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王诏(1 / 1)
我登时,失魂落魄。
可谓,我高一尺,你高一丈,纵我有了十分的能耐,也不及你们十万分的心毒?
我看着蝎蒂与蝎蜜,一并在地上,皆是难阖双目。那种死死却带着无尽仇恨的双眼,仿若要将遮挡在面前的一切皆碎成万段。这种眼神,我在凡间见过。帝杀说过,这不是执念,贪欲罢了。
我怔忡了许久,看着不久前方灿烂若桃花灼灼的面庞,顿失一切血色,呈淡淡青紫,可怖至极。我想,有些事,自峰巅到沟壑,自美梦到幻象,都是不过瞬间的事。
一切,都过去了一样,而我似是也失去了什么,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怅然若失。
我麻木地踏着满地尸首,看见墙角血泊中又化作巴掌大小的四帝姬,有些痛苦地扭曲个不住。我忽然心猛地颤了颤,连忙扑将上去,小心翼翼地捧起她。血自我指间流下去,我急忙渡了好些法术给了四帝姬。见她停止了抽搐,方才长舒一口气,单手将她放到我的肩上。受伤的那一侧胳臂,我不敢动。
我走出石窟,天地一片暗沉,昏昏然。忽然又回到了现实中,自肩胛传来的剧痛,被一点点、一点点放大到无比清晰,令我步履维艰。我疼得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逞强完了,就要吃苦头,把所有的苦吃回来。我侧目,被那半身太晃眼的腥红吓得一颤,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流了那么多的血,半身红,如染鸽血,仿若喜服。
我忽然头晕目眩,我想那龙珠里的法力,我可能还是没有彻彻底底地消融完全,偏偏这时候开始反噬。我紧紧扣着伤口半曲下身子,很想就如此倒地休息一会儿,现在真是,所有的痛苦都一起涌上来了。忽然,却是……看见了远处一个人影。
神采英拔。
我心里猛烈地颤动许久,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不早不晚,他竟然这个时候从西极回来了,还特地来到这里。怎么可能这么巧,定是闻说了蝎族的响动,才……我整个身子一点点地瘫倒下去,竟还奢望着他来扶我一把。
我身后,是一片死寂,是一地血污,是惨不忍睹的尸首成山。想必,此时浑身是血的我一定像个……怪物。
我也很想学着淡淡一笑置之,不去辩驳什么。就像小的时候,妖王殿外殿里有一个大家闺秀,万分娴雅恬静,偶被误会,老先生嗔怪,她都淡淡地应、淡淡地受,老先生便不怒不恼了,训斥几声罢了。而我,总是费劲口舌与老先生争辩不休,如此好强,有棱有角难磨平,受罚的都是我,却是她在我被罚饭食的时候,给我塞个白面馒头。我很不服气,我便想学得同她一样缄默一样乖顺,可睡一觉,便忘个一干二净了,依旧我行我素。犹记玉君婚前,我又心急办蠢事,他对我说,我的性子,应该改一改。
我知道,我现在最好什么都不要说,他帝杀此番必是心里烧着无数团火,是块烧得透透的熔岩。我想,如果我乖乖地认莫须有的错,驯顺得像头小绵羊,无比真诚地忏悔,应该会好过许多。他平时不都包容容忍我,如若我真的倔强,他的性子,不见得比我好多少。蝎蜜最初,不也就是,想让我无理取闹,惹他帝杀反感然后淡漠疏远么。但这断不是无理取闹!
我知道自己醋性大,纵所有人都可以不信我,唯你不行!我尝过那种滋味,你淡淡一句,依你的心性,其实应该是后者吧,我心里,真是……当初不知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是为什么,直到后来,直到后来,那便似是三根银针的毒,会蔓延成千丝万缕将我缢成粉末!
我于是咬着下唇,不想轻轻一咬便是血味一片。我忽然又有了许多力气,强撑起来踉踉跄跄地过去。
他一直都在静静地站着。
他的身后,是无数树影,夜色中黑压压一片,交错斑驳。他亦是漆黑的,我分辨不清,忽然倒在他一丈之外。他也仍旧是……不肯扶我。
“如若你想屠蝎族,你大可让我做。”他说。
“我没有。”
他不说话,我知道他这是不信。
他忽然俯下身来,缓缓伸出手似要看我的伤口,我气得使劲力气打开,便是撕扯皮肉的一阵切心之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我好像能隐隐约约看见他的面庞了。
“你不信我?”我气得咬牙切齿,“我知道我非常任性,就像你说的,但是你应该知道,我从来就不是心狠手辣的人!我不是你,我做不出来随随便便拈手就能灭掉一个族,杀死一众无辜人的事!我说,三百年前是蝎蒂害的蛇族,你信不信?我说,四年前害我的人,是蝎蜜,你信不信?我说,昨天蝎蜜借你引我去巨怪的巢穴里害我险些丧命,你信不信?我说,杀死这些人的又是她蝎蒂,欲要加害于我,你又信不信!”
我想,若是他不信,那可太悲哀了,这些“谎话”,这些所有狠毒的事的狠毒的罪名,都要反噬给我了。
他不说话,我却很想抱抱他,无论他信不信。
真是奇怪的念头,在这种时候。我才发现,我是真的真的很想他的,自他去西极,自我知道了前世,我就一直想见他,跟他说个明白,然后……抱抱他,问问他还记得那个小山坡吗,记得那株花树吗,白玉珠子串,还有诏书。你说的,待那雪白的花开到最最烂漫的时候,要娶我做你的妖王后。
我忽然嗤嗤地笑了。
他见我笑,竟然是无奈:“纵我信,他人如何交代?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这种牵扯诸多的事,你应该让我做。纵她们有罪,你应该告诉我,我明明白白地让东极看着她们死,你知道了么?”
我怔住。
“所以,”他说,“玉君时常跟我说,你的性子,应该改改。我纵然想改,却是力不从心。”
是啊,你那么宠溺我,真谢谢你帝杀,永远都信我。现在,便是我该受难的时候了。
我真是……后悔非常。
他又一次伸出手,我这次便没有抗拒。但见他将我肩胛上的伤口渐渐抚愈,我隐约觉得他神情一怔,似乎知道了是什么毒。这种毒,好像还是他以前告诉我的。
我冰冷的手盖住他的手,暖暖的。我把龙珠的法力全部渡给了他,我也想法力高深,但我想来日自己修炼,那毕竟不是我的。不过,那是要,有来日的。
我渐渐体力不支,感觉要晕过去了。我忽然觉得,自己真是能折腾啊,不辱狐族帝姬甚能折腾的声名,于是笑得甚欣慰。
“对了,帝杀,我有个要求……”
叶影婆娑,沙沙有声。
“我不想拖累姐姐们,把我的名,从狐族剔除吧。如果有来日,再加进去好了,如果长姐不生气的话……”
后来,我醒过来,已是白昼,乾坤朗朗,明日耀目,令我抬眼昏花。
此为,大殿。
我低下头,看见身前正站着一个人,能清晰地看见他衣角上的每一缕褶皱。一阵暖风吹过,我却晃晃悠悠地差点被吹倒。那开得像一朵大绣球花似的灌木竟是有花落的时节,便是现下。于是雪白砖面上无数随风飞移的花瓣在我身边绕绕转转,是那种似乎能掐出水来的、很淡很淡的粉色。
“妖王诏:东极狐族九帝姬东方九久,鲁莽灭裂,野性难驯,私取蝎族长帝姬蝎蒂、三帝姬蝎蜜性命。今夺其狐族九帝姬名位,逐出狐族,逐至万立山以东,任何人不得探望,违者杀无赦。钦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