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1 / 1)
驸马终于肯喝药饮食了,侍女传来的这个消息让小公主欢欣鼓舞,她在走回寝殿的沿途又采摘了一束各色野花拼凑起来的芬芳,兴冲冲地向寝殿奔去:“哥哥!”声音清脆悦耳,在人影出现之前抢先传入了寝殿。
寝殿大床上摆放着一张黄梨木雕螭的案几,邢国的皇太子手执一柄刻刀,在竹木简上刻着字,一笔一划凿刻军情,以及他的下一步计划,听闻小公主到来,手脚利索地将竹木简收起,随手拿起一块黄杨木,摆出一副雕刻小玩意儿的姿态来。
奔进殿内的小公主见了这一幕,好奇地走近了去打量他手中还是一整团毫无规则的木块,瞪大了眼睛问他:“哥哥,你在雕刻什么呀?”小公主方才奔得急了些,头发被吹得有些凌乱,她随手将几缕遮盖到唇边的发丝捋到耳后。
骏岚皇子默不作声,手中的刻刀在黄杨木上随意挥舞着,完全无视了身边这双充满期待的大眼睛。
小公主浑不在意他的冷淡,兀自爬上了大床,坐到案几边,将手中的花束往案上一搁,两手撑着案面,托腮细细瞧着骏岚皇子手中随意凿刻的双手,仿佛在等待着这个工艺品的成形,未几,还赞了句:“哥哥的手真好看。”
原本就是为了打发她才握起的黄杨木,而她这一脸认真观摩学习的表情,终于让他不耐,他将手中的刻刀和黄杨木重重搁回到案几上,将头往背后一靠,疲倦地合上了眼睛。
双目一闭,短兵相接、战马嘶鸣的战场再一次浮现于脑海,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在敌军的利器砍伐下,血肉飞溅、身首异处。然而没有任何人退缩,他邢翊的麾下,从来没有逃兵,即便面对敌方三十万士兵压顶的阵仗,也毫无惧色,一个个杀得双目赤红,拼死保卫着国家的疆土。
最新入伍,年龄最小的士兵小飞,平日里总是呆头呆脑地跟在他身后为他跑腿,一片酥饼就能让他咧嘴傻笑,上了战场,依然喜欢颠颠地跟在他身后,当他这个皇太子腹背受敌,远处又有长箭来袭之时,小飞扑身为他挡住了那支箭头带火的长箭,一箭穿喉,火焰点燃了衣领,烈焰焚身、尸骨无全。
出征之前,成亲刚满九个月的将领于田与挺着肚子的新婚妻子憨憨而笑,依依告别,士兵们还在背地里偷笑他们。上了战场,这个将领脚上那双妻子为他亲手纳成的布鞋已经被鲜血染得湿透,那是于田自己的血,那场告别,原来竟是永别。不知如今他的孩子是否顺利诞下,也不知春闺梦中是否还有他憨厚的笑脸。
明明还未入夏,骏岚皇子的额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脸颊也渐渐苍白,他双目紧闭,双唇紧抿,仿佛陷入了一场梦魇。
一双小手蓦地搭到了他的额上,如水般清凌凌的声音再度响起:“翊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旧伤又痛了?”
温热滑腻的小手触及他额头,将骏岚皇子的神思拉回了眼前,他缓缓睁开眼,满是伤痛的眼睛在扫过小公主之后骤然变冷,正是眼前这人的生父亲手射出的那一箭!那支穿透小飞喉咙的带火的箭!
“出去,我不想看到你。”声音冷得像掉出冰渣子,仿佛能将满屋的□□凝结成冬季,与此同时,骏岚皇子的双手紧握成拳,身子也微微有些发抖,他在努力克制,努力劝告自己眼前这个孩子是无辜的。虽然双腿经脉已断,凭借他的身手,以及她与他靠得这么近的距离,出手伤她还是易如反掌的。
小公主被他这样的眼神所慑,灰溜溜地从床上退到地上,扁了扁嘴,声音也带了委屈:“好嘛,我走就是了。”转身慢腾腾地挪到门边,又不死心地回头看了眼床上的人,“翊哥哥,我好喜欢你手中的黄杨木雕,待你将它雕成之后,一定要留给我哦!”说完,又展颜欢笑着跑开了,好像再怎样对她冷言冷语,都无法打击到她似的。
这样的年纪,加上这样的出身,本来就该无忧无虑吧?她有什么好烦恼的呢?这个少不更事、满心玩乐的小人儿居然成了他的妻子,真是一场闹剧啊。
骏岚皇子讥讽的笑挂到唇边,望着桌上那束忘记让她带走的野花,一只金龟子正从某朵花苞中慢悠悠地爬出,仿佛能感受到眼前之人的危险气息,豆大的金龟子叉开了翅膀,飞入空中,追随着门口消失的背影而去。
入夜,淡月笼纱、春风拂面。
这样的夜晚本不适合夜行人飞檐走壁、翻墙入户,倒是很适合饮酒吟诗。
这道理,邢国的东宫侍卫辰尉很清楚,然而事出紧急,他不得不冒险。
邢皇太子入赘谢国的消息传至邢国后,正埋首温柔乡的邢王居然并未有太大的反应,只是躺于龙榻面对着满朝官员,张口接过美人惠姬的杯中酒。
惠姬流光的美眸满含深意地朝着他一望,又露出一抹勾魂夺魄的笑意来,直笑得他心神荡漾,邢王像丢了魂似的回望着美人,随手朝着一干跪倒在地的朝臣挥了挥衣袖:“那就,改立邢齐为太子吧。”
邢齐是八皇子,正是这个惠姬所出,当年邢王的美人惠姬就垂泪央求邢王立自己的孩儿为太子,邢王见了美人泪,心中像是猫儿挠痒般难受,可惜无论是朝内朝外,反对之声太盛,三皇子骏岚南征北战,为守卫疆土立下汗马功劳,呼声太高,众望所归,邢王不得已立了骏岚皇子为太子,辜负了美人的心愿。
如今骏岚皇子入赘了谢国,既以一场政治联姻换来边陲的暂时安定,又可以名正言顺地立宠姬之子为太子,邢王想,这倒是好事一桩,可惜了那场败仗,失了近十万兵力,看来骏岚皇子“战神”之名,名不副实呢。
辰尉作为殿下忠实的部属,焦急地带着东宫易主的消息,悄悄越过边境,来到了谢国,甚至连夜翻墙闯入谢王宫。
一声号角忽然划破静谧的夜空,随之而来的是“抓刺客”的呼号,一圈手持火把的侍卫将这个来传达消息的邢国侍卫团团围住,刀剑齐齐砍来。
纵然这是个功夫不弱的侍卫,也抵不过车轮战,在他怒吼着以长剑挑开包围圈,杀出一道通往公主府的路后,身上已经多了好几个血窟窿。
支撑着最后一口气,侍卫翻墙落入公主府。
墙外头,火光移动,谢国的侍卫还在搜寻着刺客。
公主府的客房中烛光摇曳,一袭丽影正端坐于桌前,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本竹木简,竹制的书卷已被她摸了不下百遍,变得光滑锃亮,有些字迹甚至因为太多的摩挲而模糊不清,这是她母亲纯瑶亲手刻写的神咒口诀。
对于那些口诀,她已能倒背如流,可她依然每日摊开竹卷,时而翻看两眼,时而细细抚摸。
仓颉造字,为古人的灵魂多置了一处栖息之所,让上古时期的圣贤以另一种方式存活下来,古人的智慧与思悟,就这样穿越千年的时光,直击今人的心底。小公主一直相信,母亲的灵魂就在这竹木简的字里行间,用慈爱怜惜的目光注视着她,与她对话。
此刻,她正呆愣愣地注视着竹木简的最后一页,上头是她母亲亲笔刀刻的文字,工整而秀气:以我之名,传诀后人;以神之力,守护世人。
这些文字,就是母亲的温柔话语,就是母亲的谆谆教诲。
“母后,有了驸马真不好,我得搬到客房来住,这里的床垫没有原先的软,这里的床榻没有原先的宽。”自从父皇命人将那个大哥哥抬到她的寝殿,她的大床就被他占据了,这么想来,怎么觉得自己吃亏了?
“翊哥哥总是冷着一张脸,我不敢要回自己的床。”小公主习惯性地用手指去抚摸着光滑的竹木简,越摸越顺溜,如同抚摸着母亲的脸庞。
就这么摩挲着,忽然想起什么来,低头一看,低呼:“糟糕!字迹更加不清楚了!”她心疼地将竹木简抱在了怀中。
正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却没有人进来。小公主放下手中的竹木简,好奇地站起身去查看:“是玉儿吗?”这么晚了,她的侍婢理应也睡下了呀。
走至房门,一双血淋淋的手抓住了她的裙摆:“骏岚殿下……救我……”
小公主吓了一跳,低头一看,一个浑身血窟窿的男子正匍匐在她的脚下,低声求救。
与此同时,隔壁的房门也打开了,骏岚皇子拄着木质拐杖走出门,朝着小公主的客房行走而来:“出了什么事?”
他是习武之人,又常年带兵打仗,即便是深夜,睡眠也较普通人更浅,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把他惊醒。
小公主指着地上那个满脸血污,半昏迷的男子:“这儿有一个受伤的哥哥。”
骏岚皇子走近了,有些艰难地撑着拐杖矮下身去查看受伤的男人,单手托起伤者的脑袋,借着月色和屋内传来的烛光看清了这张带血的面容,顿时面色大变:“辰尉!”他皇太子东宫的侍卫怎么会深更半夜的拼死闯入谢国的王宫?难道说……邢王宫发生什么事了?是父皇生病了?还是又有敌国趁危攻打邢国?
墙外头忽然一阵骚动,有人高呼:“抓刺客!有刺客!”
骏岚皇子眸光几经闪烁,单手撑着拐杖,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做了个掌刀,朝着正弯腰好奇打量伤者的小公主的后颈伸出。
小公主听得墙外的呼号,低声道:“不好,他们要找到府里来了!”话毕,急急忙忙地伸手去架住伤者的胳膊,使劲地将他往自己的房内拖拽,可惜她身躯纤薄,拖动着魁梧的男子颇为吃力,不得不转头望向身后的骏岚皇子,“哥哥,你能搭把手吗?”
骏岚皇子伸到她后颈的手如被明火烫到一般,腾地缩了回去,虽然对于她的反应不能理解,却也当机立断地弯腰,与她合力将辰尉拖入客房。
府外的脚步声很急,直搅得人惶惶然,小公主皱着眉头看了看门口地上的一滩血迹,广袖一拂,施了个除尘诀,白芒扫过血迹,地面瞬间干净无痕,做完这些,她转身急急关门,又吹灭了烛火,一套动作十分连贯,一气呵成。
门外的侍卫闯入公主府,检查了一圈,终无所获,又奔赴其他角落进行搜寻。
听得脚步声渐行渐远,骏岚皇子提着的一颗心才渐渐放下,同样长吁了一口气的小公主这才将烛光重新点燃,望着躺倒在地的男人,道:“哥哥,他是来找你的吗?”她记得这个男子在昏迷前抓着她的裙摆,叫的好像是翊哥哥的名字。
骏岚皇子点点头,又伸手去查看辰尉身上的伤势,方才紧要关头,他也未曾料想这个敌国的小公主居然会帮他救人,不过她肯给予短暂的庇护,他也稍觉安心。
眼见着辰尉身上大大小小不下十个血窟窿,骏岚皇子心中渐渐焦急起来,低低唤道:“辰尉!你醒醒!”这样的重伤,即便是再好的医师,也回天乏术了吧?此刻,骏岚皇子既为这个冒死前来找他的部下焦虑,也为这名部下未能说出口的消息而猜测担忧。
看着一贯冷着一张冰块脸的翊哥哥露出了这样担忧的表情,小公主在伤者的身旁坐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让我来试试。”
再一次施展起了那个很是消耗精神气的生血肉之术法,小公主灵巧的双手指尖有白光源源不断地流出,形成满屋的透明蝴蝶,飞舞旋转,最后悉数朝着奄奄一息的伤者飞去,强行地将生的气息灌回他体内,也强行地把他的神识拉回了脑海。
望着这奇异的一幕,骏岚皇子向来沉静的脸上也露出讶然——她也是这样把自己救活的吗?
白光还在流泻,透明蝴蝶还在翩然,小公主的脸色却渐渐有些发白,她还是太小了,凭借着她的力量在短时间内施展两次如此强度的术法,已经是在透支精力,待她好不容易将那个名叫辰尉之人身上的血窟窿补完之后,小公主身形不稳地伏倒于地,虚弱地开口:“哥哥,不要让父皇发现……发现我救了他。”
骏岚皇子第一次认真地端详眼前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妻子”,此时,她的一张小脸血色褪尽,但一双水眸依然明净清澈,齐腰的乌发铺散,包裹着单薄的身子,空中的透明蝴蝶正在渐渐消散,而她依然沐浴在一阵白光中,宛若神祗。
这样的场景,让他感到似曾相识。
十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孩童,跟随父皇一道参与祭祀大典,曾见过一袭青衣的美丽女子,在高高的祭祀台白芒阵法中舞姿翩然,那是邢国的巫女纯瑶。
仿佛想到了什么,骏岚皇子有些难以置信地开口:“你是纯瑶的孩子?”
小公主虚弱地点了点头,心下有些疑惑——父皇的姬妾那么多,儿女也不少,这个邢国来的哥哥怎么会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
骏岚皇子大感惊异,当年邢国派一队死士潜入谢国,想要带回巫女纯瑶,结果只传来巫女已客死他乡的消息,却不知,原来这个巫女还诞下了一女。
所以,眼前这个小姑娘,不仅是谢王的女儿,也是邢国女巫纯瑶的女儿,她的身上,流着一半邢国人的血液呢。
难道,她是因为这个,才愿意庇护自己的属下?才要救活自己和辰尉?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接下来的步子,可能会好走许多。
他定定地望着她,道:“你,为何要救我们?”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小公主感到有些莫名,见到人有危难了,伸手相救,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为何还要问理由?
白光从她指尖彻底消散后,她的脸色也稍稍好转,从地上缓缓支起身,她偏头思索了一阵:“我娘说了,以神之力,守护世人。”
骏岚皇子细细琢磨着这句话:“以神之力,守护世人……”原来如此!他曾经听说过,巫女的后人,天生流淌着守护的血液,会本能地去救死扶伤,那时,他还道这只是民间茶馆说书先生的戏文,如今看来,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