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序章(1 / 1)
明台活到1995年的时候已经是一个80岁的老人了。一个像他这样经历过抗战前谍战风云的老地下工作者,本身就已经成为一份历史的活档案。于是,明台的家中便常常有各种各样的以革命题材为主基调的报刊杂志记者来造访,采集一些相关的史实资料。所幸,明台虽然上了年纪,却依然身体健康、精神矍铄,聊起过往来,也是有条不紊、侃侃而谈。
唯独有一次,一个《红色东方》报刊的年轻女记者在闲聊中忽然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在您革命生涯的记忆中,有哪一次经历的酷刑是最难熬的?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明台明显的怔了一下,握着茶杯的手狠狠地一抖,将杯子里盛着的上好洞庭碧螺春堪堪泼湿了半片玻璃的茶几。
与那女记者同来的男记者从明台的神色间敏锐地捕捉到苗头不对,轻轻撞了撞同事的胳膊,想要提醒一下。可是,已经迟了。明台将手中的茶杯“夺——”地一声重重地顿在茶几面上,起身回了书房。那意思再明了不过:闭门谢客。
等到外客离去后,明台听见妻子锦云在身后几不可闻的一声轻轻地叹息,回到了卧室。这才独自一人掩上书房的门,从檀木书架落满尘灰的最上面一层取下一本厚厚的古籍,翻开其中的一面,露出了镂空的书页夹层,赫然放着一只金漆早已脱落,指针也早已停止走动的手表来。明台取出它,紧紧地攥在掌心,对着表盘呼出一口热气,掏出随身揣着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上面的尘迹,那些经年的往事便随着一并渐渐地清晰起来。
一、
很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其实,明台并没有做活着回来的打算。所以,当他被76号的汪曼春带领着她的手下团团围住时,他才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慌失措或者是畏惧胆怯。相反的,他出奇的冷静和镇定。他的枪仍然别在腰侧的枪套里,他的手上仍然沾附着掩盖在于曼丽尸体上的泥土,甚至他还仍然保持着将一张手帕覆盖到早已死去的于曼丽那冰冷面庞上的动作。
但是,这份出奇的冷静和镇定很快被击得粉碎,如水崩堤,一溃千里。
在他看清那个从对面缓缓走出的身影时,
在他听到那个人用那样一种波澜不惊的口吻对他说:“放弃吧,明台,抵抗已经没有意义。”
那一刻,明台的脑海里是完完全全的一片空白。他像被人从身后最柔软的骨肉间用一把最锋利的刀刃一刀捅入,用力的反绞,疼到撕心裂肺。他在那个瞬间彻底忘记了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等到他真的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凭借着一名特工仅剩的本能将枪口对准了那个对面的人。
“原来真的是你。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投敌叛国?”
明台听见自己的声音,像被野兽的利爪撕破了喉咙,颤抖破碎到不能连贯。
他不能呼吸,连出气也觉得疼到要命,却偏偏感觉不到那个最疼痛的深源在哪里。握枪的手神经质的颤栗,像残冬里挂在树梢上的叶子。连带着对面的那个人影也在充血的瞳孔里清晰变模糊,模糊了又清晰。他想把咸湿的泪咽进喉咙里,却偏偏苦涩到吞咽也费尽力气。
怎么会是他呢?为什么会是他呢?原来真的是他。
明台早已做过一千种最坏的打算,也早已设想过一万种将会面临的险境。他是一名黑暗里行走的战士,他的战友们已经前仆后继的离去,死生对于那时的他而言,早已无足挂齿。
只是,他不甘心,不敢去相信的是,事实的真相竟然是他最不能承受的那一种猜测:
那个出卖了他们的叛徒是他曾经最尊敬的、最信任的、最依赖的……老师,王天风。
“为什么你不知道吗?军统的上层与新政府相互勾结走私牟利,早就烂透了。我们继续留在军统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你不知道吗?”
他扬起细长的眉,用极是不屑的语气微笑着回答他,将一丝鲜艳的鄙薄挂在唇角,仿佛听到了一个最冷场的笑话。
那一抹微笑刺痛了明台,他握枪的手心里沁出一层微薄的汗,寒意从指尖蔓延到周身。他死死盯着那个人的脸,想要寻觅出哪怕一丝被迫的痕迹,或者是微弱的悔意。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一些过往的画面在明台眼前交替着闪过,模糊的,鲜活的,疯狂地纠结撕扯着明台的情感与理智。他,下不了手。
就在这时,呯地一声,枪,响了。
掉落在地上的,是明台的枪。
明台弯下腰,握住被子弹击穿的手腕,抬起头,望过去,他的老师吹了吹还在冒着白烟的枪口,带着一丝冷漠的对他说,
“你赢不了我的,我是你的老师。”
曾经,是同一个人,对他说,
“明台,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
怨不得别人,明台咬着牙根笑起来,他早就训诫过他,是他愚钝、健忘,他不是一个好学生。
跟我走吧,他向他伸出手来,我能让你实现你的价值。他重复着曾经对他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
明台慢慢地走过去,一步步走到他的身前,直到彼此贴近到不能再近。他凝视着王天风的眼睛,那双深邃幽暗的眼睛,那双从一开始就吸引了他注意的眼睛。想要窥破些什么,但却什么也看不出。他从来都看不透他,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的猜透过他的心思,他从来都不知道他所面对的他的脸到底是不是他最真实的一面,即便他们曾经那样贴近过彼此。但是,这一枪,却已经完全击碎了他心底最后的一点希望。
或者他真的到了应该放弃的时候,明台伸出还在滴着血的手,环过那人的腰腹,垂下头,附在他的耳边,似情人最温柔的呢喃,
“老师,你的路走不通的,还是,跟我走吧。”
一蓬温热的血泼溅开来,沾染在明台的侧颊上,一如他曾给予他的最熟悉的温度。明台将划过那人颈侧的刀片含进口中,绝决的笑,却猝不及防被垂死的他一把扼住喉咙,被迫地吐出了刀片。那人终于倒下去,破灭了明台曾许下的与君同死的夙愿。
他,死了,他,却得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