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 22 章(1 / 1)
“你想听吗?”情水坐在对面的沙发里,表情平静地问我。
上周她和第四个男朋友分了手,我趁着周末闲暇来找她,其实就是想要问问那天在医院里,我因为情绪失控而没有追问下去的那个话题。
“想。”我大力点头。
她微微点了点头,半闭着眼睛回忆了片刻,道:“你还记得她和刀哥分手的时候,他提起的那个话剧么?”
“嗯。”
“你知道她演技一向很好,我也一直这么觉得,她的专业表现几乎是无可挑剔的,什么时候该抒发什么情绪,都是教科书一般。可是从那一次开始,她变了。”
“变了?”
“她不再演戏了,她在演自己。从那时候开始,我再也分不清她和剧中角色的区别,我第一时间去问她,同时对你们说,她可能有点神经衰弱。”
“她说让我们放心。”
“她当然会那么说。”情水低下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忽然道,“我总是被人问一句话,就是‘你怎么知道’,你们每一个人,以前也都问过我。很多人觉得我能看出来他们心里的想法很奇怪,可是这并不神秘。”
我不知她为何忽然提起这个话题,道:“嗯,我只是觉得你很细心,很善解人意。”
“……”情水的眸色暗了暗,道,“我只是很喜欢观察人类……哦,我是说,观察其他人。所以,我看得出来,她在舞台上说出的话是自己想说,还是在演绎台词;她到底是真的想死,还是在扮演一个想死的人。”
我手一抖,杯子里的水倾洒出来。
情水推开了我的手,慢慢擦拭着茶几上的水渍。
我忽然想起来,在刚开始接演话剧的时候,念奴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她说,如果你要想骗过别人,那么最好的办法是先让自己相信。
她自己也信了。
“所以……”我下意识地抓紧了沙发的扶手,“你的意思是,她那个时候就厌世了?”
情水抬眼看我。
“你以为她是因为什么坚持了这么久?”她静静地问。
“为了……活下来?”
“为了我们。”
“什么?”
“得了抑郁症的人,根本已经丧失了求生的意念。活着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她宁可忍受痛苦,也要留下来,是因为知道自己死了,很多人会哭。”
我猛地捂住嘴。
我不信,我不信……活着怎么会是折磨?她明明那么爱这个世界!
“那时候,她就已经是注定要走的人了。我用各种方式追问了她半年,她终于受不了承认了,我陪她去看医生,逼着她停止那份工作,可是晚了。”
情水收起抹布,起身走到窗台边,看着窗外的绿意葱茏。
她说:“我不对你们讲,一则是因为答应了她,二则是,我和她一样,想让你们少难过一些,哪怕晚一天知道,也是好的。”
我记忆里的念奴,总是倔强地笑着的。
其实,她的表情很丰富多彩,而且每一种都娇俏可人,但不知怎的,每次回忆起来,都最先浮现出这一种模样。
情水说:“她难受得不行得时候,就用刀片在胳膊上开个口子放点血,然后再自己包起来。我阻止过,但却让她更难受。你一定不曾见过她那种样子,如果你见过,你会觉得让她做什么都行……我宁可让她捅我一刀,也不愿意看她露出那种表情。”
“那样会好过一点吗?”
“她说,那会让她感觉离死亡近一点。”
她就像是一个在沙漠中长途跋涉的旅人,只想要畅饮死亡的甘泉。
如果不行,那么稍微品尝一小口,也勉强可以止住那疯狂的渴望。然后,再自己硬生生地把那源头掐断。
我想,她看着伤口愈合变浅的时候,一定比下刀的时候更疼。
可是这样曝光率极高的工作,每天出门要涂满一胳膊的遮瑕霜,你不累吗,念奴。
临走的时候,我跟情水说:“你之前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想过了。”
到底是想要她痛不欲生地留下来,还是让她痛痛快快地离开。
情水靠在门口说:“那你的答案呢?”
我说:“我会选择留住她,不管怎样,我都要留住她。”
情水微笑着说:“我也是。我们都自私。”然后抬起头,仿佛穿透天花板看着九重青天似的,轻声道:“对不起啊,我们太自私啦。”
我觉得自己的生活终于陷入了一个死局。
工作,谈业绩,吃饭睡觉,吵架分手,一切都跟上了发条一样的连轴转着,好像这个生活剧不需要我出演也照样能进行得下去。
我常常歇斯底里地质问路燃干嘛还要跟我在一起,干嘛还要忍受我。
路燃说,你是我女朋友啊?
我说,你想的话,我随时可以不是。
路燃叹了口气,说,你怎么总是思前想后那么多?我到底哪里让你不满意了?
其实并没有。
他没有哪里做错,我也没有。我只不过是喜欢了一个跟我来自不同世界的人,我只不过是没有能力让我死去的好友重返人间。
但是这却几乎把我的世界从头到尾轰炸了一遍。
我不想认输,我想像他们那样做一个战士,堂堂正正地与生命搏击。
可我还是输了。
还记得路燃开始创业的第一年,被人陷害卷入了一个诈骗案里,涉案金额数目巨大,他直接就被警方带走问话了。
我手足无措,念奴听说了以后,立刻拿起手机来给胡小刀拨去了电话。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们决裂之后她第一次主动联系对方。
我们在警局附近的快餐店等到半夜,路燃终于出来了。
胡小刀骑着摩托车在我们面前短暂地停了片刻,交代了些注意事项,又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眼尖地看到他衣袖上似乎有喷溅的血色。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把视线移向念奴。
对于胡小刀这样的人,我从未深入地了解过他们的世界。
正如我也从未进入过路燃生活的世界一样。
在那里有很多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规则,有利欲驱使的暴力,有权欲引发的战争,也有人性的闪光。有不容违抗的命令,也有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
后来我对念奴说,我觉得欠了她人情,她说,边儿去。
“可是,你们都分手了……”我讷讷地说。
“那怎么了?跟他在一起就是便宜……”念奴话说了一半,突兀地止住了。
“嗯?便宜他了?”我替她补上后半句。
她勉强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原来那时她就已经病入膏肓,甚至连自己从来最喜欢讲的玩笑话都说不下去。她曾经是个女王一样的性格,却被生生地在身体里注入了一剂苦情女主的□□。
可她居然还轻描淡写地跟我说,人都是会变的。
我讨厌舞台,我讨厌医院,我讨厌政治婚姻,我讨厌飞机,我讨厌河水,我讨厌所谓的门当户对。
我讨厌一切可能把我身边的人带走的东西。
这么回忆起来的话,真的有很多次,她曾经在无意间泄露出自己的痛苦。
情水说:“我逼着她辞掉工作,做什么都好,只要不继续沦陷就好,她却对我说,我求求你了,人活一世,多不容易,我不想让自己唯一的梦想都落空。”
“我骂她蠢,我说只要能活着,重新来过有何不可,为何偏偏要看着自己错下去?”
“她说,你难道不懂我吗?你一定懂我的啊!让我再演下去,我不想放弃。”
“我那个时候,用了浑身的力气才忍住没在她面前哭出来……我就是因为知道,她没法停下来,才这样恨我自己的无能为力。原来三世十方,千万神明,竟然没有一个能给我指一条可走的路。”
念奴说过,要让自己先成为那个人,然后才能谈及表演。
所以她也说服自己相信,仍然和以前一样,是个心理正常毫无挂碍的普通演员,她一面相信着自己就是那个角色,一面相信自己只是一个扮演者。
就这样每天被自己的心绪撕扯着,终于,不堪重负。
我分不出来,她到底是在我们面前伪装比较痛,还是本身更痛。
官方的公告上说,她是因为夜路昏暗,过河时摔倒在桥边,被桥头的一颗铁钉扎入了太阳穴,然后又失足落水而亡。
情水背对着我们站在电视前,看着滚动播报的新闻。
“让他们那样以为去好了。”她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来,“只有我知道,她是自己撞上去,自己跳下去的。”
那颗钉子的位置很巧,正好在桥头栏杆上,而尖端对着外面。
高度差不多刚好到念奴的肩膀。
她经过的时候,忽然看到这一颗联结死亡的纽带,心底压抑已久的渴望终于彻底爆发。
只要轻轻地撞上去——
嘭,一切就都结束了。
再也没有煎熬了。再也不用强颜欢笑了,不用担心别人的异样眼光,不用担心被人看出自己的不同寻常,不用害怕明天的太阳依旧升起,生前身后事,至此一笔勾销。
情水的脊背紧紧绷着,却好像整个人都失了力气。
原来,当你想要保护的人和想要毁灭的事物是同一个的时候,感觉就是这样的。
原来即使你不求功名利禄,只想用浮名换一首浅斟低唱,知音相伴,命运的□□都会一视同仁地对准你的心脏。
我十年一觉的长安梦,终于彻底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