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二十二章(1 / 1)
“她必须马上就走!这是我的请求。”刘铮像是要把杯子摔在桌子上,他双手紧握,青筋浮于手背。
他在五十分钟前,杀了自己的一个下属,一个很能干的,情报科的下属。李士群虽死,76号群鬼无首,但还是在干日常的任务。
那个被他杀掉的下属,在一个小时之前到了他的办公室,坦白说自己是地下联络员之一,是一个被发展不久的下线,上线就是百乐门的舞女,代号是鸢尾。刘铮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是有脑子的,居然把做过的所有的任务证据都留了下来,联络方式,半残的密码本,都留了下来。都是可以直接动手抓人的证据。
刘铮有一把消音的手枪,子弹发出的声音不会比一本书落地的声音大,于是他带着这个人拿上资料坐上自己的车,给了这个人一枪,毁尸灭迹。
他不知道鸢尾发展了多少这样的下线,也不知道这些拿钱办事的人到底会给组织带来多大的伤害。今天他解决了一个,是这个人笨到了家,如果这个人的首告是向着特高课,只怕汪曼春这整条线都会被挖起来。重刑之下,能扛得住的,有几个。他承担不起这样的风险,只能选择让鸢尾撤出上海。
于是刘铮用危急情况下用的暗号紧急叫出汪曼春。
“她必须要走。”刘铮又重复了一次。
汪曼春在脑子里过着鸢尾最近执行的任务与走得近的人,真难,她在心里自嘲。这个曾经救过自己的女子,无疑是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对所有的老板都是用完了直接过河拆桥,亏得她名气大,又有老板撑腰。
她想起了一个人。
“那就我来安排,今晚之前,她就不会在上海了。”汪曼春对刘铮说,用十分肯定的语气,“你跟她?”
刘铮的手僵了一下,“只要活着,总有相见的一天。我一直相信这个。”
“你倒是很为她着想,她这么不专业明显是要受批评的,你这样申请让她撤离,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了。时局这么乱,你也是辛苦。”
刘铮抿了抿自己的嘴唇,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以前写好的,万一有盘问可以拿来交差。”
汪曼春接过来不做声。
两人分别后,汪曼春叫了一辆车去了苏医生的诊所。她不能亲自去找鸢尾,一个富家太太去找一个舞女,而这个舞女跟自己的丈夫明显没有牵连,肯定是行不通的。现在发报约出来见面也是行不通了。只能让苏医生诊所里的跑腿的,假装去送一些常用药,把信号递出去。
鸢尾是认识自己的字的。现下是下午两点,她在苏医生的桌子上扯了一张纸,上面写上‘当归,三两半’。这是他们这组约好的紧急撤离上海的信号,鸢尾会在三点半的时候在联络点见她,然后她会把这个下属,直接送出上海。
汪曼春在首饰店的隔间里,见到了这个许久未见的救命恩人之一。她显然是急着过来的,只化了淡妆,头发都有些散。
“立刻撤离,执行命令。”汪曼春对她说。
鸢尾显然是不理解的,她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眼睛里都透着一股子淡漠。
“你倒是够糊涂,怎么训练的,现场销毁信息是没教过你,这种事都能有漏洞!”汪曼春感觉要被这个丫头的脑袋气的暴走,“你已经暴露了,上海待不了,立刻撤离。”她语气又严厉了些。
汪曼春看着这个女子的眼圈有些发红,“我执行命令。”鸢尾说。
汪曼春转了个身,“宁老板,麻烦你了。”
宁松柏点点头,引着鸢尾去了后面。
十分钟后出来,她就跟首饰店里的员工一样打扮了,撤去了眼角的妖娆,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
“我会让它送一批货去苏州,有一个富家太太在我们这订了一批首饰。她可以从苏州直接撤离。”宁松柏说。
汪曼春点点头,有些疲累,“老规矩吧。”
宁松柏也应下。这就是说鸢尾如果出事,会有一颗珍珠被送到明家,如果平安出了苏州,则会拿来当月的账单。
汪曼春第一次回家比明楼晚。回到家就不想动弹了。
她窝在明楼怀里,絮絮叨叨把今天的事说了。
“你问过她具体名单了?”明楼问她。
汪曼春坐起来,从手包里拿出一份名单,除了刘铮杀了的那个人,还有两个,都是单线联系,倒是好处理,“我已经告诉刘铮了,他会去处理。”
汪曼春心里有一种淡淡的不安,她总是感觉这件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她这组人本来就少,这下只剩了刘铮一个,这样的情况让她感觉很不安全。
明楼皱了皱眉头,总是感觉这事没这么简单。他早就动过让汪曼春先行撤离的念头,只不过她一直没同意过,明楼也就不强求,毕竟在他身边,汪曼春也是很安全的。可现在她有暴露的风险,万一有个万一,他连想都不敢想。
“我让阿诚去处理一下,不能让火烧到你跟刘铮这里,刘铮现在的位置,还是很重要的。”
“不能让阿诚出面,万一这是个套……”
汪曼春想得多,她把这些事情串了一下,如果这是有人知道了刘铮的身份,故意设的套,那这把火就必须要在烧到刘铮身上之前扑灭,灭火的人,一定不能是会让他们暴露身份的人。
“阿诚手底下,有几个帮会的朋友,让他们去处理,起火了也烧不到我们头上。”明楼安抚她说,似乎是感觉到她的不安,明楼握住汪曼春的手,“不会有事的,我们都会没事。”
现下已经到了十一月底,上海阴冷阴冷的,家里虽暖着,汪曼春的手却是凉的很,她一向惧冷。明楼握着她的手,“你是不是没吃晚饭?我让阿香简单给你做点。”
汪曼春这才记起来有晚饭这回事,她一下午都在忙着,回来已经错过了晚饭时间。她从沙发上站起来,“也别麻烦阿香了,我自己去厨房看看,简单吃点。”
明楼却也站起来,“我跟你一起。”
“你也没吃?”
“我去煮一杯咖啡。”
“大晚上的,浓缩的咖啡壶一壶能有五杯呢,你是想倒掉还是不想睡觉了。”边说边往外走,“我去给你煮点代茶饮吧,喝了正好睡觉。”
明楼想起酸枣仁的味道,浑身抖了一下,他一向都不喜欢那个味道,虽然对睡眠有帮助。
命运的齿轮总是一环一环卡的死死地,就像是有的人会活着,有的人会死去,有的人一直坚持,有的人选择放弃。
刘铮死在元旦几天前的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晚上。
第二天早上汪曼春醒过来的时候还在明楼的怀抱里,温暖的,熨帖的。她本以为这是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早上,却没有想到会收到自己战友死亡的消息。阿诚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语气都是有些哽咽的,他们的战友,又离开了一位。
明楼的脸上阴云密布,汪曼春手中的咖啡杯都打翻了。
“死因呢?”明楼问,他知道汪曼春一定想知道这些事情,但是她现在只怕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阿诚沉默了一会,“来汇报的人是说,特高课的人接到密报,直接冲进了刘铮家里,刘铮似乎是早有准备了,一张纸都没留下,全部焚毁,被抓不久之后,中毒身亡。”
汪曼春脑子里来回转着‘早有准备’几个字,这是什么意思,明明几天前秘密见面的时候刘铮还漂亮的完成了一个任务,她前天才把刘铮取得的情报传递了出去。早有准备,早到什么时候,为什么她没注意到自己搭档的不正常。她的指甲紧紧地掐着手心,牙齿紧咬着,好像这样就能忍住快要崩溃的感情。
明楼把汪曼春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揉着她已经掐出痕迹的掌心。
“全都销毁了?”明楼问。
“全都销毁了。我在特高课有一个眼线,参加了这次逮捕,刘铮的屋子里,没有一点记录着信息的东西。”阿诚回答说。阿诚大概能想到刘铮是为了保住这条线最后的那个人,汪曼春,但是他也没想到刘铮会决绝到这个地步,没给自己放弃的机会,也没给他们营救的机会。
汪曼春一天在报社只是不间断地做着校对的工作,这种工作对她来说可以一心二用,她不断想着跟刘铮的所有见面,她记得第一次见刘铮的时候自己被他的表演骗了过去,还记得香港行动的第一次合作,还记得偶尔看见他跟鸢尾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到的些微幸福,还记得他决绝的没有商量的要求鸢尾撤离,也还记得几天前他还笑着打趣自己。合作两年的战友,就这么,突然,死了。
她真的很想知道是谁出卖了刘铮。
她在晚上的时候也终于知晓了。
明楼与阿诚把今天得到的所有的情报都分析了出来,原来还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那个76号特工的小失踪最终引起了日本人的怀疑,抽丝剥茧查到了刘铮这里。刘铮本来是可以逃走的,可以逃回延安,暴露撤离才是最好的方法,但是他坚持要去处理掉可能留下的风险,所有可能暴露组织的风险。
他比计划中多留了一天,汪曼春想不出来怎么去评价他这种行为,该说他自负能力出众,还是他富有牺牲精神。她只知道刘铮死了,这个亦兄亦友的人,牺牲了。
她现在必须完成他没有完成的工作。刘铮的电台在他房子背靠的另一栋房子里,两栋房子隔着一个低矮的墙,电台就在那个二楼的密室隔间里。特高课显然是不会想到刘铮把电台设置在那里的,她现在要去把这个电台毁掉,免得有一天会成为自己的危害。
她又穿上了那一身男装,没开车,直接在大街小巷里穿行,到了那个地方,拿出了定时的小型炸弹,恰好是可以毁掉电台的分量。她在地板的夹层里,翻出了密码本,一把火烧掉,又翻出了用密码写的一封信,是刘铮的笔迹。她把它收好,走出了这栋房子。
汪曼春走出了大概有二十多分钟的距离,才听见不算响的爆炸声,她回头看的时候还能看见一点亮光,似乎在祭奠一个伟大生命的逝去。
她到家的时候已经快要到九点,打开收音机抄下指令,却发现这不是什么指令。
“鸢尾已归”。
梧桐却不在了。
她从不希望失去他们任何一个人,却被迫接受这种失去。
她打开刘铮留下的那封信,明码写的,很简单,是那首国际歌的歌词。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还有一句话,密码写的,“为了爱情与理想,我甘愿走上这条路。”
汪曼春看到这句话沉默了很久,她记起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为爱而死的故事,那里有句话,“所有以爱情为名的死亡,最痛苦的,永远是留下的那个”。
明楼知道汪曼春现在肯定什么都不想说,他就什么都不去问。待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从身后拥住她。汪曼春在他怀里闭了闭眼睛,转个身回抱住他。
“明楼,你得答应我。”
“什么?”
“不要为了救我的命,把你自己搭进去,否则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明楼把她抱得更紧一点,“我也想要个一样的保证,你可是有前科的。”
汪曼春想起当初算计他的事情,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保证。”她轻轻地说。
明楼吻了一下她的眼睛,“我保证。别担心,一切都有我。”
真正的战士从不惧怕斗争,死亡也不能让我们俯首称臣。请勿为我悲伤,我为理想与爱情而去;请勿为我心碎,我甘愿追逐那初升的朝阳;请勿记得我,原谅我自私地选择死亡;请勿忘记我,记得我们共同的理想与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