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Chapter.9(1 / 1)
维也纳短暂的秋天与春天一样不可捉摸,赫尔曼猛然感到季节的变化,是在他刚从一家花店中走出来。中尉先生捧着女佣为路德维希订的郁金香朝前走,不经意的发现维也纳城中森林的颜色已经变得极富层次感。清亮的黄与的浓重的棕,以及隐隐露出一角的深红。这美妙的景象让中尉稍微停下脚步,眼中的五彩缤纷与落在脸上的柔和暮光让他由内而外的感到温暖,片刻之后他向路德维希的家走去。
路德维希住在维也纳西区的一幢高级公寓里,有专人值班的那种。道路两边的路灯开始点亮时赫尔曼走进建筑的前厅,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总是坐在前台的管理员此刻并不在他的岗位上。赫尔曼上了楼梯,从公寓楼深处某种沁人的凉意在往赫尔曼的毛孔里渗,但刚刚那抹夕照带给他光与热的感觉还没有散去,他的脚步很轻快。
房门是虚掩的,中尉走了进去,他在玄关叫了一声女佣的名字。
“汉娜。”
无人应答,赫尔曼继续朝房间里面走去,他穿过了客厅,又朝半开放的厨房看一眼,哪里都没有人。随后,有声音从路德维希的书房传出来。
“还要再读一遍威尔茨医生的诊断书么?这个婴儿有确信无疑的遗传病,你应当立即行动!”
“求你了,妈妈!”
路德维希乞求的声音带着哭腔从门后传来,但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不为所动,她的声音毫无起伏又傲慢无比。
“少校同志,有什么理由阻止你为帝国执行命令?”
赫尔曼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向门口逼近,不到一秒钟房门就被猛的拉开了。大量的汗水正顺着路德维希的脸往下滴,金发青年的眼眶发红,在看清赫尔曼的瞬间他的表情瞬间扭曲了。他原本跌跌撞撞的逃了过来,现在又跌跌撞撞的往后退。中尉想要拉住路德维希的手好像烫伤他一般被一把挥开。
“路德维希!”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赫尔曼与那个女人同时叫出了这个名字。这两个几乎完全重叠的但决然无法相容的声音,让路德维希发出了沉重而痛苦的呼吸,他的动作僵硬至极,就好像他正独自一人卡在一个怪异的夹缝中既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路德维希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好像只要稍许缝隙,呐喊就要从中逃出来一般。
最终,就像有什么看不见的恐怖的力量,赫尔曼能感觉到它在一点一点把路德维希扳过去。赫尔曼永远都不会忘记,在那个堪称温暖的秋日黄昏,路德维希在对着他完全背过身去的那个刹那,以曾被他满怀柔情吻过的绿色眼睛看向他的最后一眼。
赫尔曼看到光在他的眼睛里消逝了,往前乃至往后的全部时间,再没有任何一刻能给他同样的惊心动魄的感受。
这是让人心碎的、悲哀的、苦痛的,人性的璀璨星辉寂灭之时。
路德维希拔出□□,赫尔曼冲了过去,但在他的手指碰到那个被摆在房间中央的婴儿车前,枪声响起,郁金香散落一地。
路德维希再也站不稳,他摔倒在地,头撞在木质地板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而站在一旁的母亲,她看着蜷缩在地的儿子,眼睛里没有一丁点怜悯,声音甚至带了些轻蔑:“法肯豪森家的男人,只有在为帝国献出生命才被允许倒下。”
在这场怪异的静悄悄的战役中获得了绝对的压倒性胜利的法肯豪森夫人,她终于把自己的脸转向了赫尔曼,她的金发、她的绿眼睛与路德维希如出一辙,然而她脸上如同面具一般的顽固的冷酷,让她那与自己儿子近似的罕见的美貌在赫尔曼的眼里失去了美感。这位来自柏林的女士以毫无起伏的声音问了赫尔曼的名字以及姓氏。
“赫尔曼约德尔中尉……是来自维尔茨堡的约德尔吗?”
“不,我出生在格拉茨。”
随后法肯豪森夫人就对眼前的下级军官失去了兴趣,她毫不客气的指挥赫尔曼把那个装着死婴的双轮小车从她儿子的书房弄走。这时,汉娜回来了,她默不作声的与赫尔曼一同收拾残局。尽管赫尔曼没有要求,但是这个健壮的女人依然坚持承担了婴儿车的部分重量,她与中尉一同将这个已经开始在滴血的婴儿车抬下了楼,他们一起把它放到了在街边等着的法肯豪森夫人的吉普车上。
赫尔曼与汉娜一同站在公寓楼下目送少校的母亲离开,在这整个过程中,汉娜从始至终表现得出相当冷静,赫尔曼毫不怀疑这份从容源自她早年在屠宰厂工作的经历。
“您跟我一起上楼吗?”
尽管汉娜使用的是一种疑问的语气,但赫尔曼能感觉到女佣事实上是在请求他与她同去,但这不是出于她自身对刚刚发生的惨剧的恐惧,而是出于对留在楼上的路德维希的些微关怀。赫尔曼知道汉娜相信他,相信他能应付得了。
“不,不必了。”
然而,赫尔曼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背叛了这种信赖,在汉娜有些吃惊甚至带点谴责的眼神中,他转身离开了路德维希的公寓。
有关于他的这个决定,赫尔曼在由路德维希住的那条街道走回自己住处的那段时间就进行过短暂的沉思,但这最初的思考是很仓促与不成熟的,甚至在很久之后,赫尔曼开始觉得那恐怕不能算作思考,更像是一种激烈情绪的宣泄。
毫无疑问,在那个时候赫尔曼是出离愤怒的。因为他无法理解法肯豪森夫人对路德维希的驯服,那种驯服宠物般的驯服是赫尔曼永远不会接受的。赫尔曼记得很清楚,他在被总局的官员从破败的农场带走时就已经是个孤儿,在那之前他独自挨过了五个北国的冬天——如果凛冬与孤独,饥饿与困苦都无法教会一个人什么是顺从,那么这个人的骨子里就永远都不会顺从。
在怒火达到最高点时,赫尔曼甚至在思维的殿堂里重塑了那个让他为路德维希感到耻辱的时刻,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双拳紧握死死的抵着膝盖——他幻想着让自己代替路德维希,他幻想着自己站在房间的中央手里握着那把枪,他幻想着他扣动扳机,他甚至幻想着子弹从怒吼的枪口弹出,尖啸着划过空气,扎进那个恶魔女人眉心的瞬间。
这才像是他做的事,从农场到训练营再到敌人的腹地,这才像是他一直以来对加诸在身的残酷命运做的,咆哮再咆哮,抵抗再抵抗。
赫尔曼在自己幻想中获得了稍许满足,可是一旦他睁开眼睛,这虚幻的满足就烟消云散了。狂怒过后的失望又飞快的笼罩了他——他对路德维希的失望在不断扩散,最终这个失望蔓延到了他自己的身上,他对曾选择过这个人的自己感到羞耻。
赫尔曼的情绪发生了变化,他能感觉到那连绵数月不断累积的对路德维希的热烈爱意在凝固,贯穿了整个40年的夏天,他对于路德维希那神秘的、仿佛永远无休止的喧嚣渴望忽然就开始沉淀了,就如同夏季奔腾的河流在冬天终于被冰重新封冻一样。
但这并不是说这所有的情感就这样从赫尔曼的心中彻底消灭了,在他心中沉没的只有那些美好的东西,剩下那些滔天的愤怒、刻骨的失落,它们依然不受控制的在暗处翻滚、发酵。
一旦理智再度掌控了大脑,赫尔曼就开始想要从这奇怪的情感漩涡中脱身,他重新回想起自己的任务,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责任感。他回想起来自己本该是一个观察者、评估者,但是在过去的那几个月里他实在是走得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