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一(1 / 1)
章一
声若潺泠玉泉,颜如点绛海棠。
若是说出这句诗,在这江城的权贵圈子里定是无人不知。这诗讲的,便是江城最富丽的歌舞坊飞花楼的头牌歌女绾凉。
绾凉此人,自幼失诂,年纪稍大些便被收养她的舅舅家送到乐坊学弹学唱。十一岁时,飞花楼的一位名姝策兰见她模样好看,声线独特,便将她招来身边亲自调/教。她原本的名字不叫绾凉,而叫婉娘,策兰嫌这名字太过俗气,便叫她改名绾凉。策兰作为飞花楼的头牌,眼光自然是不会差。绾凉十四岁便学成出师,初次登台弹唱便惊艳了一票看客,再加上她天性冷淡,不善言谈,那些看惯了谄媚勾引的王孙公子们自然趋之若鹜。
就这样,绾凉便成了飞花楼的金牌歌女。千金易撒,一座难求。
她自此便这般弹弹唱唱着循规蹈矩地过着日子,她不觉得快活,也并不觉得难过。她自小在舅舅家饱受欺凌,吃的穿的皆是最差最破的,什么苦都尝过。这会儿日子富足了,却也不甚喜欢那些堂皇风流的生活,只是到时间唱唱曲儿,闲着无事便隔了窗子望出去,看着枕水小楼边,艄公摇着船橹飘向不远的远方。
绾凉十六岁的那一年,暖春的第三月。
她应江城太守的邀约,去了新荔河的流觞会,在画舫上为贵客们弹唱。新荔河,景如其名,黄昏的夕阳抹匀在江面上,泛着湘妃色的光晕,恰如腮凝新荔的美人。
绾凉坐在画舫的里间,随意拨弄着那支红木琵琶。她望着画舫外新荔河的水波,在夕阳下温暖地横陈着,尚有余温。
“绾凉姑娘,”间外传来小丫鬟稚嫩的声响,“太守叫你过去了,说是就唱那曲《西江月》。”
“好,我这便去。”她应了声,理理裙摆,抱起调好的琵琶款款走出去。
众人见了绾凉,皆起惊叹之声,纷纷道这江城太守好大的面子。
“今日诸位为我赵某而来,赵某又岂能怠慢了诸位?”,太守笑着答道,“这位绾凉姑娘,是江城数一数二的名姝,弹琴唱曲啊这江城内外无出其右,今日有绾凉姑娘助兴,各位可一定要尽兴才是啊!”
众人纷纷与太守应和,眼睛却都不自觉地朝着绾凉移去。
“好了,开唱吧。”太守对着绾凉说道。
绾凉便寻了台上的雕花矮凳坐下,手抚上琴弦:“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
她轻抬了眼,看着台下的听客,不消时便又将目光重凝在琵琶上: “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自古文人墨客的骨子里都有一股子清高劲儿,不管他承认与否,都带着某种孤芳自赏的傲气。所以,这新荔河中,美人的清冷姿态与泠泠歌喉,无一不迎合了他们。
曲罢,绾凉躬了躬身便下了台,不曾多说一句话,看客们更加感叹这是位如莲玉人。
顾扬灵就是这时候喜欢上这个姑娘的。
顾扬灵一直自诩风流佳公子,赏过美人无数,他也确实有这个资质。他生为嫡子,天资聪颖,又相貌不俗,自幼便受父母喜爱。十六岁中举,便一边读着书,一边四处玩乐。这次初到江城,便应了太守之邀前来参加这流觞会。宴中本觉无趣,却不曾想这太守竟请了玉人唱曲。
见着绾凉,他实在是惊艳的。这女子颜色如这胭脂光下的新荔河,鸦羽云鬓,身形纤长柔美,尤其那一双眸子,像是晚秋深院里的古井,清冷却摄魂,她琵琶声如玉珠落盘,歌喉像是泠泠水声。窗外新荔河岸边种着桃花,当真是“名花倾国两相欢”。
于是,他便差遣下人日日送那盛放的昙花到飞花楼里去——该说是夜夜,到了第二天,那花自然就萎谢了。
绾凉见了那花却并不在意,只是摆摆手叫人抬到院子里去。越是这般无所谓,就越激发了顾公子的斗志,不消多时,顾府花园里的名贵昙花便都没了踪迹。
顾扬灵对此并不在乎,然而顾夫人却不乐意了。
她派遣下人去查了昙花的去向,顿时火起:“胡闹!这逆子,竟去做这些不入流的事情!”
言罢,她便唤了顾择芝来。至于她为何不责问顾扬灵——那是她心尖上的宝贝,她又怎能舍得真的怪他?
顾择芝听下人说夫人叫她过去,心下便明白了一二——这人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素来看不起她这个已故夫人的女儿,只有在遇上了她宝贝儿子的事情时,才会叫她来商讨。
顾择芝敛了敛她湘妃色的裙裾,跟着那丫头去了正房。
她一向懒得同这个继母较真,这个新夫人虽说一贯瞧不上她,却也不敢真的克扣些什么。毕竟顾府高门,若是传出了继母虐待嫡女的风声,那她也是无法自处了。
“来了?”顾夫人挑起一双含情的凤眼,瞧着眼前的顾择芝。她虽说厌恶这个嫡女,但却也不得不承认,只有对她好些,将来才能帮的上顾扬灵。因为顾择芝实在是王孙公子心头的洛阳花——她颜如渥丹,发如泼墨,长了一幅“人间富贵花”的明艳模样,再加上这通身的高门贵气,实在是一张好牌。
“是,”顾择芝勾起唇角,“不知母亲有何事要吩咐择芝?”
“并非什么大事,”她呷了口茶,笑着说,“你且坐下,不忙着说。”
顾择芝恭顺地点点头,坐了下来。
顾夫人要开口时,脸也微微泛了红:“也还就是你哥哥,哎,这孩子,最近不知怎么,又迷上了那飞花楼的头牌……”
“哦?”顾择芝好笑地看着眼前的顾夫人。
顾夫人说到了飞花楼的头牌,顿时心头火起:“那飞花楼的头牌是什么下九流的玩意儿,竟来招惹我家扬灵,可也不擦亮了眼睛!”
顾择芝在低着头不屑地扯扯嘴角,心道这头牌是该擦亮了眼睛。
“择芝你说说,这般下贱东西,可叫我如何是好!若是我儿这事被有心人听了去,对他的仕途该有多大影响!”
“母亲,这飞花楼的头牌是个伶人,并非是是您说的浪荡窑姐儿。我瞧着这事,可不一定是有意勾引啊!”
“那你是说,”顾夫人抬眼冷冷地瞧着顾择芝,“这是你哥哥沉迷声色犬马,不事正业了?”
顾择芝挑起左眉,勾勾唇角:“择芝岂敢?哥哥怎会是这般的人?”
“哼,”顾夫人冷声道,“前几日江州太守画舫盛饯,那下做东西便在风雅之地卖弄,迷住了的可不只是你哥哥!”
“是,那么,”顾择芝挑了眉眼,斜乜着座上珠围翠绕的顾夫人,“依母亲所见,该如何是好呢?”
“这就要交给你了,”顾夫人的语气微微软了下来,“我知道你交游甚广,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子。你想法子见到那下做东西,把她带到别院里去,我要亲自教训教训。”
“这恐怕……”顾择芝面露难色。
“哼,你上次千方百计寻的,我娘家那套铺子的地契,便是你的了!”她不耐地蹙着眉头。
顾择芝方莞尔: “母亲这么说可就折杀我了,择芝尽力就是。”
顾夫人不耐地摆摆手,示意顾择芝退下。
顾择芝俯身行了个礼,便敛了裙裾缓缓退出去。
“小姐,”顾择芝身旁的夏深偏着头小声问道,“这新夫人的手段可不一般,若是那女子落着她手里……”
顾择芝垂下眼睛,轻笑道:“你当我是完全不顾是非的吗?我只应了她将这人带来,可从不曾说过要任她处置。我到时自会护了那人周全,可这铺子她又不能不给我,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小姐好计策。方才,奴婢只是觉着,那绾凉姑娘着实不似是那狐媚子般的女子。”夏深笑着说。
“叫绾凉?”顾择芝思忖了片刻,微微露出了然,“看来我方才说的也不错,她的确是个清伶。《西江月》的曲子便是她谱的吧?”
“正是。所以奴婢才道,这般清伶,怕是不会多喜欢顾公子这般……阅尽美人的风流公子。”
顾择芝挑起一道蛾眉,笑睨着夏深:“你真真是会夸人。在我面前,不必说他多么好,他骨子里同爹是一种人,纵然是有才有貌,却也只不过是金玉其外。他打从心眼里,就看不起任何人,故作潇洒着来戏耍人间,却又不会真的去负起责任。我只盼望着这绾凉姑娘莫要被那些昙花迷了眼睛,也做起那无谓的梦来。”
顾择芝走到园子里的水塘边,俯下身摸了摸那盛放的白山茶,转头对夏深道:“以昙花喻人,当真是不合我心意,这么多年的风流人物也是白当了。送给姑娘,还是这样的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