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Chapter.10(1 / 1)
法肯豪森少校终于不再窝在自己的公寓中发号施令,他离开公寓仿佛野兽离开它冬眠的巢穴,他重新回到那间位于党卫军大楼四层的办公室。就像精密的仪器上故障的那枚零件被再度修好,整个部门的运转又恢复正常。
路德维希同时回归的还有维也纳社交圈,他依然在各种各样的舞会上大放光彩,在红门沙龙的妙语连珠也依然叫人如痴如醉。但赫尔曼却从这个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失败,与此同时,赫尔曼也清楚的意识到这样的失败必定会成为路德维希背后永远无法摆脱的幽灵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赫尔曼与路德维希之间的阅读讨论停止了,赫尔曼说不清这是因为维也纳越来越冷的天气不再适合郊游,还是因为两个人都已经开始厌烦那种喋喋不休的争论。
赫尔曼记得发生在他们两人之间最后一次讨论的灾难,那个时候他暴躁、愤世嫉俗,并且把所有的问题,不分主次一股脑的倾倒——无论路德维希说什么他都怀疑、都反对、都嗤之以鼻,他用目空一切的态度推翻、毁灭一切,并且绝不准备再造重来。
在那次激烈的、不欢而散的争执中,赫尔曼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不再在周末造访少校的书房的理由,路德维希默认了这个结果,他甚至没有向中尉追索他尚未归还的书。
《安娜·卡列尼娜》是赫尔曼从路德维希那里带走的最后一本书,他只看了一半就搁下了,一直到战后他才重新把它读完。事实上,在往后的整个战争期间,赫尔曼都再没读过什么像样的书。一方面,是因为他那种强烈的阅读冲动随着对路德维希的情感的沉默而一起沉默了,另一方面,则是他也确实有很多别的事情需要操心,再坐下来专心阅读是很不合时宜的。
从40年末到41年上半年的开头几个月,路德维希做得最多、最认真的事就是不断的写自荐信。从南部的北非到北面的波罗的海,路德维希渴望上战场,赫尔曼不知道这是他作为军人的灵魂终于觉醒,还是他在维也纳的秘密警察工作逼疯了他。第三帝国军队的每一条战线路德维希都想去碰碰运气,由于是赫尔曼亲手将这些充满迫切期望的信件发往各地,因此中尉记得很清楚,自始至终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仁慈的接受路德维希的请求。哪怕是在帝国军队开始大批集结在东欧地区准备下一场大战的情况下,他都没有被接受。
由于路德维希血液的缺陷,他被归类到不可上战场的那类人。
赫尔曼目睹并经历了这个青年整个的从希望到绝望的全部过程,赫尔曼当然可以做些什么,即使无法将路德维希从痛苦的深渊完全拉出来,至少可以让他不会彻底沉下去。
但是赫尔曼没有,他没有,他推了他一把。
赫尔曼不断的鼓动路德维希写下一封自荐信,就像驱赶一匹马,一旦路德维希显露出丝毫退意,他就在后面猛抽一记;他也不断的将每一封打着红色钢印的退件交给路德维希,他还在路德维希的面前大声朗读那些来自军队的拒绝通知——即使在路德维希请求他不要继续的情况下,他也坚持念完了电报上的每一个字。他如同贪婪的蜂鸟,那些自路德维希眼中一点一滴渗出的痛苦对他而言就是最甜美的蜜。
这种无意义的折磨在很多时候让赫尔曼自己也觉得不可理喻,但他始终无法停手,他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他必需要惩罚这个人,即使没有地狱能赎清他犯下的罪,他也定要亲手将上帝之剑捅进他的心里。
然而,赫尔曼知道这只是他的一个卑劣的借口,追根溯源他的一切行动都没有基于任何高尚的目的,他自己无法安放那些曾经汹涌的对一个纳粹的情感,并且这些不再炽烈但依然存在的情感越发让他坐立难安,于是他只能转而归咎于这个诱发自己那无法直面的可耻的情感的人。
但是赫尔曼怎么会承认呢?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承认。
赫尔曼无动于衷的站在至高点以良心的名义拷问着路德维希,而这一切在希特勒终于决定撕毁他和斯大林之间的协议之后,出于对祖国和民族的浓烈感情让他更加肆无忌惮。但叫中尉稍显吃惊的是,从头到尾路德维希都没有对他的越矩行为表示出分毫的反抗,他沉默的以惊人的忍耐配合了赫尔曼对他的所作所为。
这种寂静的缓慢的磨难在赫尔曼意料不到的时刻戛然而止,九月底或是十月初的某一天,赫尔曼记不清了,一封加急邮件被送到了路德维希的办公室。赫尔曼像往常一样站在路德维希的办公桌前将它打开,他理所当然的以为这不过是对路德维希那可怜缺陷的又一次嘲弄,所以当他大声的照本宣科之时,甚至都没有注意到纸页上面究竟是写的是什么。
事实上,直到他将手中的文件读了一半,他才意识到自己读的是一份阵亡通知书。从柏林的参谋部发到法肯豪森将军家中,再由法肯豪森夫人转发到维也纳的《德意志第三帝国国防军阵亡通知书》的副本。
路德维希的兄长,尼古拉斯法肯豪森在进攻基辅的战斗中阵亡。
赫尔曼记不得他最后有没有将那份阵亡通知念完,他记不得路德维希的反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那间办公室走出来的,他有自己在办公楼的走廊里里莫名其妙的踱步的记忆,也有在那之后在夜幕降临的维也纳街道上晃来晃去的记忆。然而所有的关于那天的记忆,赫尔曼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一切声音一切知觉都该死的不真实。
他依稀记得路德维希的声音,而那声音又好像是从水底传过来,亦或是空旷山谷模糊的回音,这个金发的德国人好像是在问他,又好像是在喃喃自语。
“为什么是尼古拉斯?”
为什么是尼古拉斯?这是一个奇怪的仿佛不应当有答案问题,不是尼古拉斯那应该是谁?应该是苏联人吗?应该是其他的德国人吗?应该是斯拉夫人是犹太人人还是雅利安人?这作为路德维希留给他的众多疑团中的一个,困扰了赫尔曼往后的一年又一年。然而,当赫尔曼最终琢磨透这个疑问,当他竭尽全力,一层又一层拨开那些一重又一重的遮蔽在他眼前的迷雾,当他赫然顿悟路德维希提出的那个问题背后的真正问题,他竟然也感到了由衷的如刀割般的痛苦。
“为什么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