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小憩一梦2(1 / 1)
泽郁确实是回来了,可莲妃也确实是疯了。她竟然连她最疼爱的儿子都不认得了。泽郁双眼通红,咬紧牙关,端着莲妃最爱吃的杏仁粥,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喝。看着莲妃双眼空洞地摆弄着布幔,泽郁的眼泪终是没能忍住,一滴一滴地落在衣襟上,在静默中渗透成了悲哀。
对于那副残甲,泽郁没有过多地解释。他也没有去回忆那场夺走霞绯生命,害他失踪数日的战役到底有多么惨烈,他只是平静地说了这样一番话:“把握权力的人可以肆无忌惮地为一些算不上理由的理由而发动战争,生命的可贵在他们眼中只是胜利与失败天平上无关紧要的砝码。想尽办法伤害别人除了带给他们快感外,还有成就感,这种人永远都不会懂得什么是自责。良心上受谴责对他们而言更是痴人说梦。有能力发动战争的人从不去想战争会真正带来什么,有能力想清楚战争会带来什么的人却无力阻止战争的发生,只能随其沉浮。何其可悲、何其可叹。”
后来,这话传到了父皇耳中,父皇颇为不悦。但见于泽郁重伤归来,便没有多加追究,只随他自说去了。部倾三十二年九月,程国停战议和。伴随着仪和文书而来的还有一份联姻婚书,这就意味着嘉程两国的关系要发生根本性的转变了。“姻亲之国多无战祸”,也许嘉国百姓的太平生活就要开始了。
泽郁与程国公主的大婚典礼订在了部倾三十二年十一月十六,婚期是程国方面提出的,有些仓促,但也确实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日子。毕竟夜长梦多,恐生变故。
在联姻人选的决定上,父皇颇下了番功夫。看他拿不定主意,我还在一旁出谋划策,“选泽政吧!他没有参与过嘉程之战,至少不会对新娘子充满敌意。”父皇凝望了我半晌才说话,“我们絮白长大了,学会为别人着想了”。然而,父皇并没有采纳我的建议,他选择了泽郁与程国公主完婚,同时策封了泽郁为太子,而那位程国的公主便成了嘉国未来的皇后。
程国的送亲队伍颇为壮观,那一车车满载的彩礼已是他们竭尽所能的诚意。在那装饰得高雅华丽的马车里就坐着嘉国未来的皇后,许多百姓拥上街头想要一睹尊容,却无法如愿,只能目送车队进入皇宫。在这一场举国欢庆的典礼上,父皇为泽郁同时娶了三位新娘,除了程国的公主外,还有左相凌正的独生女儿,嘉国享有盛名的博荫隐士凌寒月,户部太傅筱石玉的大女儿,御书院首座弟子紫衣书生筱渊。我一直以为这是父皇早就设计好的,即降低了程国公主的身份,又抬高了两位重臣的声望,算得上一箭双雕。
凌寒月和筱渊现行一步,已经站在朝阳殿上,只等程国公主的到来。我站的位置刚好可以看清她们的脸,这也使得我可以先认识她们,以便日后方便招呼。凌寒月目光平静,仿佛周边的锣鼓钟缶之音与她无关;筱渊则恰恰相反,她面带自信的微笑,眼神温和却又带些狡黠之色,好像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
突然,一阵礼炮齐鸣:程国公主到了。我随人流走到殿外,刚好看到长阶之下停好的马车上,一宫装少女被人搀扶着下了车。她站好稍停,略环顾四周,随即拾级而上。那是怎样的一份气质啊?高雅而不骄横,雍容而不呆板,平静的双眸中好像闪烁着温柔的光泽,在这座古老的都城里,在嘉国人尚未完全褪去的仇恨中,她一步步走的坦然,一步步走的真诚。她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倾听,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无以伦比的高贵。
“小丫头,看见了吗?这才是真正的公主”。我忙抬起头,发现尤惜正站在我身边。“这可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高贵啊!看出来了吗?她眼中的霸气。拥有天下而不言胜的女人!海若公主商易!记住她的名字吧!她能改变的可不只是历史。”商易?海若公主?我还有别的问题想问,尤惜却又消失不见了。她总是这样,如风般来去,让人想要亲近却无法拥她入怀。
大婚典礼结束后,泽郁携商易住进了皇宫最西面的绍华园。我一有机会就会跑去绍华园看泽郁,当然,更想看的还是那几位皇嫂。一来二去,我也与她们混了个厮熟。凌寒月和鸿妃很像,见到我就问我书看了几本?画绘了几幅?听我言谈间用了成句成词,她还会评论我用的对错与否。她常对我说,“梅曳,知书识礼,你身为公主,应当做的更出色。”筱渊是个很健谈的人,她尤其喜欢听我讲一些宫中的旧事轶闻,偶尔她会谈到御书院,但也只是几句话就带过,似乎怕我追根究底。
好多时候,我都见不到商易。听寒月说,她总是呆在西暖阁,很少与其他人聊天走动,泽郁对她也不要求什么礼数,三餐送进房里,银子按月双倍奉上,其他侧妃也不用去请安,简直算得上是归隐山林了。我几次想去西暖阁探访,却被筱渊拦下了,“太子妃不喜欢有人打扰,你呀,还是乖乖的坐在这里看我和月儿下棋吧!”我知道寒月不喜欢筱渊叫她月儿,可她从未点破,每听到“月儿”二子也只是轻轻一捋额发便作罢了。
老天爷似乎是知道了我的心意,竟然为我和商易安排了一次“偶遇”。那是个细雨纷飞的午后,舅舅进宫看我,顺道陪我到花园听雨烹茶。佑若煮茶的手艺很好,舅舅很是欣赏。每次来看我,必会命佑若同座,为他煮一壶“念芳”为饮,看着舅舅捧着茶杯,细细品味茶香的模样,我不由得怦然心动。世间能有多少男子会如舅舅一般,年少俊朗便学富五车,博闻强志,政见犀利却精辟独到,上可辅佐君王,下能庇护弱侄,面面俱道,面面善道。再看看佑若,自从母亲过世后,她便被派在我身边照顾我,已然四年有余了,眼见她将青春耗费在我的身上,我心中颇有不安。
“舅舅,既然你这么喜欢喝佑若煮的茶,我就求父皇把佑若赐给你怎么样?”
舅舅闻言手一抖,水洒在了身上,他脸色一变,“絮白,从哪儿学来的这套话?女儿家讲话要有分寸。”我吐吐舌头,没有应声,倒是一旁的佑若,神色泰然地重复着手上浇茶的动作,“公主喜欢说笑倒是好事,可是何苦拿奴婢寻开心呢?一会儿大人气急了,倒会责罚奴婢没有好好教导公主了。”我哈哈一笑,“佑若生气了,莫非是嫌我舅舅老?”我一语既出,舅舅和佑若同时抬头望向对方,有那么一刻,我真以为他们俩会一齐呵斥我呢!可没想到他们只是稍一对望便各自转头,谁也没有说话。我反而有些失望。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幅少见的画面。
商易扶着久病未愈的莲妃沿小径而来,在她们背后则是一脸感慨的泽郁。舅舅也注意到了他们,忙起身迎出。我跟过去,说出了酝酿已久的话:“皇嫂有礼了,我是絮白。”
商易冲我点点头,“听泽郁提起过你,一直没有机会见面,今日一见,果真与泽郁所说无二。”她说话的声音比较细腻,但还带点儿沙哑。皇嫂我可以去西暖阁看你吗?我不顾其他人在场接着问她,眼神中的迫切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
商易点点头,可以,随时都可以。我喜滋滋地道谢,却注意到身边舅舅的表情有些严肃。看着泽郁三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才猛然意识到莲妃似乎正常了许多,即没闹也没躲。舅舅也看出了这一点,“莲妃娘娘的气色真是好了许多,苍天怜鉴啊!”
西暖阁里的装饰都很淡雅,显示了主人的格调,我每次到西暖阁总赶上简易在休息。等她的时候,我便翻翻书,没想到,短短半月,我就将西暖阁的书翻了个遍,简易不太爱说话,但说出来的话字句弥珍,别有深意,有一次,我俩在绍华园漫步,看见寒月等人在模仿泽郁的字体,我笑言那几位嫂嫂真是无所事事,竟然学写泽郁的字,他又不是什么书法名家。
商易浅浅一笑,“学人字体,有三个层次,旁人观之不为一,旁人观之无异为二,自己观之不辨为三。此三层,一为无意,二为有心三为一心,她们几个无非是想把你皇兄写进心里罢了,”
那你呢?我趁机追问。我?不若扶琴,说完,商易撇下我,一个人去了。
大凡变故来临之前,多是平静如常的。我座在御书房,等父皇下朝一起用膳,谁知道父皇一回来,便怒气冲冲地传泽郁问话,泽郁来到后,父皇便铁青着脸不理会他,泽郁跪在地上,有些不明所以,父皇将一本奏折摔在地上,“逆子,你到底想翻谁的天?”
泽郁捡起奏章一读,脸色大变,忙叩首在地,父皇儿臣绝无篡位谋乱之心,请父皇明鉴。
谋乱?篡位?我心下一惊,忙看舅舅,舅舅也是铁青着脸,不说话。
明鉴?你的亲笔信都已经看过了,说朕胡乱与程作战,劳民伤财,有损社稷?你是对朕不满吗?不满朕准你上阵杀敌?还是不满朕只封你做太子,没有你把皇位直接让给你啊?父皇气急败坏地大声斥责泽郁,脸色愈发难看。
儿臣,儿臣无话可说,泽郁伏倒在地,不在言语。
无话可说?你这个逆子。真是枉费了朕对你的一片苦心。
来人!把这逆子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绍华园内相关众人都按谋逆罪相应论处。父皇真是动了怒,我无法眼看泽郁被判罪,便要跪地求情,没想到却被舅舅拦住了,这时外面有人喊道:“慢着!”
是商易,我只听声音就知道是商易,她怎么会来?她来做什么?她能做什么?我惊惧地望着泽郁,不知道他能否逃过此劫。商易从容地走入御书房,淡定地站在泽郁旁边,坦然地说道:那些信是我写的。所谓的谋反元凶是我,我模仿泽郁的字写了那些信,邀他们于七月十九在城外的级梗山上见面商议谋反之事,收到信的人都是泽郁的旧部,都参与国嘉程之战,都对当今圣上您心怀不满,这样才容易煽动。
父皇怒目瞪视着商易,拍案而起,你就不怕死吗?
死?商易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轻蔑的笑容,和死比起来,我更怕不能成功挑唆你们父子失和!
到底是谁派你来的?父皇略微平静
派?世上变数太多,再周密的计划也会有纰漏。与其听人指挥,不如我自己随机应变,岂不是更安全,
你到底是何居心?
居心吗?商易像是陷入了沉思,许久没有回应,接着便一直沉默下去了。
父皇也沉默了,许久,他下旨,将太子妃商易打入冷宫,以待后察,说完便离开了御书房。舅舅离开前,走到商易身边,冷冷的说好一位贤妃!拂袖而去。泽郁缓缓起身,面如死灰,为什么?
纷飞白桃雨,恰恰雪飘时、麻烦邦我照看好西暖阁外的俩株白桃。对于来之不易的机会,没有轻易放弃的理由,我只等着看漫天宝桃了。商易冲我笑笑,洒脱地转身,毅然地走了。
我思讨着这一系列变故,茫然无措地看着泽郁缓缓起身,面无表情地退出了御书房,我拿起桌上的密信翻看,真的是泽郁的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部倾三十四年四月,父皇一病不起。朝政暂时由舅舅和泽郁一同管理。我每天陪在父皇榻边,陪他聊天,用膳,听他讲过去的人,过去的事。父皇说:遇到你母亲是朕这一生最大的幸事,可惜,朕亏欠你母亲太多,只希望与她重逢时,她不要怪朕。毕竟朕为一国之君,要记挂的事太多……鹊儿啊……来接朕吧……咱们飞到天边去,去听雪,去追云……鹊儿啊…..父皇在昏迷中度过了最后几天,喃喃的都是与母亲的约定。我跪在旁边。泪水止不住地涌出,至到此刻我才明白,明白死亡的真正含义后,离别就愈发残酷了。
四月二十五,父皇驾崩。左相取出置于藏书楼的遗沼。遗诏上记载了两件事,一件是指定泽郁为新帝,另一件是父皇要将自己和贤仁惠皇后葬于一处,不容人打扰。在为父皇等人筹备丧礼时,有太监在一口枯井边发现了莲妃的鞋。莲妃就这样失足坠井而亡了,可追随父皇仙去的她却不能与父皇葬在一起,对她而言,不得不算一件憾事。
我决定去皇陵为父皇守孝两年。泽郁有感与我的孝道。许诺在我回来后才举行册妃大典。我临行前去看了鸿妃,她已搬到了偏阁,看着我一身考服的模样,她忽然流泪了:“霞绯最怕的就是穿这身衣服了。”说完,她拭去泪水,拉我走到窗边。登基典礼的鼓乐遥遥地传来,鸿妃不无感伤地说道:“我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谁的时代又要开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