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1 / 1)
白到刺眼的灯光,是明台被一盆冷水激醒后的第一个意识。彼时,他已经身在76号的刑房中,在流水的刑具下走过一遭。月白色的绸衫被鲜红的血洇透了,皮肉被烙铁熨烫过的焦糊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他能够支撑到这时仍然没有任何松口的迹象,实在大大出乎了汪曼春的意料。这里是什么地方,她汪曼春手底下的亡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在这里,不知道让多少慷慨激昂的革命志士屈膝变节,让多少老辣狠毒的间谍特工丢盔弃甲。而明台,她忍不住冷笑起来,他不过是身在锦绣堆里含着金汤匙长大的明家小少爷罢了,和上海滩上任何一个风流纨绔的富家子弟没有任何分别。她不信,这样一个身娇肉贵的人能够熬过这层层的酷刑,明家的兄弟里,难道还能出一个为了心中的那点信仰而不吝以身许国的死士吗?
不过,如果不仅仅是能够得到有价值的情报,也能够让那位一向霸道蛮横的明家大小姐狠狠地尝一尝什么是疼痛的滋味,她倒是很乐意为之的。她侧过头,目光从陈列着各式刑具的刑架上扫过,拿起了一把体型细长,似乎不具甚么威力的铁钳。然而,站在她身后的两个负责行刑的手下,目光一触及她手中的铁钳时,却立刻不约而同地瑟缩了一下,飞快的低下了头去。
明台被人从吊起的锁链上解下,按坐到一把刑椅中。汪曼春用手中的铁钳挑起他的下颌骨,逼到他眼前,问,“明台,你还是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不知道吗。”
明台恍惚间视线掠过她手中的物件,那是用来做什么的,不用她说,他也再清楚不过。关于它的用途和威力,他一年前在军统特务的学校便已见识过。这一切皆拜那个为他引路的人所赐。而今,他所授予他的一切仍这样深刻镌刻在他的记忆中,那个引路的人却已经消失了,永远的消失了。
想到这里,明台心底隐隐的痛疯狂地发作起来,他弯下腰重重地咳出一口血。暗红色的血丝顺着他的唇角一点点淌下去,从他咬住下唇的齿缝间渗出去,映着他失去血色的苍白的脸,让一张原本清俊的容颜显出几分狰狞的诡异。
他合上眼,微微仰起头,靠向椅背,一言不发。会死吗?那就让他死吧。会疼吗?那就让他更疼一些吧。从那个人倒下去的一刻起,他就已经疼到麻木不仁,这个世界上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更疼一些了吧。
这样挑衅的姿态终于激怒了汪曼春,她退去脸上残存的伪饰的笑意,按住明台被束缚在刑椅上的右手,张开铁钳,用力一拔。
明台倚在椅背上的身体随着这个动作剧烈地弹起崩直,如一把被拉开的硬弓,却很快又重重地落回到刑椅中,冷汗一层层从他青筋隆起的额角滚落。可是,他竟然从头至尾没有发出任何一丁点儿的声音。汪曼春恨到牙痒,示威一般钳着那支被连根拔起还在滴着血的指甲递到了明台的眼前。
“你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吗?”她问道。
他应该想起什么呢?
汗水、血水交织在一起顺着明台失去了甲片覆盖的血肉模糊的指尖滴落,在刑椅的扶手下汇聚成一滩触目惊心的暗红。
他歪过头去,两片唇细微地哆嗦着,却在灰败如死人的脸上绽开一朵温柔至极的笑,使汪曼春瞬间铁青了脸。
明台曾经在内心不止一遍反问过自己,如果,如果当初在飞机上,他没有一语道破王天风手中那杯红酒里隐藏的杀机,是否后面的所有一切都不会再发生。而他与他的生命也自此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此生成为路人。
可是,他却非常无奈地发现,这个问题,无论再重新回答多少次,答案都是,当然不可能。假如他能够在当时的情况下做到视若未睹,见死不救的话,那么他就不是明台了。
更何况,王天风,那个后来成为了他老师的人,压根从一开始就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和注意力。就像他大哥明楼所说的那样,明台啊明台,你迟早有一天会被自己爆蓬的正义感和过于旺盛的好奇心给害死。
与陌生人保持距离,可保一世平安。事后的他,不得不承认,在有些事情上,他的大姐是有着过人的先见之明的。
准确的说,从他坐进王天风身侧的座位时开始,从他看到王天风的第一眼开始,他就已经感觉到了身边这个人的与众不同。
王天风,绝不是一个泯然众人的人。无论是他梳的一丝不乱、服服帖贴的发鬓,还是他那身笔直挺括、干净齐整的中山装,甚至是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姿态,都不动声色地泄露着这个人细腻严谨的习惯作风和极强的自我约束力。而这恰恰是那时已经深陷战争和民族危机,却依然醉生梦死、打油混世的中国社会里的芸芸众生所最缺乏的一种形态。
从头捋起,明台承认,自己在毫无察觉,素昧平生的情况下,已经被身边这个人独特的气场所影响,潜意识里产生了认同甚至是信任。所以,当他意识到王天风手中的酒里可能有问题时,才会毫不犹豫地一言道破。
所谓宿命,大约如此。明台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唯心主义者,但是,唯独在这件改变了他一生命途的事情上,想不出任何精准的词汇来定义,只能用这样一句近乎禅机的语句来搪塞。
“你很有能力,你的能力应该被用在更有价值的地方。
要不要跟我走。”
直到王天风正经八百地坐到他的身边来,听完明台对于“红酒有毒”事件的推理分析后,向他发出一个正式的诱惑般的邀请时,明台才开始反醒自己的出手相救有些出了格,有些太过于引人注目的嫌疑。
当他真正面对着他时,明台嗅出了一丝隐隐的不安,他终于生出了一丝畏惧之心。因为直到这时,当他真正如此靠近这个人时,才从他的眉宇间和神态间猜测到他与众不同的气质可能来自于他危险的身份。
然而,已经太迟了。
王天风的邀请从来是不容任何人拒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