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宫变(1 / 1)
五更天的时候,远处宫城的钟鼓把我弄醒了。
我睁开眼,目光透过纱帐,触摸到窗外一角微微发蓝的天空。清晨的凉意漠漠袭来,我裹紧了被子,还是觉得冷。
侍女们匆忙的脚步声在外间窸窸窣窣响起,不久,帐子外头就轻柔地唤了声:
“郡主醒了吗?该起来沐浴更衣了。”
呼吸突然变得急促,我抓着被角,死都不愿意从床上爬起来,压着颤抖的嗓音问道:“几时了?”
“快到卯正了,咱们得动作快些,崔家那边已经开始准备了呢!”
大概是看我没有回应,铃兰拉开了纱帐,捂着嘴低低惊道:“哎!等会儿我弄些冰来敷着……郡主千万别在人跟前出岔子呀!”她面上露出哀色,“郡主听我说句吧,您自己心里不快活,没人知道,可要是在今天让那些看不起人的家伙嚼了舌根,以后您再想清静也不成了!”
她把几个探头探脑的侍女赶出去,扶着我下床,“明天这个时候一切都好了,不用看见崔夫人,也不用看见那帮小蹄子……五郎会对郡主好的,李夫人和侍郎夫人也都喜欢郡主……”
她喋喋不休,仿佛恨不得代我嫁过去逃离宁王府这个火坑。
沐浴时不停有主屋的侍女来催,铃兰架不住他们人多势大,被叫去暖阁里给婆子打下手。那几个手捧香膏银盆的大丫鬟将我按在池子里翻来覆去折腾了足有一个时辰,之后又七手八脚地把我拖去了卧房,预备梳妆打扮。
坐在镜子前,头发还滴着水,我神经紧绷,四肢僵硬。
一个拉着丝线的婆子夸赞道:“郡主这头头发真是好,又黑又顺,六小姐当年出阁时也是这样呢!”
……这是国公府的家仆?
我不禁怔了片刻,有人说道:“正是哩,如今郡主嫁来咱家,亲上作亲,小姐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郡主和五郎白头到老!”
婆子们笑作一团,屋里弥漫着喜气洋洋的气氛,连檐下的燕子也叽叽喳喳叫起来。
镜中的映像渐渐凝成另一张脸,烟眉水眼,浅笑端庄,永远是那样温柔,那样静谧的神态。
我很多年没有再梦到她了。她要是知道她的女儿重蹈覆辙,踏进了崔家的门,就是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吧。
来京城的借口本是给她扫墓,可我现在根本不敢去墓碑前上香磕头,作儿女的若是过的不好,有什么脸面去拜访逝去的父母,跟他们违心地说自己事事遂愿、皆大欢喜呢?
桃木梳从发顶梳到发尾,一丝不苟地来回三次,发丝上沾染的水珠消散在空中。婆子们退下去查看衣物,另换了四五个侍女替我挽上样式繁复的发髻,拿水沾了螺子黛开始描眉。大大小小的漆盒整整齐齐陈列在长桌上,等依次打开一遍已过巳时。
屋外的爆竹惊雷般炸开,顷刻间噼里啪啦响成一片。采薇和采桑放下手头的花钿,兴高采烈地笑道:“花轿到王府门口了!郡主穿这身真真好看,姑爷一定喜欢极了。”
崔氏让她们作陪嫁,这两人喜出望外,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像是等不及要去给人家做姨娘。
铃兰冷哼道:“我们郡主便是不戴这副头面,也是天底下数得过来的美人,姑爷欢不欢喜与你们有何干系!”
周遭的吵吵嚷嚷忽然隐了下去,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在空茫的脑海里异常清晰,我捂住耳朵紧闭上眼,那一刻几欲破窗而逃。
“快去拦轿门!”
仆妇丫鬟的尖叫高亢地回荡在偌大的王府里,刹那间百十号人潮水般涌去前院,留在惜泉斋的侍女们也兴奋得满面红光。
铃兰牵着我的手走到床边,担忧地摩挲着,“郡主快振作起来吧,五郎说什么也是个难得的仪宾,您得为以后着想啊。”
掌心冷得像冰,我艰难地开口:“你别说了,我知道。”
离开曲黎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可眼下与彼时的心境大相径庭,没有真正经历过,就丝毫不知道它有多让人畏惧。
镜子里的新娘凤冠霞帔,丹蔻玉珰,只是脸色如雪,一双眸子宛如黑洞,透不出半丝光彩。
我看着她陌生的面容,喃喃道:“过了今天就好……”
明天这个时候,不会有崔氏,不会有伊烛,不会有任何让我烦心的事,权当今日做了场梦,醒了就重新开始,就会一帆风顺。
崔慕没什么可指摘之处,他有前途,有品格,有家产,就算态度冷淡,他也不会委屈我,不会让我被人当成笑柄。
他比一般的世家子不知优秀了多少倍……我咬住嘴唇,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溢了出来,吓得铃兰抓起绢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生怕弄花了妆。
我攥着帕子哽咽,想镇静下来,结果哭得更凶,伏在枕头上发泄得昏天黑地。
铃兰六神无主,对外面恨恨喊道:“郡主舍不得夫人和王爷,心中难过,你们打冷盆水进来!”
“来了来了……”
过了会儿,有人蓦地高叫道:“什么?郡主也得过去?”
我躺在床上,麻木地望着帐顶,铃兰骤然掀了帷幔,语气惊疑不定:
“郡主,宫中来了几个黄门传旨,让王府女眷现在进宫,不得耽误片刻!”
我一个激灵,从被子上直直坐了起来。
大红的喜轿停在宁王府的石狮子中央,轿前铺了满地艳丽彩纸。轿夫和数十名仆从跪在阶下,崔氏正沉着脸和一个宦官交谈。几位骑马来迎的公子垂手立在一旁,见我来了,尴尬地面面相觑。
为了今日的送嫁,王府外围的街道不许人行,这时没了爆竹喧鸣,反而冷清得十分诡异。
本该站在我面前的崔慕不见踪影,我敛着绣袍走到崔氏身边,问道:“公公可否再说一遍旨意?”
那黄门朝我躬了躬身,拖长尖细的嗓子道:“这圣旨上只叫郡主和夫人立即入禁中,其余的某等也不知晓。今日郡主大喜,某等实在不该坏了两府的好事,但上面吩咐如此,只能望诸位担待着了。”
崔氏眉心紧锁,一粒汗珠从后颈滑到领子里,“崔五郎现在何处?”
黄门含糊道:“圣上是否有别的口谕交给崔大人,岂是某等能定论的。”
心中的不安逐渐浮现,这么急着让女眷离府,连新郎都跑了,莫不是出了天大的意外?
我看向敞开的大门,人头攒动,唯独伊烛不在。
喜轿孤零零地停在原地,我们换了马车,风驰电掣地往宫城驶去。
到了宫门处,远远望见还有好些马车接二连三停在空旷肃静的街口,天空阴沉沉的,仿佛要落雨。
崔氏不安地低声询问:“公公要带妾身和郡主去西宫?”
我记得这是去玉明宫的路,果然内侍换了态度,冷淡道:“郡主、夫人和贵妃娘娘待在一处,因算是一家人。”
崔氏骤然瞪大凤目,失声道:“贵妃娘娘!”
看来她也明白了,宁王成败全在今日一举。
我拢起袖子,缓步跟宫女走上台阶,灰色的苍穹与鱼贯而来的士兵消失在殿门闭合的缝隙里,啪嗒一下,脚下的地面震了震。
望了一圈,整个玉明宫居然只有我们两个崔氏的人,其他的女眷难道还在国公府吗?
“姑母。”
崔贵妃曳着秋香色的宫裙从屏风后走来,眼角弯如弦月,“原来郡主也在呀。”
“娘娘,”崔氏见宫人走了个干净,宫门也落了锁,焦急万分地近前道:“您这里消息比府里灵通,可知父亲现在……”
崔贵妃叹了口气,“祖父的现况我也不知,但传闻自从半月前家里名医就没断过。我正想着姑母清楚些呢……唉,只因太后将女郎们召入宫中为陛下祈福后,我就没出过园子。”
崔氏深吸口气,冷静下来,“我总是相信阿烛的,娘娘也别过于忧虑,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眼下这个时候,只求菩萨保佑了。”
我凝视着鞋面上的珍珠,菩萨若是灵验,就让我离她们远远的吧,我的命是爹娘给的,被这么玩掉太亏。
“郡主本来应该在轿子上,委屈你了,日后叫五郎补偿回来。”崔贵妃对我柔柔道,甚是歉然。
我反而有些莫名的轻松,做出无奈的样子:“五郎一定有他的要事,我不怪他。”
崔贵妃啜了口茶,“那便好。我猜一会儿玉明宫还要来人,姑母和郡主——”
她话音未落,殿外蓦然起了短促的呼啸,一时间屋里静得连根针落地都听得见。
半晌,崔氏捂着胸口强自镇定:“是鸣镝!”
“把灯都点起来。”
崔贵妃站在榻前高声吩咐,走来两三个素衣白裳的大宫女,一盏盏琉璃灯添过去,乍亮的火光映着她们麻木的面容,透出淡淡的绝望。
崔氏越发躁虑,来回踱着步子,忽然目光一凛,锥子似的扎在我身上:“你倒是悠闲!若是阿烛有个三长两短,崔慕也没有好下场,你一介孤女,怕是在京城里一天也过不下去!”
如雷的鼓声从厚重的木门外传到耳畔,我冷笑道:“本以为姨母不缺底气呢,您嗓门再大点,这玉明宫外把守的上直亲军可不像府兵脾气那么好!”
崔氏阴狠地看着我,我其实心里也没辙。要是伊烛和穆昀成功了,崔慕又没有来接我,崔氏肯定要把我大卸八块才解恨,可我就是逞一时意气,也不要让她指着鼻子骂。他们惹出滔天大祸,凭什么要拿我出气?
“娘娘,娘娘!”
一个宫女跑到崔贵妃那儿,附耳说了什么,她脸色一变,沉声道:“开门。”
我们踏出正殿,屏息凝神,铜闩甫一放开,鼎沸的呼喊就从门口蜂拥而至:
“娘娘救救我们啊!”
一大群年纪不大的女眷提着裙子冲进庭院,个个满脸泪痕、惊慌失措,领头的夫人抽抽噎噎地哭道:“两个时辰前府中突然来了一帮拿刀剑的侍卫,因三房小叔在城防司,大家就晓得不是巡检,是宫里要来拿人!不料除了老夫人并几个在庵堂服侍的妯娌,其余人都被侍卫塞上车带到这儿,刚才还听到风言风语,说您怕是不让娘家人进来……如今太爷没了,大伯他们这会儿还不知什么光景!五郎得了消息去御前打探,他在翰林院好好地当差,圣上可不能断了他的前途啊……”
她一哭,院子里霎时瘫了大半,女人们呼天抢地,闹腾得人头晕。
那位夫人还在絮絮叨叨:“五郎这孩子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娘娘想想法子吧,他万一出了事,家里就真在朝堂上站不起来了!”
崔贵妃瞥了眼袖手旁观的我,叹气道:“本宫与你们一般心情,可着急也没有用,上面把你们放进本宫这里,就是要以此威胁崔氏,大伙儿都心知肚明。我这个贵妃难道还在太后跟前有个几斤几两?再说,婶婶当着郡主的面说这种事,可不仅仅是道个歉的工夫。”
我还没开口,崔氏就如同被刺激了似的高叫道:“崔家这么多小辈,又不是只五郎一个有出息!前边还没定论呢,你们此刻要是靠那几个没官没品的小子,还能站在娘娘寝宫胡言乱语?”
依女眷所言,这些人要不是质疑宁王,就是不清楚他的图谋,但崔氏自然容不得她们抬高崔慕贬低她的儿子,因为伊烛是她唯一值得夸耀的荣誉。
那哭哭啼啼的夫人被她吓住,又反应过来贵妃的话,呆呆地转过脸,“郡主……”
我挥挥袖子,“夫人先担心自己的安危吧,本郡在您这儿不值一提。”
鼓声愈演愈烈,女眷们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在地毯上六神无主地走来走去,几个作母亲的抱紧自己的女孩儿涕泪涟涟,活像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这么多搭上同一条船的人中,竟没有一个安慰别人的。我冷眼看着,不知过了多久,宫门被什么东西轰然一撞,那铜闩便猛地颤了几颤,连同所有人的心瞬时高高悬在了嗓子眼。
“朔州卫攻进来了!”
黄门连滚带爬地奔到崔贵妃鞋底,声嘶力竭:“羽林军围了玉明宫,要缉拿宁王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