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小憩一梦(1 / 1)
我叫颜絮白,嘉国的梅曳公主。部倾二十五年,我诞生于北陆功州的沧渔园。我的母亲是孝仁惠皇后,闺名常鹊。据《志帝行传》记载:“部倾二十三年三月初,帝于右相常雀府上初遇惠后。惠后年十八,青春淑慧,风姿不俗,帝谓之‘清雅多胜梨仙子,妖娆更比蟠桃香’,欲聘之。右相忙顿首请辞,言幼妹粗鄙,难侍君侧。然帝意甚坚,与右相密议良久,终得其首肯,虔诚之意足见。部倾二十四年六月,帝诏告天下,立相妹常鹊为后,准其常居功洲沧渔园,以享圣隆”。
母亲成为皇后时只有十九岁,花一般的年龄成了人们口中谈论最多的瑕疵。先皇后林氏与父皇是结发夫妻,在父皇登基后的第四年因病过世了,而父皇空置后位二十年才再立新后,也足见父皇对母亲的恩宠非同一般。
我一岁那年,嘉程之战爆发。父皇为了不连累母亲陪他忧心国家战事而搬回了巨演城。偶尔他会抽闲回功洲探望我们母子,当然每一次都是报喜不报忧。二年后,嘉程之战结束。父皇留在巨演皇宫为战后恢复倾心盘算,因此很难有时间回功洲与我们团聚。后来,贤仁太后颁下懿旨:命母后带我回巨演皇宫居住。许多年后,舅舅告诉我,在离开沧渔园的那天,母亲哭过一次,她说,在这园子里有着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那树,那草,那亭廊,即便是微小如树上的一瓣浮雪,都凝结着她与父皇的喜悦和幸福,现在要离开了真是不舍得。舅舅安慰母亲,“幸福通常是你即将捡起的另一块石子。过去的就随它去吧!以后你会收获更多幸福。”
然而,一向料事如神的舅舅这一次却错了,我和母亲回到巨演不久,灾祸便纷至沓来。先是我身染重疾,日夜啼哭不止,难以安枕。宫里的御臣都束手无策,母后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日见消瘦。最后还是多亏了太后身边的尤惜郡主,按着她外出游历时获得的乔族秘方,为我放血散结才救回了我的一条小命。经此变故,母亲受累受惊,一度卧床不起,险些重病缠身。然而灾祸并没有因我受的折磨而停住它强悍的步伐,部倾三十年,太后染病过世,全国举哀。母亲眼见父皇悲伤难抑,心中也感同身受,郁郁寡欢。虽然她总是强颜欢笑开解父皇,可是背地里却经常暗自垂泪,独自神伤。
如果解脱对母亲而言是一种幸福的话,那么死亡的到来似乎就不会显得那么残酷了。部倾三十年的冬天,漫天飞雪依旧,冰挂屋檐依旧。只是,母亲在一个晴空丽日的早晨,摔倒在了铜镜前,便再也没有醒过来。那一刻,我就站在她背后,看她穿着那百蝶裙旋转倒地。我清晰地记得她望向我的最后一眼里揉杂着怎样的情绪,有些不舍,有些释然,有些放松,有些紧张,然而到了下一刻,那种种感情便全部散去了,只留下一副躯体平静地、沉默地承受着父皇撕心裂肺的眼泪和接二连三的晕厥。我看着父皇被人搀回了极乾宫,看着舅舅无力地跪倒在母亲身边,只能咬紧嘴唇,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我害怕泪水流出来,母亲就真的不会再醒过来了。
舅舅紧蹙着眉头,我看得出他绝望的眼神中有悲伤的颤抖,看得出他握紧的拳头里有不甘的无奈。可最终他还是忍住了泪水,将我拥入怀里。然后,母亲就在我决堤的泪水中飞走了,飞去了一个真正安详,真正幸福的地方。
母亲死后,我被父皇安排在了兰未别苑,由莲妃照顾。母后的葬礼上,我见到了久未在皇宫露面的尤惜,她一身孝服打扮却依旧掩不住深邃到骨子里的妩媚。拉过我的手,她放了条项链在我的掌心,“送给你的,想你母后时就把它贴在胸口,闭上眼睛,你就会看到她对你微笑。”说完,她便又一次消失了。这个怀揣着太后懿旨“任意其行”的贝纹郡主,又一次消失在了众人的遐想里。
泽郁是莲妃的儿子,是我的五皇兄,整整比我大十四岁的他格外痛惜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他例行巡边归来,我正坐在栏杆上看着雀儿在假山上打架。他在我对面站住,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雀儿,也挡住了阳光。“你是絮白?皇后娘娘的女儿?和你母亲长得真像。想到那山上去坐吗?”说完,他抱起我,纵身一跃,真的就到了那假山之上。我新奇地看着旁边低下去的绿树红亭,高兴的拍手笑了。泽郁也笑了,“你笑起来更像皇后娘娘了,难怪我母亲说你可爱,总去降福宫看你。”飞上假山是泽郁带给我的最幸福的回忆。而在我搬进兰未别苑后,他更是对我万般宠溺。逗我笑,从宫外带好吃的给我,为我变戏法,抱我飞上皇宫最高的藏书楼,这林林总总的关怀之举一直持续到嘉程之战再次爆发。战火的炙热点燃了泽郁的斗志,他自动请缨,冲上了战场的第一线——圆城。
过了七岁的生日后,我才猛然发现,泽郁已经走了快一年了。在这一年里,兰未别苑里的每个人似乎都老了许多,尤其是莲妃娘娘。她每天都会去佛堂祈祷,为泽郁、为父皇、为嘉国的黎民百姓。然而每次我请求和她一起时,她却总是找许多理由搪塞我,好像我进了佛堂就会带给她多大麻烦似的。虽然我不知道战争是什么,但我却能感觉到它不是一件好事。父皇、舅舅和一些臣士总是在御书房商讨前线战报,宫里的太监宫女则总是在窃窃私语,互相传递着自己主子的情绪变化。有几位皇兄和皇姐曾经一起去求父皇给他们上阵杀敌的机会,却被父皇以不务正业为由关了禁闭。我知道,关他们是为他们好,就像佑若说的那样:“珍贵的东西藏起来才不会被别人抢走”,其实,父皇真的是很害怕失去他们。
畏惧在现实面前常常脆弱地不堪一击。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亲耳听到泽郁的死讯。御书房里虽然灯火通明,可是所有人的脸上却都是黑云笼罩。泽郁的贴身卫士莫千遥带回了泽郁的残甲,那身瓷金铁甲是莲妃亲自挑选的,泽郁试穿时我也在场,如今看来,那铁甲终归是没能敌得过死神的□□,于是,脆弱的生命便在那碎裂声中完结了。父皇黯然地跌坐在宝座上,沉默不语。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扭头向舅舅求证,舅舅却对我的焦虑熟视无睹,只是淡然地摆弄着手中的茶碗。
莲妃就在这一片寂静中走进了御书房,她一步步走向残甲,举止坚定却机械;捧起残甲,眼神沉着却茫然。她径自来去,如游魂一般离开了御书房。我怕她难过,刚要追出去,却只听见一声凄厉的哀嚎。紧接着,有太监进来禀报:莲妃昏倒,已被送回了兰未别苑。
第二天,一个惊人的消息在宫中迅速传开:莲妃疯了。在舅舅的提醒下,父皇把我安排在了鸿妃娘娘的替云阁。鸿妃是长公主霞绯的生母,这次霞绯也奔赴了战场,可是鸿妃并没有像莲妃那样担忧,生活于她而言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以前在宫里见到她,她总是板着脸问我读了什么书,学了什么曲,字练得如何。和莲妃相比,她真是严厉了几千几万倍。现在我住在她身边,她便亲自督促我每天的学习,变身成了另一个佑若。佑若对于我能住进替云阁表现出了极大的喜悦,确实,终于没有莲妃站在我这边为我偷懒贪玩砌词推诿了,而同时又有了鸿妃亲自教导我,她身上的担子着实轻了不少。
因为惦记莲妃,我曾回过兰未别苑。看到莲妃蓬头垢面地窝在角落里喃喃自语,旁边的侍婢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站着,我的心绞到了一块儿。我想上前为莲妃擦擦脸,没想到她却突然惊慌起来,一个劲儿的往布幔后面躲,牙咬的紧紧的,血从咬破的嘴唇上滴了下来,我见她摸样吓人便惊恐地逃出了兰未别苑。恰巧碰上来寻我的佑若,我向她控诉莲妃受到的冷遇,说着说着,眼泪已夺眶而出。佑若蹲下身来,为我擦干眼泪,郑重的说:“公主,除了你的母亲,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为她落泪。”
这句话,我似曾耳闻。记得那天是在御书房外,得知泽郁阵亡的我伤心落泪,舅舅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为我擦干眼泪郑重地说:“絮白,除了你的母亲,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为他落泪的。”为什么舅舅会和佑若说同样的话呢?为什么我的泪水只能为母亲而流?我无从发问,就像当年我无从发问母亲为什么去世一样。
老天爷似乎是和我们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二个月后,泽郁竟然从战场上回来了,他带着满身的伤痕和霞绯的骨灰回来了。按霞绯的遗愿,泽郁把她的骨灰交给了鸿妃,同时还有一封信,竟然是给我的。
“絮白小妹,一直想和你聊天,却总因心结而不能如愿。我身居户部少傅时方受封为公主,而你降生三日即得父皇亲赐封号‘梅曳’,这一直令我耿耿于怀,也因此对你视而不见。如今想来确是我狭隘了。能够出征,能够为国效力,能够为父皇分忧,是我的梦想和信念,也是我为我‘真淑公主’这个名份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我想告诉你,如果我能凯旋而归,我会接你在我身边照看,培养你成为名符其实的梅曳公主,尽一个姐姐的本分。如果我战死沙场,我希望你念及我这份心意,修身养性,成为嘉国百姓心中当之无愧的公主。还要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每次我站在御书房外等父皇召见,却看见你凭着御赐金牌长驱直入的时候,我还真是很嫉妒你呢!”
我拿着信,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霞绯,我的大姐,她的心中竟是记挂我的,我一直以为她和其他皇兄皇姐一样很讨厌我呢。想想那次她飞上树帮我解下纸鸢,却说我玩物丧志;想想那次她塞给我手帕让我擦汗,却说我仪态不端;想想她看见我练字姿势不对为我纠正,却说我朽木难雕、、、、、、原来这都是为了我好才有的举动,原来她一直都很关心我的。为什么以前我不明白她的善意呢?为什么我会一直把她当坏人呢?就因为她对我凶,对我严肃、刻板?就因为她不对我笑?不对我和颜悦色?人,到底什么样子才是真实的?到底如何才是真的对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