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九章(1 / 1)
秋去冬来,天气越来越寒冷。
身披鹤氅裘,坐在自己寝殿炭火盆前的谢国四皇子谢正宏,正听着一名侍女向他汇报近来宫中的一些变数,那侍女居然又是露儿。
四皇子谢正宏用木棍拨开盆中的一些炭火:“你确定,那个邢翊是真的失忆了?”早就听闻邢国的骏岚公子心思深沉、智慧过人,如今即便是他的心腹亲口告知他那位公子已服用了遗忘丹而失忆,他都有些不敢相信。
露儿在四皇子身边的美人靠上缓缓坐下:“千真万确。失忆后的驸马像是变了个人,我还记得他原先对小公主的态度都是不冷不热、寡言少语的,可现在,他对小公主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宫中的侍女、公主们,甚至是后宫的娘娘们都对此羡慕得很呢,都说十二公主命真好,得了个真心实意待他的良人,还是闻名列国,让许多闺阁之秀思慕着的骏岚公子。”
四皇子脸上浮现出嘲弄的笑容:“那个小妖女么?那是自然,她只要施个术法,还有哪个男人能逃脱?否则,谁能看上这么个身子都未发育完全的小丫头?”
露儿继续道:“不仅如此,这位驸马还深受陛下赏识,如今朝中很多事情,陛下都交给驸马去办,这一对夫妻,如今可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呢!”
四皇子听了,握着木棍的手渐渐用力,指节发白,脸上的笑容渐渐退散,冷哼一声:“哼!那个老头,居然情愿倚重一个敌国的俘虏,也不肯重用自己的亲生儿子!真是冥顽不灵!”说话间,手中的木棍被他掰为两截。
露儿从美人靠上站起身来,身形翩然地走到谢正宏身旁,轻巧地坐在了他的腿上,伸出一手去勾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自己的小腹上:“殿下莫生气,他邢翊再能干,也只是个驸马,谢王宫里的这几个皇子都不成气候,老头总不至于将王位传给一个敌国的战俘吧,最多也只是将他当做个工具,用完了便扔了,这谢朝江山,迟早都是你的。”她的小腹处已经微微隆起,正是四皇子的种。
谢正宏脸上却现出恼怒之色,一把将她从身上推开,站起身来,冷冷道:“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我的才能比不过那个战俘吗?”
露儿双手抱腹,护住了肚子里的孩子,神色慌乱:“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四皇子才华横溢、武功超群……”
未待她说完,四皇子已冷哼一声,广袖一拂,摔门而去。
窗外飞雪,寒风肆掠,小公主的房内却春风微拂。
思宛公主正翩然舞动,她那芊芊玉手中捏着一把银鎏金累丝扇,扇面时开时合,时而遮了她的脸庞。她正赤足踏在光明可鉴的木质地面上,一对小小的银色铃铛分别系在她的两只脚踝上,随着她的旋转而发出清凌凌的响声。玉足每一点地,脚底就盛开一阵光芒,待她的赤足离开原地,光芒中便盛开一朵春花,顿时暗香盈室。
不远处的椅子上坐着丰神俊朗的公子,正是骏岚皇子。
思宛公主顿了顿,将遮掩着眉目脸面的累丝扇缓缓挪开,露出一张红彤彤、俏生生的脸来,对着骏岚皇子盈盈一笑,接着折扇“唰”得一收,继而长袖抛出,打落了一室的繁花,繁花落地,变回光芒,随着小公主的漫舞,光芒重新凝聚,又骤然碎裂开,散成满屋子的萤火虫,荧光流转,抬头看去,仿若星空。
就这样,春天的柳叶、夏天的蝉虫、秋天的枫叶,冬天的梅花,在屋内走了一个轮回,最后,小公主捏着累丝扇朝桌上花瓶旁枯败萎缩的玫瑰花瓣一挥,原本枯萎的花瓣活了一般地伸展开,从暗褐色变回了鲜红色,又从桌面跳跃回花瓶的枯枝上,一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重新盛开。
舞毕,小公主收好了折扇,脚步轻快地走到骏岚皇子身旁的椅子上坐下,额上有薄薄的一层香汗,带着术法跳舞很消耗体力,她此刻有些气喘,却满眼期待地问骏岚皇子:“翊哥哥,我跳的这支舞,你喜欢吗?”
骏岚皇子从袖中取出一条帕子来,轻轻为小公主揩拭着额上的汗,勾起唇角点了点头,然而他的目光却没有丝毫温度。
小公主听了,展颜一笑:“我这支舞蹈用了一个术法,叫做御四季,是我娘教给我的。”
骏岚皇子的目光这才聚焦在她的脸上,有些讶异地问:“你娘?”这个孩子的母亲,不是早就死了吗?
小公主从椅子上站起,跑到床边,将床头的一卷竹木简拿了过来,摊开给他看:“对呀,我娘把所有术法都刻在上头了,她还刻了许多为人之道,为学之道。”她的手指不由自主般地轻轻摩挲竹木简,指尖触及上头的刻字时,温柔而细腻。
骏岚皇子有些心不在焉地淡淡答道:“是吗?”眼光却不再看她,而是穿过她的肩膀,看向了窗外,那里不似房中春意盎然,洋洋洒洒的雪花正无情地落下。这样一场雪,足以掩埋沙场上那些来不及收回的兄弟们的尸体,也足以掩盖潜伏在谢王宫四周的兄弟们的足迹吧?
不久前,他为谢王出宫办事,在丁屏的安排下顺道去了一趟寻欢阁,与安娘和一众被赎身了的将士会面,商讨了接下来的反攻计划,如若不出意外,那个老贼应该活不过这个冬季了。
这段日子,驸马爷一直忙内忙外,冬天里的粮食作物本就稀少,加上天气寒冷,东部凌城的百姓饥寒交迫之下,开始围攻地方官府;北方驻守边疆的战士也回报,说是寒风吹枯了草地,战马缺少口粮。
待这位 “失忆”了的驸马爷尽心尽力为谢王处理完大事小事,好不容易于冬至这一日赶回到公主府中,正巧碰到两位抱着托盘的侍女相持不下。
其中一名侍女将托盘推给另一名:“玉儿姐姐,你才是贴身伺候公主的,还是你去送食吧。”
另一名侍女又将托盘塞回她手中:“湘儿妹妹,我……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忙,还是你去送吧。”
那位名叫湘儿的侍女干脆将托盘往院子里堆积着厚雪的石桌上一放:“实话说吧,我不敢进去!”
侍女玉儿气馁道:“谁不知道小公主是妖女呀,今天又是冬至日,是小公主妖化的日子,我……我也不敢进去。”
湘儿本还欲说什么,忽然发现了从回廊中走来的驸马爷的身影,连忙跪拜在地:“见过驸马爷!”
玉儿听了也面色大变,她两在背后妄议小公主,却被驸马听了去,这下可惨了,也跟着湘儿跪地:“驸马爷饶恕奴婢,奴婢们知错了!”
骏岚皇子目光扫过石桌上的托盘,里头是一盘饺子,却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中没了热气,而且,渐渐覆盖上了一层冰霜。这些下人们背地里是怎样议论那位公主的,他并不关心,他要做的,只是扮演好自己驸马的角色,不要露出破绽便好。
“都起来吧。”驸马冷淡的目光凝视着这两个侍女,“既然你们都不肯侍候公主,那么,就各自去常任处领了工钱,回乡过节吧。”说着,自己去取了石桌上的托盘,走向公主紧闭着的房门,徒留身后那两个侍女颓然倒在雪地中。
他轻轻叩门,喊了她几声,又等了一会儿,里头却没有动静,他便推门而入,见到熟悉的身影正坐在桌边,只不过,她正背对着房门,低低啜泣。
听到房门打开,小公主触电般地快步走到床边,跳到了床上,又“唰”得一声拉上了床帏,尖叫一声:“你不要过来!”
骏岚皇子端着手中的端盘,走到床边,毫不犹豫地拉开了床帏,只见少女正蜷曲着双腿坐在床上,将头整个埋在臂弯中,带着哭音闷闷道:“哥哥,不要过来,我会吓到你的。”
骏岚皇子将托盘中的饺子摆在一旁的桌上,伸手轻轻地扶住了小公主的头,力道轻柔,却仿佛有不容人拒绝的力量,迫得小公主抬起头来,他这才看清了她的面容,原本清甜的美目此刻变成了血红色,脸上原先细嫩的肌肤也如同龟壳般皱裂开来,整张脸在披散着的头发后面显得妖异而恐怖。
小公主惊恐地摇头,绝望地挥舞着双手,想要拉扯床上的帷幔:“不要看……翊哥哥不要看……”
“啪嗒”,她失手打落了床头一个暗红色的木盒,盒子落地的瞬间,一粒暗褐色的丹药滚落出来。
骏岚皇子的视线落在那枚暗褐色的丹药上,他曾经游历列国,在息国的民间炼丹术士处见到过,这种圆形暗褐色的丹药,正是辰尉口中所说的遗忘丹。
原来,是误会了啊。
这个孩子,并没有把遗忘丹放在他的茶水中。
那么下药之人,到底是谁?是那个穿梭在竹林中的身影吗?
看来,公主府中还潜伏着谢王的眼线,不得不防。
骏岚皇子轻轻拨开她掩面的双手,直视着她的面容,柔声向她解释:“你只是遭到了术法的反噬,这对于巫女后人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每到冬季最寒冷的日子,这种反噬显得尤为严重,等冬至一过便会自动恢复容貌。”这一回,他的目光再也不似之前那般冰冷,眸光变得柔和而温暖。
他在邢国王宫藏书阁中读到些关于巫女的记载,对于这种反噬有所了解。
小公主“哇”得一声大哭起来,一把扑到骏岚皇子的怀中,抽抽搭搭道:“从小,他们都说我是妖女……我一施展术法,所有人都怕我……”
她哭得肆无忌惮,仿佛要将这许多年来积攒的委屈都倾倒而出:“我从来没有朋友,宫中的人都远离我,都讨厌我……翊哥哥,我知道,其实你也讨厌我,你也是讨厌我的吧?”
骏岚皇子心下一片震动,他自觉做戏做得天衣无缝,天冷了给她披衣裳,用膳时为她夹菜,睡觉时给她盖被,出门时为她备轿,他一直以为只要自己行动上做得完美无缺,他们就能成为别人眼中的佳偶,从而分散谢王对他这个驸马的警惕。但其实,自从那次他以为被她下药之后,就无法完全信任于她,处处提防着她,原来,他心底里对她的冷淡却被她感知到了吗?
面对怀中孩子的问题,骏岚皇子不知作何回答,最终无言地伸出双手,环抱住了她。
他,身处没落政治的尾端,妄想以一己之力扛起整个民族的荣辱兴衰。
她,身处深宫,作为巫女之后,却被说成是妖女,从小受到排挤,还成了王室联姻的工具。
骏岚环抱着她的双手紧了紧。
原来,你并不像你表现出的那般无忧无虑。
原来,我们都一样孤独啊。
小公主哭着哭着,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双手却紧紧拽着骏岚皇子的衣袖,不肯松手。
他无言地坐在她床边,看着滚落在地的那颗暗褐色丹药。
他早该想到的,这样一个单纯温顺的孩子,连敌国的俘虏都要去救,哪里下得了手去做这种下药之事呢?
外头雪花渐如鹅毛,纷纷扬扬地撒下,冬夜凛冽的寒风忽然刮开了窗户,吹进了室内,小公主仿佛感到寒冷,微微打了个哆嗦。
骏岚皇子将她露在外头的一只胳膊塞入被中,忍不住低低俯身,在她龟裂褶皱的额头印下一个安抚的吻,唇畔触及她额头之时,她却忽然开始挣扎,仿佛陷入了梦魇,低低呜咽起来:“不要……父皇……不要碰我……”泪水从她眼角流出,流入她脸上裂开的一道道口子,她死命摇头,原本在被中的双手忽然挣扎而出,在虚空中挥舞着。
听清了小公主带着哭腔的梦呓,骏岚皇子忽然联想到了什么,目光骤然雪亮——那个老贼,多年前也是恬不知耻地派人强掳了纯瑶女巫,而思宛,跟她母亲长得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难道……
床上的孩子还在虚空中挣扎,手掌挥舞之间打在床柱上,终于惊醒,一下子从被中坐起,惊魂甫定地以手抚着胸口。
骏岚皇子有些艰难地开口:“你方才,梦到了什么?”虎毒不食子,对于自己的猜测,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想要确认一番。
小公主听他一问,忽然将两手抱住了自己的头,拼命地摇着:“不……不要……我害怕……”
见她如此抵触这个问题,骏岚皇子震惊到无以复加,对于方才的猜测,似乎有了答案,一向平静无波的眸中隐隐现出怒气,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那个老贼,连亲生女儿也不放过吗?
骏岚皇子怒极反笑,唇角上扬——很快,很快就是你的死期了,我邢国千万士兵的血债,让你一并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