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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念以前是在南方读书的,那时候每到秋天,早上出门上学的时候就能在看到街道上盖着厚厚一层金黄的落叶,环卫工阿姨挥着大大的竹扫帚把叶子扫到一起,再装进垃圾车里。
这幅情景她百看不厌,秋天她会起得比平时更早,就为了在路口多看看那些还没被扫走的叶子。吴妈妈笑她,说每天都看不觉得腻啊。她就抿嘴笑笑,也不反驳。其实她真的不觉得腻,整个秋天只要一走到拐入种满梧桐的那条街的路口时,她都会屏息驻足,就站在那里看,她有一种再往前走一步就能进到那个金黄世界的梦幻感。后来回想起来,她才恍然大悟,那是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偶尔抬头看到日渐光秃的树枝她也不会觉得可惜,枝桠斜逸间切割的那一块天空格外的高远澄净,美得不像人间凡景。那一刻,她愿意相信天上有神灵。
可能是她每天站在那里的样子太傻,才会引得扫叶子的环卫工人注意到她。有一次,环卫工阿姨扫到她脚下,停下了挥舞的大扫帚,身体还保持着扫地时弯曲的弧度,阿姨偏过头看着她,声音透过口罩,说出来有些模糊,“小姑娘,你要不要挑几片好看的?”
吴念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她。
阿姨笑了起来,口罩挡住了她半边脸,但眼里确实是泛起了笑意,棕黑的眼角堆叠起深刻的褶皱,像是干枯的老树皮。她继续说:“我看你每天都早早地站在这里看,就想你是不是喜欢这些叶子。这叶子黄黄的,是很好看,但是不扫走车子在上面开就会掀起来,到处飞,也挡住视线,不安全。而且人和车把叶子碾碎了就更不好清理了,影响市容,我们这不是全国卫生城市嘛。你要喜欢就现在挑几片带走,你慢慢挑,不急,我从那一头扫过来。”
阿姨说完就扛着大扫把去街的另一头了。
吴念本来是就纯粹喜欢看,没动收藏或者做个漂亮书签的念头,但是阿姨这么热情体贴,她也不好意思说不要。她看向街尾那个穿着橙色制服重复挥动扫帚的矮小身躯,那个橙色的身影朝她扬手,像是在催促她,又像是鼓励她。她慢慢蹲下去,从面前的千百片叶子里拾了一片黄得最亮的。
她用食指和拇指小心捏住叶柄,摩挲转动,叶面像陀螺一样快速转起来,划过的轨迹形成金黄色的球面。
握着叶子站起来,她心情特别好,弯着嘴角,走路都像风一样轻快。
走到环卫工阿姨身边的时候,她把自己选的叶子给阿姨看。阿姨端详两眼,点点头,“好看。”
吴念不是擅于交际的人,她极少和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话,而此刻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位阿姨不再是这座城市里千百个穿着同样制服的遥远的陌生人,她用一片叶子留住了属于吴念的这个秋天。于是,话说出口也没那么难了,“谢谢阿姨。”
阿姨眼角的皱纹还是那么深刻,她的声音里充斥着中国那群数量庞大的憨厚朴实的劳动人民的特性,从身到心再到声的乡土气息:“谢我做什么呀,这树也不是我种的,你快点上学吧,迟到就不好了。”
吴念收回举着叶子的手,“那我去上学了,阿姨再见。”
那天,下课的时候她总会忍不住细细抚摸那片叶子,凑得很近去看每一条脉络。
学校里也种着很多梧桐树,到了秋天也会掉下很多漂亮的黄叶子,但是等她到了学校,叶子要么被清扫了,要么被住校生踩过,变得脏兮兮的,甚至支离破碎。
后来吴念不止一次想起那位阿姨,并且由衷感激她。在千里之外将日历翻过两个秋天,她也再没有见到那样的落叶了,如果不是在这个秋天保留了一片落叶,她大概已经快要记不清在她脚边落了十四年的叶子是什么模样了,还有枝桠间的那一角天空。
吴念抬头看着树叶零落的树枝,从相似的角度去看枝桠围起来的天空,又一次看到了晦暗迷蒙,低低地压在头顶,沉沉地坠在心里。
北方的秋冬萧杀得可怜,不似南方,一落叶一飞雪都是诗情画意的婉转,一层枯叶一层雪也掩不住骨子里的温软多情。
“念念,你在看什么?去吃饭啦,不快点就没好菜了。”
同桌芈昰站在台阶上挥手喊她。
吴念回过神来,口里应道:“来了。”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羽毛球拍,快步走到器材室还了。
到食堂的时候不出意料每个窗口都排起了长龙,芈昰见了立刻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趴在吴念的肩膀上哀嚎:“同样是龙的传人,凭什么他们在龙头我在龙尾,这个世界还能更不公平一点吗!”
吴念拍拍肩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轻描淡写地说:“龙尾可以发大招,神龙摆尾,听过吗?”
“摆不动,越大的招要发出来就越需要能量啊,我的能量值现在就剩那么一丝丝了,再不吃饭补充能量我就要挂了……”
吴念叹口气,从口袋摸出一颗糖举到她眼前,“喏,能量。”
“嘿!”芈昰眼疾手快地抢过来撕开糖纸含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还有吗?”
吴念拍拍口袋,裤子口袋的两层布毫无缝隙地贴合在一起。
“没了,这颗糖还是昨天你让我保管的。”
芈昰拎起糖纸来看,果然是熟悉的图案,她昨天买的。芈昰目光诡异地盯着吴念看,伸出爪子在她头顶揉,语重心长地说:“你这孩子也太实在了。”
吴念拍开她的手,理了一下被她揉得不成样的头发,“不是你说要留点存粮到今天吗?”
“嘿嘿,还是念念你意志坚定,我自己就存不了,手边有吃的就想吃啊。唔,昨天才省了一颗下来,下次你提醒我多存点,不然一不小心就会饿死的。”
吴念捏了一下她的胳膊,摇头,“吃那么多你好歹长点肉体现一下食物的价值啊。”
芈昰呲着一口白牙,得意道:“要不怎么说我是天生的艺术家呢,哈哈!”
吴念悠悠地看她一眼,微微一笑,说:“艺术家的丑也是一种艺术。”
芈昰瞪着黑亮黑亮的杏眼,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在唇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表示自己不说话了。
耳边终于清净下来,吴念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和这么活泼热情的人做朋友还是不怎么习惯。
她是初三转学到这个北方的城市,烈风、大雪、棕褐色的落叶、灰暗的天空,还有身边这个过分灵动鲜活的生命,这一切都让她没办法应对,她惊慌失措以致束手无策。
第一次见到芈昰是在高二开学第一天,她到得早,就随便找了个比较偏的靠窗的位置坐下,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班里响起几个男生欢呼起哄的声音,然后她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说:“咦,这个妹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珠落玉盘般的声音恰恰落在她耳畔。
她吓了一跳,一转头,对上一张明艳的脸庞,笑意潋滟。
她微微皱眉,没有说话。她并不认识这个漂亮的女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对她说这样一句话。
漂亮女生指指她旁边的座位,问:“这里有人吗?”
“没有。”
“那我坐这里可以吗?”
“……可以。”
于是,芈昰就成了她的同桌。
一坐好,芈昰就拿出纸笔写下自己的名字,推过去给她看,“这是我的名字。”
“mi(米)shi(是)。”她低声念道。
“你认真看哦,日字下面是个正字,和‘是’字不一样的。”芈昰“好心”提醒她。
“芈昰。”她又重复了一遍,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执着了。
“呀,碰上文化人了,我可出丑了。”芈昰吐吐舌头,脸上神情却没有不好意思。
她不知道要怎么接话,就沉默不语。
后来,她问芈昰当时为什么要说红楼梦中宝玉说的那句话,芈昰说就是合眼缘,你还想怎么地。她摸摸鼻子,说没。然后芈昰就开始痛陈她的冷漠伤害了她幼小的心灵——“你都不知道,当时我和你说话你要么回我俩字要么就冷冷地看着我不说话,我心里瘆得呀,想着我这是碰上仙儿啦?我连代表我爹妈文化水平和审美高度的名字都拿来逗你,结果您老人家愣是没多赏我一个字儿……”
她默默听着她的罪状,心说:我眼拙,真没看出来你哪儿受伤了。
说开之后,芈昰就特别喜欢拿“我们这么有缘”对她进行一系列不合理的要求,其手段包括撒娇、哀求、威逼、利诱。
说实话,“合眼缘”这种一听就是瞎扯的理由她是真的半个字都不相信的。芈昰长得漂亮,又是生于艺术世家,弹唱跳无一不精,眼光奇高。而她呢,就算把镜子换成照妖镜来照也还是那副平凡面目,性子又比白开水还淡,怎么看都没有能入芈昰眼的特质。
不过芈昰这么说她也就这么听着,和她做朋友是一件辛苦的事,芈昰坚持了这么久还一如既往地鸡血激涌,也是不小的奇迹,她就不做自毁长城的事了。
“后面的同学要什么——”
食堂打饭阿姨拉着尾音穿透力十足的话惊醒了陷入回忆的吴念,她忙推推芈昰,示意她先去点菜。
芈昰到窗口一看,果然不剩什么了,没什么好点的,就随手指了两个。吴念也和她差不多。
打好饭两人端着餐盘往最角落走去,芈昰太活泼也太有名,为了不影响到太多的同学,以及不想被注目礼扎成筛子,吴念坚持每次和芈昰吃饭都坐最角落的位置。而且,那里没那么多人来人往,扎堆在角落处的小情侣们也不敢在学校的公共场合太亲密,只要忽略芈昰的存在,这个位置食堂大厅里最清净的地方了。
扒拉了两下饭菜,芈昰一脸嫌弃,“青豆蒸鸡蒸得只剩豆子了,还吃什么呀。”
芈昰干脆搁了勺子,摸着下巴观察对面斯斯文文吃饭的吴念。吴念在她的注视下淡定地一口一口细嚼慢咽。
芈昰见光看没作用,就加上了声音:“念念……念念……”
一声比一声可怜。
“我们这么有缘……”
听到这一句吴念终于抬起头看她,叹口气,投降,“你直说吧。”
“讲点好玩的东西下饭。”
吴念默了一下,说:“你不喜欢青豆,那我给你讲个和红豆有关的好了。”
“唔,相思豆,比青豆好——这颜色也吉利,不是说最近股市戴了股民一头绿帽子么——你说吧。”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是温庭筠写的。”
芈昰摇头,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不要把你们文学家和我们艺术家的常识默认为是一样一样的啊……”
吴念默了一下,“好吧,那你是想听相思还是玲珑骰子?”
芈昰惊奇,“骰子也有说的?”
吴念点头,细细说给她听:“玲珑骰子是唐代贵族小姐们的一种玩物,制法很特别,是用一小块象牙剖成两面,镂空了镶入一颗红豆,再将剖开的两面嵌上去,复成六面,并且凿空骰子的点数。于是,一掷出去,六面皆红。后来流传到民间,普通人家买不起象牙,就改用兽骨制骰,这也就是‘入骨相思’双关之处了。”
芈昰捂脸感叹:“古人连个玩具都这么有心思,我小时候那些洋娃娃简直不够看。”
“你想要玲珑骰子?”
芈昰狐疑地看着她,带着小小的期盼问:“你会做?”
吴念摇头:“不会。我就问问。”
芈昰郁结,末了摆摆手,“你接着讲相思吧。”
吴念看着她餐盘里没吃几口的饭菜,无奈地催她:“你吃饭啊,今天别买零食了,零食吃多了不好。”
芈昰胡乱往嘴里塞饭菜,嚼两下就咽下去。
吴念看她吃得没有章法,揉揉额角,心道下次再跑快点,超过一个是一个。
吴念自己也吃了几口,继续给她讲:“我所了解的是温庭筠和鱼幼薇之间的感情没有开始更没有结果。至于相思,这首诗并不是写给鱼幼薇的……呃,好像就没可说的了。”吴念有点窘,之前自己随口说错了。
芈昰瞪她,“我又不介意是写给谁的,快讲啦。”
“温鱼的故事很简单,鱼幼薇小的时候就有才名,巧合之下温庭筠见到了她,因为怜惜她的才华,就收她为学生。温庭筠对鱼幼薇亦师亦友,鱼幼薇喜欢他,也写过情诗表白心意,但温庭筠谨守师生朋友的界线没有接受。后来,温庭筠撮合了李亿和鱼幼薇。鱼幼薇嫁给李亿做妾,两人也算情投意合,奈何李亿的夫人容不下她,李亿就让鱼幼薇入咸宜观做道士,道号玄机。在道观的三年间,鱼幼薇对李亿依旧一往情深,同时她也有不少情人。某天,鱼玄机出门赴宴,恰好她的一位情人来访,婢女绿翘就自荐枕席,鱼玄机回来后发现了此事,妒火中烧,一时失手打死了绿翘,将她埋在后院。后来有客人无意间发现了绿翘的尸体,鱼玄机就被处死了。不过这些都是野史,鱼幼薇的生平并没有被正史记录。”
“啊?就这样?那温庭筠为什么不接受鱼幼薇呢?”
“原因嘛,坊间传闻是因为一美一丑、一少一老。”
“温庭筠长得很丑?他大鱼幼薇多少?”
“历史记载温庭筠的确貌丑,有‘温钟馗’之称,并且还遗传给后代了。两人年龄差了三十二岁。”
芈昰唏嘘不已:“你们搞文学的也能丑得惊天动地,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学术,哈哈!”
“温庭筠虽然长得丑,但词写得挺美,少有的男子作闺音,其词多写花前月下,闺怨情愁,是花间派的鼻祖。他有一个别称,叫‘温八叉’,每到考试押官韵的时候,八叉手而八韵成,才思敏捷到了一定境界了。”吴念说着还比划了一下。
“曹植不是还七步成诗。”
“子建的确是有大才,但七步诗是被哥哥逼到绝路了才写出来的,还是有些不同的。”
“喔,果然人丑就要多读书!”
“行了,好玩的都讲完了,饭也吃完了,走吧。”
两人端起餐盘去回收处。
在她们前面一张桌子的两个男生也起身,其中一个说:“宋遇,你今天怎么吃这么慢?”
名叫宋遇的男生淡淡回了一句:“吃太快会加重胃的负担,而且食物的营养不能被充分吸收。”
最初说话的男生叫蓝景,此刻很是无奈,“什么理都在你那里。”他就没有说赢过宋遇。
宋遇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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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遇和蓝景走回教室的路上一直心不在焉,蓝景和他说话也没得到什么有实质意义的回应,都是“嗯、哦、是吗”这样让人听了就不想继续说下去的词。
蓝景忍无可忍,“你在想什么,能不能认真说句话啊?”
宋遇看他一眼,说:“在思考人生。”
蓝景被他那一眼看得头皮发麻,那是明明白白表露出“我不想被打扰”的眼神,于是英雄也气短:“好好好,我不打扰你思考人生,你记得思考的时候看着点路。”
宋遇“嗯”了一声就陷入沉默了。
宋遇嘴上说什么思考人生,心里想的却是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个声音。
刚刚在他背后说话的那个声音,他听过,当时她也在讲故事。
当时他受芈昰母亲所托去音乐楼找芈昰给她传个话,她手机关机了,联系不上,又不好大动干戈找班主任,就转而让他帮忙了。芈昰是他一表三千里的表妹,还曾经是同班同学,不过芈昰从来对他敬而远之,见到了打个招呼就溜,只会在大人面前装模作样地叫一声哥。当然,他从来欠奉一声妹妹。
走到钢琴房的时候就听到芈昰在问:“哎,念念,你知道宋遇吧?”
宋遇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停住脚步。
然后听到一个的女声淡淡说:“知道。宋玉极有文才,有一句话叫做‘才比宋玉,貌似潘安’,宋玉的文才由此可见一斑,后人多将他与屈原并称‘屈宋’。宋玉的口才也很好,很多典故都出自他的话,比如: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曲高和寡、宋玉东墙。不过大家——特别是年轻女性,更津津乐道的是他的美貌,他是古代四大美男之一。”似乎是不想被追问,她把所有可说的点都罗列了一番。
宋遇默,他肯定芈昰说的是他,而且她提起他的语气分明是要说他坏话的。宋遇不关心芈昰怎么看自己,也不在意她怎么和别人说他,但是他觉得在别人讨论他的时候贸然进去不好,而他又懒得再找芈昰一回,就继续站在那里做更不好的听壁角的事了。
良久,他才听到芈昰干巴巴地说:“呃……念念,我想我问的和你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那是哪个宋yu?”
“我们学校理科实验班1班的宋遇啊,你没听过他?”
叫念念的女生想了一会儿,说:“没有。”
“你都在B中一年多了,居然没听过他?你是灵魂出窍到C中去了吗?虽然他这个人性格人品都不怎么样,但基因遗传得好,读书还可以,看过排行榜的都知道他——莫非你没去看过榜?还有什么表彰啊代表讲话的都有他,我看你每次开会都听得挺认真的啊。”
“看啊,不过我高一都只看第三张,我一直在那里,现在分科了我看文科榜就好。至于后面开会讲话那些我都在走神,一般我走神都是走得很认真的,就是面上看不出来我在走神。”
芈昰一头嗑在琴键上,一阵杂乱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夹杂着芈昰无力的话:“念啊你这是活出了什么境界……”
“你还练琴么?不练就回去吧,下节课班主任会去坐班。”
“班里好闷啊,不想回去。这里这么大,都是我的。嘿嘿,你过来也是你的。”
那个念念似乎叹了一口气,“我再被记逃自习会被谈话的。”
“你好可怜,我是艺术生就没关系啦,高考文化课过得去就行,你们就要拼分数。”
“每一条路都荆棘丛生,你练琴也不比我背书做卷子简单。嗯,还有就是,我想提醒你,拉我过来让我被记名字的是你,你要真可怜我就放过我吧。”
“哎,念念,你面无表情讲这样的话真是太可爱了!来,让姐姐捏捏。”
宋遇听着里面无聊的对话,觉得这壁角听得真不值,简直是浪费他牺牲的品格。
正想离开,一阵风吹起,吹进打开窗的琴房,掀动拉上的竖垂着的窗帘。
他和芈昰四目相对。
“啊——”
芈昰尖叫起来,背对着他站在窗边的叫做念念的女生条件反射地想转头去看,芈昰连忙按住她,把她的头箍进怀里,“别回头,会被灭口的!”
风力过了,窗帘回落,却没有贴回墙壁,而是将芈昰和那个女生拢在里面,芈昰仰头看着他,眼里全是戒备和心虚,声音因紧绷而尖利:“你来做什么,还偷听我们说话!”
宋遇云淡风轻地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后来的半个月芈昰见到他都绕道走。
宋遇记忆力很好,见过的听过的都会记得,虽然那个叫念念的女生他只看见了背影,但是后来他确定没有在学校正面见到过这个人。倒不是特别去找去留意,他只是习惯分析自己碰到的所有问题。
从那天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他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她和他背对背,隔着一个走道。
宋遇心血来潮,在心里算了下他与全校三千名学生中特定的两名在饭堂半个月相遇一次的概率,把所有影响因素列了一遍,他就放弃得出最后的结果了,完全没有计算价值。
宋遇扯扯嘴角,自己还真是够无聊的。
下午照旧是考试,宋遇也照旧是不参加的,物理和数学的竞赛辅导班随便挑一个去。
蓝景用眼神攻击他,“宋一名,你这样脱离大部队自己单干的行为是要不得的。”
宋遇不咸不淡回过去:“我不参加考试你不就有机会成为蓝一名了么。”
蓝景皮笑肉不笑的,“等高考的时候我就打晕你给我爹妈捧个状元回去。”
这数学英语语文综合四科转一轮又到一次月考的单科纯练手培养亲密度的卷子,还是在周六下午考,真是惨无人道。更糟糕的是,班主任还特别喜欢收集这些成绩做图表,时不时就祭出来敲打他们。
宋遇收拾好书包,往背上一甩,说:“等我竞赛完了会通知你有没有机会的。”
蓝景操起手边的2B铅笔就往他身上砸,太欺负人了!想他蓝景虽然没能破了宋遇宋一名的魔咒,那也是在排行榜上横行称霸的,居然被这么□□裸地鄙视了。
“你一定是为了逃考试才去搞竞赛的!”
宋遇一个轻巧的侧身,避开来势汹汹的铅笔。铅笔划过一道灰色的平滑的曲线,啪地摔在地上。
蓝景心疼地捡起陪他征战考场三年的“勇将”,痛心疾首地指控宋遇:“打球的时候我传球给你你每次都接个正着,现在怎么连笔都不会接!”
课代表已经抱了卷子上来,宋遇无心再和蓝景斗嘴,丢下一句“走了”就悠闲地走出了教室。
蓝景看着他的背影,无所谓地耸耸肩,竞赛啊,没多少兴趣,他还是安安分分地和考试每周一会吧。接过前面传过来的卷子,行云流水般写上姓名学号,开始答题。
宋遇出了高二楼往实验楼走去。风裹挟着秋末的寒气扑面而来,宋遇没有拉上校服外套的拉链,两边衣角被吹起往后翻飞,布料鼓着气流,像两面飞扬的蓝色旗帜。
这个时间段实验楼很安静,拾级而上的足音轻轻的,在这楼道里依然清晰地响起来。二楼有个露台,是小巧的花园,几片枯叶乘着风飘进楼道,与大理石地板摩擦出嗞嗞的声音。
楼梯左侧的墙壁上挂着油画,宋遇漫不经心地一路往上走,眼睛偶尔略过那些画框,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星空、日出·印象、自由引导人民、无名女郎……上实验课的时候楼里来来去去那么多人,有多少人真的会驻足在这些画前欣赏它们呢,简短的介绍都没多少人看完过吧。
六楼的物理实验室里已经来了十来个学生,有坐在一边低头做题的,也有三两个凑在一起讨论的。宋遇在他们后面一排的空位子上坐下,拿出几张空白的A4纸和一支黑笔摆在一边,双手随意搭在绿色的实验台上,等老师过来。
前排讨论问题的人一时争执不下,看到他来了,其中一个转过来问他:“宋遇,上次的练习倒数第二题你算的答案是多少?”
宋遇回想了一下,说了三个数字。
“你们看吧,我就说有三种情况。”问宋遇的人转向另外两个同学,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被肯定的骄傲和自豪。
宋遇很会读书,从小学到高二一路前三长起来,比赛也参加过一些,在宋遇这个名字也为人所知的同时,宋遇的答案也被打上权威的烙印。
所谓学科竞赛,就是出题组费尽心思挖坑埋地雷就盼着你去踩,指导老师的工作就是在你演习时躲一边看着,等你被炸得体无完肤之后出来告诉你哎呀这陷阱这么明显你怎么还去踩。怎么才不会踩雷呢?方法不外乎两种:一是提前摸清更多雷的猫腻,二是自带雷达。
宋遇就是那种天生带雷达的人。
竞赛辅导上课时长比较自由,讲完了老师备的课再解决一下大家的疑问就下课,所以其他同学下课了放学了他们还是在上课的情况经常发生。
这次的课上得格外久,宋遇走出来的时候天都要黑了。这个时间,蓝景肯定吆喝着一帮男生去学校附近的篮球场打球了,而且今天晚上还有大家庭式的聚会,宋遇不想去,至少也要尽量晚到,于是他背向下楼的其他人,往楼上走。七楼是实验楼最高的地方,很少有人会上去。
站在楼顶吹着风,看着天的颜色一层层变深,宋遇突然在想,那么多人去看日出看日落,有谁会像他一样在看天黑呢。
想了一会儿,宋遇极淡地笑了一下,自己真是越来越无聊了。
锁门的大爷摇晃着钥匙圈盘上来查看楼里还有没有人,走到六楼就停住不再往上。大爷在通向七楼的楼梯口处仰着头看向上方,例行公事喊上一嗓子:“上面还有没有人,要关门了啊——”
宋遇没有说话,用下楼的脚步声拦住了大爷合上铁门的动作。
看到还有人没走,大爷也是惊讶,喃喃道:“我今天都晚了半小时来锁门,怎么这么晚了还有人在。”不知道是自说自话还是想宋遇说点什么理由。
宋遇越过他下楼,身后铁门合上的哐啷声倏然划破暗色里的寂然。
宋母打电话过来时宋遇刚出校门,被问及怎么还没到,宋遇随口用和同学讨论问题敷衍了过去,那边停顿了两秒,接受了他的理由,“好吧,那你快点过来,路上注意安全。”
“妈——”宋遇叫住正欲挂电话的母亲,“我还有事,就不去了。”
乍然听到他拒绝的话,宋母有些不理解。虽然宋遇总是对这种聚会表现得兴致缺缺,三次里有两次是拒绝的,但是这次提出来的时候他也默认会参加的,他从小就有主见,但突然改变主意是很少的。
“你实在不想来就不来吧,我会跟他们解释的。”最终,宋母首肯了他的临时变卦。
宋遇也没想到自己会临时缺席,挂了电话他才承认,原来,他也不那么迫切想要见到带团在大洋彼岸考察完刚回国的父母。去了也就说上两三句话,他们研究的东西对于现在的他来讲还太高深,他们不与他谈论,而他已经不再像小时候一样渴望那几句问候的话了。
正如没人像他看天黑一样,也没有人和父母在同一个城市,而且父母感情良好,见面最多的时候却是在学术的或家族的聚会上。
蓝景说他卓然独立,孤傲不群。此时想起这句评价,宋遇只觉得蓝景太高看他了,他只是无聊到有些寂寞。
或者说孤独,哪个词更贴切,宋遇自己都分不清了。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孤单,却只在天暗风凉的时候才会察觉到形影相对是一种孤独的姿态。
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让宋遇不禁困惑起来,他怎么会到现在还在想这种问题。
竞赛的时间近了,指导老师让他们下午上自习课的时候能过去的都过去,最后加把劲儿。
宋遇是最被看好的苗子,老师也知道他的学习方式,对他倒没有管得严,但宋遇还是去得勤。蓝景说他就是喜欢用与众不同来包装自己,光明正大地逃课。
上完课他又不自觉地上了七楼,这次却有人先在那里了。
是一个女生,低着头用砂纸在磨什么东西,她的长发散下来,挡住了侧脸,宋遇看不出她的样貌。
看到有人在了,宋遇没有惊扰对方,转身往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