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 走放羊(4)(1 / 1)
寒彻心骨的雪风刺穿喉咙,李蒙屈起身,难受地咳嗽,嗓子眼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翻涌上来,他咬牙侧头啐出一口血沫。
白莹莹的雪地里那一抹红异常扎眼,刺激得李蒙眼睛微微一眯。
他的背上,粗重如同风箱拉扯的呼吸,既让他感到踏实,又让他害怕。
“师父。”李蒙低声喃语,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咬咬牙,一个一个脚印踏在雪地上,艰难前行。
浓重的青灰色弥漫在天地间,黑沉沉的天,白亮亮的地,耳畔呜呜的风。李蒙额角迸出青筋,他已经冷得没什么知觉,迈出的每一步全凭意念。
而他只有一个意念:师父不能死,他的背上,是他的命。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第一缕晨光照射到李蒙的脸上,蹿入他眼眸的金光照出的却是一张茫然的脸孔,一双没有明确焦距的眼睛。
人声把李蒙包围住。
一个鲜艳的红色影子在李蒙的眼底里一晃,天旋地转,从李蒙大而无神的眼睛里抽离。
这是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有人拿着巨大的锤子,敲打他的脑仁。李蒙模糊地想,睁开眼,眼前尚且发花的时刻,鼻端已经嗅见温暖香甜的米粥味儿。
“醒了?!”兴奋不已的女声李蒙很是熟悉,紧接着他就看见阿西的妹妹,将长长的裙摆朝着一边拨开,裹在雪白细绸裤中的修长双腿搭在榻上,凑过身来。
“李蒙大哥,粥里搁了不少人参须,快趁热喝。累坏了吧?”深褐色的一双大眼睛盯着李蒙,这让李蒙心中涩然,避开她的视线。
“我师父呢?”李蒙难受地支起额,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却浑身没力气,整个身体直直向前栽去。
少女赶忙扶住他,把人按回床上,生气地瞪大了眼睛:“干什么呀?好不容易才醒过来,当心一些!”
粥里有让人恢复力气的粮食,更有补充元气的人参,热气熏得李蒙眼睛发红,泪花从眼角浸出。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眼前少女的脸一时模糊一时清晰。
“李大哥?”
“嗯?”李蒙的嗓音带着重重鼻音,望向眼前的妙龄少女,她叫灵珠,是阿西的小妹妹,才十五岁,却不知道为什么老是爱跟在李蒙身后,挑水也好喂羊也好,“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
阿西总是犯愁地抱怨,说她胳膊肘朝外拐。
灵珠这才改了口。
“你怎么哭了呀?”灵珠犯难地耸起眉,偏过头,头上的挂的长串红色珊瑚珠细细碎碎地响,“是不是我煮的粥太难喝了呀?不会啊,我尝过的,你好好尝尝,很好吃的,多吃一些。”跪坐在李蒙跟前的少女甜甜地对他笑。
李蒙仰起脖子,一口喝完了粥,在灵珠的劝说下,又多吃了一碗,实在撑不下去,摆了摆手,他嘴唇才刚刚一动。
灵珠便道:“还是想问你师父怎么样啦?”
李蒙忙点头。
“他在哪儿?他受了点风寒,不会传染给旁人,要是你们担心,我们可以搬出营地。”李蒙挣扎着坐起来,才发觉背上和腿上有好几处伤,都已经包扎好了。
灵珠脸庞有点红,抿了抿红润的嘴唇:“就知道师父师父的,就在旁边帐篷里,我阿妈照顾着,总该放心了吧?”灵珠叉起腰,大眼睛眨巴,“那我问你,我哥哥呢?”
李蒙眼神激剧一颤,被子下的拳头不自觉攥紧。
“他昨晚出去找你,我们都不让他去,他说他自己能行。可是你们都回来了,到这会我哥哥还没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跑到我们前头去啦。”灵珠不满地撇撇嘴,天真俏皮地戳了一下李蒙的脸,“你说,我哥哥去哪儿啦?”
眼前的灵珠,双颊丰盈,皮肤细嫩得蒙着一层薄薄的光。
仔细一看,在女子的脸上显得过于挺拔的鼻子,跟阿西如出一辙。
“李大哥你别哭呀。”看着李蒙流泪,灵珠顿时手忙脚乱,毫不避讳地提起袖子给李蒙擦干脸,冷不防被李蒙用力抱进怀里。
这个短暂的拥抱,在李蒙心里,是他欠好兄弟的一个拥抱。
很快,李蒙松开灵珠,这时灵珠的脸不红了,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怕得脸色发白。
灵珠颤声道:“你们昨晚,遇上什么事了吗?”她的嗓音特别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噩耗。
然而噩耗还是长着脚,飞入旺西族营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走出灵珠的帐篷,已经过了中午,李蒙自己的棉袍脏得没法穿,雪水浸得里里外外都硬邦邦冷冰冰的。
灵珠借了阿西的袍子给李蒙穿。
站在天地间,雪地被踩出碎裂声,李蒙抬起右手,茫然地看了一眼,按在左胸前,左胸里一时间就像跳动着两个不同的节奏。
蓝得没有一丝污痕的天空里,掠过的是阿西热情洋溢的脸。
午后李蒙和一群旺西族小伙,到昨夜被狂风暴雪掩埋的山脚下,挖出阿西残缺不全连面目都无法辨认的尸体。他的身体残损却依然魁梧,也许是已经哭过了,这次李蒙的眼眶很干,他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旺西族人为阿西举行了最古老的葬礼,将他浑身衣物剥下,由他赤条条来去于天地,还这个灵魂最大的自由。
李蒙也随在队伍里,像旺西族人一样,跪伏在地上,两手掌心向上摊开。
秃鹫自天空降落,将阿西带回到天上。
从前李蒙见过阿西的母亲,虽然上了年纪,精神头却很好。
现在阿西的母亲从帐篷里走出来,银白的头发被雪原上永远不会停息只不过时消时长的风吹得颤动不已。她的一双儿女,都继承了她铜铃一般大的眼睛,灵珠是灵巧含情,阿西是清澈见底。
老妪眼睛抠下去,袖手站直身,她的背脊如同一棵挺拔坚韧的白杨。
“你师父还没醒,药我待会给你送来,外面冷,你先进去吧。”她慈悲的双目,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子。
李蒙还想说什么,只能按照旺西族的礼节,右手按在左胸前,对阿西母亲低下了头。
帐篷里很温暖,升了个火盆,没有好炭,烟有点大,不过温度比外面高很多。
赵洛懿侧脸贴在毛毡上,手掌微微蜷起,靠在头侧,睡得正熟。
李蒙走去,盘腿坐下,仔细打量这间帐篷,这是阿西母亲的帐篷,周围挂着阿西常常用的那三把弓。
赵洛懿的呼吸声如同拉风箱一般粗重,李蒙在一边坐着,安稳、纹丝不动地坐着,视线凝注在赵洛懿的脸上,他弯下腰去,把脸贴着赵洛懿的脸,赵洛懿有些发烧,脸比他的烫。李蒙脸色一沉,呼吸一紧,忽然,他转过头去,对着面前赵洛懿沉睡着的面容,贴着赵洛懿干裂的唇。
这个吻缠绵而轻缓,生怕弄疼了眼前的人,李蒙黑漆漆的眼睛夹杂着一丝柔光,右手握住赵洛懿半边脸庞,那脸颊滚烫的温度灼得李蒙浑身一颤。
一丝难以形容的剧痛从李蒙的心底蔓延开,在他的眼里,这个男人的面孔成了一朵盛放的昙花。
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恐惧席卷而来。
李蒙深深吸了一口,哆嗦着手把自己塞进赵洛懿的被窝。抱住赵洛懿的瞬间,李蒙才不抖了,心中稍安定了些。
李蒙一直没睡着,赵洛懿也一直没醒,因为阿西的葬礼,旺西族人多耽搁了一天。
帐篷外面天已经黑下来,李蒙耳力了得,早已察觉帐篷外面有人在焦急踱步。他弯下腰,给赵洛懿盖好毛被子,下地出去。
门外站着灵珠,猛然看见李蒙,她神色一惊,有些慌张。
“李大哥,你师父还没醒吗?”说这话时,灵珠咬着下唇,显得很紧张。
“嗯,一直在睡。”李蒙脸色很不好,嗓音沙哑。
“明日一早,所有人都要启程,你们……”
“我留下来陪师父,等他醒来,就带他去圣地。”李蒙说,“灵珠。”
李蒙欲言又止,就在他要说话时,灵珠向后看了一眼,不远处她自己的帐篷门前,站着她的母亲,看不清妇人的脸,那影子还是如同雕像一般端方稳重。
“这个,这个给你。”灵珠把一包东西塞到李蒙的怀里,着急地看了他一眼,不等他拆开看,扭身就跑回去。
回到帐篷里,赵洛懿还睡着,连姿势也没有换一下。
李蒙捏紧手里的布包,青色缎面上金线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猎豹,以睥睨天下的姿态,架着腾云。
李蒙嘴角弯起一丝弧度,打开了布包。
里面是一双绣工精美的鞋,针脚细密,千针万线才能做成这么一双。记得阿西曾经跟他抱怨,自家妹子的绣工,将来怕是很难嫁个好男人。
这双鞋却做得一点也不差,竟然在两只鞋上分别绣了两张狡黠的、毛茸茸的狐狸脸。
在旺西族,女子要是喜欢上谁,就给他做鞋子,送给男方,男子就会懂姑娘的心。在下一个月圆之夜,要是他也喜欢这个女子,就要在月圆中天时,到最近的一片湖,与这姑娘相会,交给她一件自己贴身携带最珍贵的饰物,作为信物。女方的长辈可以凭这个,与男方议亲。
李蒙扭头看了一眼赵洛懿,赵洛懿依然睡得很沉,把布包重新系好,东西就摆在桌上,李蒙坐在榻头,摸了摸赵洛懿烫手的脸,打水,拧帕子,一次次给赵洛懿降温,不断试探他的温度降下去没有。
这么忙活到天快亮的时候,阿西的母亲来了。
“这些草药和人参,是族里的药师跟长老讨来的,等他醒了,就煎给他喝。锅子和炉子,在这里。”妇人把角落里的一口旧砂锅和小炉子拿给李蒙。
李蒙感激地想对她行礼,就是下跪磕头也不为过。
妇人却已经出去了。
旺西族稀稀拉拉的队伍再次上路。
李蒙站在帐门外,看着灵珠先把母亲扶上马背,再翻身骑上一匹通身雪白的母马,朝他使劲地挥手。
李蒙也挥了挥手,直至人和马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才长长呼出一口气,白气在空气中转瞬散去消失无踪。
接近中午时,李蒙坐在赵洛懿身边擦拭无妄剑,出关之后,他已经很少用到这把剑。
李蒙一条腿屈起,剑树在他的身前,擦一会,转过去看看赵洛懿,赵洛懿没醒,他继续擦剑,赵洛懿被子移动了点儿,他才起身去整理一下,顺便给他换块雪水浸润的湿布。
这一个下午,在李蒙的印象里,出人意料的长。无事可做,身边没人说话,连火盆他也没生一个,把木炭留到晚上用。
傍晚,一声闷响撞在帐门上。
李蒙走出去,一只灰色信鹞在雪地里缩着颈子,小脑袋灵巧地一扭,一扭。
只覆盖一层薄皮的卷曲爪子上,系着的竹筒,比平时要重一点。就这一点,李蒙拿在手里便知道了。
捧起信鹞在手,李蒙把鸟放到矮凳上,把没吃完的干饼,搓成碎屑,喂给它。
竹筒里是一封信,以及一颗药丸。
李蒙心中一动,这一动很轻,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兴奋,他迫不及待以颤抖的手指展开那张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