨喜悲。
“失踪在太古铜门后么……”她低声呢喃:“也好,至少师姐还有那么一线可能活在太古铜门之后的——可能性再小也好,只要,没有清晰了当的递与我消息,道是师姐已死。”
合上眼,三卷天书的内容尽数入心,一字一句,清晰异常。
这是她作为“容器”所得到的功能,所见之物,皆可容纳。
或许,三卷天书便是因为与她体内的神祗之琴有所共通,才选择她作为己身传承的工具。
——是了,她同样别无选择。
正当失神,一条只有手指粗的小蛇游入军帐,那是水如烟的专属信使。
小蛇游到床榻上,吐出一只用细竹包裹的纸卷。
桐音展开短笺,阅罢双手一搓,纸卷化灰。
“告诉如烟,让她多加小心——顺便,请她多留意君朔麾下主力军的动向。”桐音定了定神,强撑住淡然对小蛇说道。
小蛇游走开来,桐音的武器火凤扑着翅膀立在床榻边,微微偏头,仿佛想要说些什么。
几番动作做出,桐音却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般瘫软在榻,沉沉昏睡。
睡梦中,她又看到了那个她早先看到的梦。
岐山西麓,翩然于九天之上的云麓总舵被浊气笼罩,无数仙居弟子化作尸兵,生死不由自己掌控。而那代表着仙居千百年传承的水云镜,由上至下,一点点裂出缝隙。
镜中影像,有妖魔大举沿太古铜门涌入大荒。
太古铜门之前,白色鹤羽消失的一刹,一袭金色华衣无力坠落,仿佛美至极致的蝴蝶,展翅飞翔后,只能悄然凋零于凛风中。
最后一个画面,少女盈盈而来,唇角含笑,依旧是那件熟识的金色短裙,火光环调皮环绕其身周。
隐逸云执起她的手,依稀对她做了个口型,接着,不顾她大力紧握,她的身躯依旧如斑斓梦境一般,慢慢碎裂开来,化作流云飞絮飘然而去。
离别时,隐逸云褪去了当掌门时强装的冷静,像个真正的少女般调皮而笑,对她做了个夸张的口型,说,别难过,阿音。
“玉函……”睡梦中,她终于隐忍不住,喃喃念对方的名。
玉函师姐,我知你求仁得仁,为天下苍生牺牲生命,你从来甘之如饴。
可是,我却还是有自私的贪念。
从来没告诉过你,我有多希望你活着。
我没有自己表现的那般淡然,再也承受不住任何人,走出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