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一〇三(1 / 1)
李蒙面色极为平静,刀尖挑开皮肉,他肘中红线挣扎一般动了起来。少量血渗出,孙天阴将布按在伤口旁,敛去玩笑,额头一层细汗,显然也很是紧张。
静夜里响起竹哨三长一短的声音。
同时,门边严阵以待的赵洛懿忽然发出一声吼:“闪开!”
孙天阴大袖一拢,收了血淋淋的蛊虫。
闭着眼睛的李蒙手腕一翻,猛地扣住孙天阴脉门,另一只手以迅雷之势夺去短刀,推向孙天阴脖颈。
“李蒙!”赵洛懿试图以剑挑开李蒙手上兵器。
孙天阴夸张地呼痛。
顷刻间其咽喉上一道血痕,李蒙虽闭着眼,与赵洛懿相对,却仿佛对房中两人一举一动都很清楚,赵洛懿才抬左脚,他便抓住孙天阴肩膀,硬生生扭转孙天阴方向,令他挡在自己身前作肉盾。
房顶上姜庶听见异动,才将身向前探到房顶破洞,未及看上一眼,耳后凌厉寒气袭至,他双臂展开,脚背绷直扣在房檐,刀锋从姜庶头顶掠过,他背上被人踩住,双足猛然倒钩,就像身上没有骨头一般弯曲成难以想象的弧度,足跟击中偷袭之人头部,两只脚踝贴着那人脖子。
轰然一声巨响,一人滚下房顶。
姜庶翻了个身,单膝跪地,急促喘息,低头看清房内情形,已然空无一人,他心头一寒,满背乍惊出了一身寒粒。
竹哨声不住传来,姜庶朝房檐下看了一眼,方才被他踹下去的人已不见踪迹。姜庶翻身下地,房里一个人都没有,唯独夜明珠还亮着,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旋风般冲出房外,茫然四顾,眼神焦灼。
手中兵器握出了汗,随一声又一声的哨音,他呼吸渐渐平复,想起某个晚上,孙天阴够不着高处的书,做徒弟的任劳任怨爬上去。
孙天阴懒洋洋翻着书,姜庶则规规矩矩跪坐在旁为他研墨。
“蛊这种东西,虽一向被视为旁门左道,用好了,却能出其不意。有时一个眼神,一种声音,一个手势,就能使中蛊之人为下蛊之人所用,只要一息尚存,便六亲不认,七情妄存。”
“关我什么事,你小心些别自己中了蛊就成。”姜庶冷淡地冲入些水,墨痕一圈一圈散开。
姜庶站在原地,静听片刻,循着哨音翻身上房。
火把映照出闲人居的牌匾,门从内打开。
少年回头一看,迎上去恭敬地低下头,道:“王爷。”
火光映着赵乾德浓黑如墨的眉,眼窝中些许阴影,他深目高鼻,长相里挂着几分外族的模样。
视线所及的山道尽处,说笑声戛然而止,一双男人的靴子踏上石阶。他拢着袖子,随从众多,缓缓走上来。
少年一错步,被赵乾德握住胳膊阻住,眼风示意他站到一旁。
赵乾德一言不发,居高临下看山道上的人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来者一身布衣,一左一右两名明艳动人的女子相随,分别落后他半步,无人敢与之比肩。
“深夜到访,大哥不会将我拒之门外吧?”那人眼含一丝促狭,脸颊凹陷,看来清癯非常。
“二弟说笑,来者是客,请。”赵乾德让开一条道。
宾客前脚进门,少年忍不住按剑挺出,急道:“王爷,此人……”
赵乾德竖起一只手掌。
少年只得忍气吞声,退到一旁。
哨音忽远忽近,时急时缓,李蒙浑身僵硬,直挺挺走路,动作怪异非常。
赵洛懿不远不近跟着,见李蒙进了一所院子,过人高的蓬蒿丛生,李蒙一入草丛,就难以辨别方位,风吹得草叶簌簌作声,赵洛懿一手拨开碍事的杂草,一面通过耳听判断李蒙的方向。
竹哨戛然而止,阴暗角落中推出的轮椅上,坐着位老人。
身后两名劲装少年,各自神情木讷。
李蒙眼珠在眼睑下滚动,握着的短刀稍微向外移出一寸。
“师兄,别来无恙。”被推出树影,老人如同碎瓷片的面部被薄薄白色月光笼罩。
“要是让你的傀儡放下武器,我会好些。”孙天阴微微眯起眼睛,手指在袖中动作,扯着李蒙衣袖,贴近他腕上伤口,无惧无畏地直视孙老头。
老者眸中闪过一丝狠毒,“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十余年,师弟找你可找得太辛苦了。”他皱巴巴的手握住空荡荡的腰身,贴着布料收紧手指,衣料凹陷进去,那只手顺着腰往下,胯骨突出,其下倏然手落了个空。他抬头,锐利如刀锋的眼光贴着孙天阴的皮肤切割。
“找我?”孙天阴冷笑一声,“找到了我,你的腿也没人治得了。”
孙老头仰天大笑,残烛般的身躯抖个不停,好半晌才抖索着手,摸出一方帕子,擦他的鼻子,和唇边沾上的唾沫。
“这世间,自有无上妙法,只是你和师父师兄都看不透罢了。”孙老头自行推着轮椅上前,一只碧绿的哨子放在他的长袍上,上系一根红绳,拴在腰间。
赵洛懿两眼窥视过去,老者身后的两个年轻人,头部略曲着看地,此刻一动不动,要不是胸口还在起伏,就像死了一样。
李蒙头垂得极低,下巴颏贴着脖子,嘴角溢出一丝血痕,他眼睑跳动得厉害。
光线昏暗,孙老头一无所觉,把玩着哨子。
孙天阴慢悠悠地说:“你是不是在想,是先杀了我,再施招魂术,还是先施招魂术,再慢慢收拾我?”
孙老头唇线向下弯折,冷冷看着孙天阴。
而孙天阴还在不停说话:“你的性子,睚眦必报,利落给我一刀,岂非便宜了我。在你心里,一定早已经生吞我的肉,痛饮我的血。你的心思,我可猜中了几分?”
“哼。”孙老头咳嗽了一声,“到了这份上,师兄还想激我?”他捏起哨子。
随着尖锐的哨音,孙天阴脖子上添了新的伤口,细细血线流下,他脸上却仍是无所谓的神情。
孙老头换了一口气,李蒙手中刀刃立刻离开孙天阴的皮肤。
“只要此事成了,就算师兄只剩下一口气,师弟难免看在同门之谊上,少不得救你一命。你说对了,我怎么能让你痛痛快快去死,死前也不拿正眼瞧我一瞧。”孙老头说完几句话,咳嗽几声,神色很是复杂。
李蒙脑中一片空白,梦里温柔的光末缓慢散去,耳朵里不时传来赵洛懿的声音。
每当听见竹哨声,他就感到自己的手脚不听使唤,它们在动,他却不知道它们在干什么。这种感受很奇怪,如果人有魂魄,就像一个人的灵魂和身体各行其是。
李蒙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梦,他在梦里缓慢行走,手上拿着什么东西,他怀里似乎有个人,也不知道是谁,听不见、看不见、叫不出,身处真空之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会儿觉得在往上飘,一会儿又像在下沉。
孙天阴不是封住了他的五感吗?怎么他还听得见。李蒙奇怪地想,哨音像是听过的,对了,以前萧苌楚用过,不过那会儿很疼,现在却没有觉得疼。
一丝刺痛从手腕传来。
离得最近的孙天阴看见李蒙手中短刀晃了一晃。
袖中手指也在弹动,孙天阴手指碰到大袖上快干掉了的虫子,轻按到李蒙手腕伤口处,虫子立刻爬走。
“这些年,我寻来不少驻颜的方子,只是你从不在我面前现身。”孙天阴遗憾地说,摇了摇头。
孙老头神色剧变,笑比哭更骇人,嘎嘎的笑声让人满背生寒。
“久前我便知道师兄在闲人居,可我这副鬼样子,又怎敢在你面前现身。”老孙头语气惆怅,神情惘然,干巴巴的手抚摸过自己的脸,嘴角抽动,“这少年人生得好看,不知师兄可喜欢不喜欢?”
天地间倏然一道惊雷,李蒙手一动,被孙天阴紧紧抓住,李蒙手都被捏疼了,瞬息间一个冷抽,空气急速涌入他胸臆之中,就如盛夏丰沛雨水注入,灵台霎时清明。
李蒙睫毛微微颤动。
“生得好看的少年人,我自然都是喜欢的。”孙天阴半真半假地笑道。
“师父此话当真?”年轻男子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话音落时,姜庶已到了孙老头跟前,手中长剑直刺向轮椅上毫无反抗之力的孙老头。
黑衣人倏然移动,孙老头并未吹响竹哨,只见他嘴皮翻动,却听不见他说什么。
顷刻间姜庶被二人困住,缠斗至数十招,俨然落了下风。
李蒙手也举得酸了,但不希望孙老头现在吹哨,他不知道孙老头下一步会想做什么,老头喜怒无常,他清醒过来的短短数息之间,听到那孙老头说话,一会儿像对孙天阴恨之入骨,一会儿又像不是那么回事。要推测他下一步行事,就得知道他在想什么,李蒙却对孙老头此刻在想什么全无主意。
他师父去哪儿了?空气中有一丝很薄的烟气,知道赵洛懿就在近前,李蒙感到一股安心,今夜所见实在都古怪得很,但有赵洛懿在,他就莫名觉得安心,觉得无论发生什么都能顺利应对付过去。
姜庶手中剑再次刺中黑衣人前胸,剑锋透骨而出,那黑衣人浑然不知疼痛,反逆着剑锋上前,扼住姜庶的脖子,将人向上一举。
“你要是杀了他,换成什么模样,我也不会正眼看你。”孙天阴话说得快而果决。
孙老头始终波澜不惊的脸上有了一丝松动,来回看姜庶和孙天阴,颇有些难以置信。
“你们师徒……”
“当年你的心思,让我觉得难以忍受。你以为夜深人静你爬到我床上来,贴着我睡觉,偷亲我的事,我都不知道吗?”孙天阴眼含悲悯地看着曾经的师弟,现在的仇人,“师父逐你出师门时,我没想过你还会回来,”他闭上了眼睛,眉头挣扎地蹙起,“即使你弑师杀兄,我也没能狠下心取你的性命。”
“你后悔了吗?”孙老头哑声问。
“他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吃了我多少灵丹妙药,这辈子我只有一个徒弟,你要是杀了他,我们之间,再无可能。”孙天阴脖子向前一伸。
闭着眼的李蒙感到手上一沉,嗅见血味,顿时想后退,袖子里被抓了一把,连忙站定。
风起,赵洛懿在草丛里悄然移动。
一颗小石子弹出,恰中姜庶的膝弯,他眼角余光瞥到赵洛懿,旋即一脸难受的满面涨得通红。
“好,放了他。”老孙头笑了笑,拍拍手,两个黑衣人退开,各自身上带着伤口,浑然不知疼痛地回到老孙头身后。
“想不到师兄也是同道中人,省了我许多功夫。”他面容虽已老迈,眼珠却灵活,上下翻动,诡异非常。
孙天阴手指飞快活动,在李蒙掌心写下一个字。
李蒙心底凛然,握紧拳头,另一只手也捏紧了匕首。
“这里不合适与师兄叙旧,我们换个地方。”老孙头边说话边咳嗽,吐息十分吃力,黑衣人推着他,他吹响了竹哨。
李蒙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被孙天阴推了一把,猛然会意,连忙推着孙天阴跟上。
赵洛懿对着姜庶打眼色:上,先杀老的。
姜庶点点头,赵洛懿刚放下横在脖前的手,姜庶飞扑出去,一把拽过孙天阴。
赵洛懿:……
李蒙不提防这一手,赶在孙老头转过脸来之前,猛然跃出,轮椅被一脚踹飞。
孙老头人还没爬起来,两个黑衣人掉转方向,举起手刀便要砍李蒙,另一人亮出长刀,李蒙在地上滚了两滚,翻身爬起,一脚踹中老孙头的肚子。
老头翻滚而出,避开李蒙,举起竹哨吹了两声。
此时赵洛懿刚刚冲出,与一个黑衣人斗至十招,黑衣人肩膀胸膛俱是伤口,却仍不倒下,只是莫名其妙顿住了,两个黑衣人都如石雕一般站着一动不动。
李蒙听见哨声,半闭起眼,木讷地捉起匕首,霍然转身。
姜庶紧紧抱着孙天阴,孙天阴拍了拍他的肩膀,连忙胡乱亲了几下他的嘴唇,不住低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姜庶浑身都在颤抖,狠狠吻住孙天阴的嘴,一动也不动。
背后,两个不动如山的黑衣人忽然动作流畅起来。
孙老头松了口气,得意地笑道:“死在这些傀儡手里太没有意思,不如死在你相好的手里有趣,我倒是想看看,对亲娘都能下手的穷奇,对着你的好徒儿,能不能下得去手。”孙老头抓住竹哨放到唇边。
短而尖锐的哨音响起时,李蒙终于忍无可忍,以最快的速度将匕首扎进唠叨不休的孙老头心窝。
李蒙眼睛微微眯起,瞳仁紧缩,疯狂的孙老头满眼不可置信倒了下去,嘴边溢出的血沫沾红了竹哨。
赵洛懿飞起就是两脚,黑衣人被踹翻在地一声不吭。
“割下他的头!”孙天阴一声大吼。
说时迟那时快,摔在地上的黑衣人突然暴起,手中兵器同时扫向李蒙。
李蒙不得不向后摔出,在地上打滚躲避攻击。
孙老头双目涣散,望着天空,嘴皮犹在翻动,这实在不耗费什么力气。
一袭黑影笼罩住他,最后映入孙老头眼中的,是赵洛懿不带一丝神情的脸。
血溅在黑袍上杳然无踪,黑衣人的动作戛然而止,各自疼得满地打滚,口中发出虚弱的痛呼。
赵洛懿踩着孙天阴空荡荡的袍子,走过乱草,蹲身将李蒙拉起,看了他半晌。
“师父。”李蒙虚脱地叫了声,正想说话,被一把抱了起来。
赵洛懿转身就走,李蒙才要说话,看赵洛懿脸色难看,只得闭起嘴,只觉得赵洛懿呼吸不稳,连脚步也绊了两下。
李蒙怕摔下去,忙抱紧赵洛懿的脖子,头顶贴着赵洛懿温热的脖颈磨蹭,片刻后,才感到他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