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家人(1 / 1)
“婉儿,好了,好了。”宋玉抽回腿来揉着道:“婉儿,你快去看看你母亲。”
上官婉儿低着头,满肩黑发遮住了她的面容,叫人分不清是悲是优,她依旧不言不语,撑着地起身朝床榻走去。
宋玉望着她哀痛的身影,心生悲凉,抹了抹挂在脸上的一串还感动着的泪珠,艰难的爬起来,一步步走近她,站在她的身畔。
沛国夫人安详沉静的睡在床榻上,看着婉儿摩挲她的手,那只手布满了皱纹和茧子,那是长年累月辛苦劳作留下的痕迹。沛国夫人长得和婉儿并不很是挂像,宋玉想可能婉儿更像她爹和祖父上官仪,她娘的脸色发青,脸型圆润丰盈,是个温和慈祥的妇人,但眉头颇有棱角,又显坚毅刚强。
宋玉低侧着头看着婉儿,窗外的月色在她的脸颊上投注一层青光,未干的泪痕泛动莹莹,她的脸上挂着不知是否是苦涩的笑容,看得宋玉更加心疼。
“殿下,大人。”门外怜儿谨慎的低声禀告道:“陛下和皇后来了。”
上官婉儿仿佛没有听见般,不为所动。
宋玉暗暗叹息,心底深处浮起强烈的责任感,转身走到门前,启门出去,又将门轻轻关上,才回过身来。
李显已急急迎上来,抓着她的胳膊直往屋里瞅,“怎么了?怎么样?”
宋玉没有看他,却是望着在台阶处没有上来的韦氏,道:“多谢陛下和皇后关心,累得你们大半夜离宫,真是抱歉的很。”
韦氏脸上皮肉抖动一下,勉强的笑着。
李显见宋玉格外生分,尴尬地道:“太平,都是一家人,我也很伤心的呀,婉儿没有事吧?”
宋玉这才收回目光来投向他,矛盾的李显叫她越发的瞧不起他……一家人?……多么讽刺?“显,你能立即就来,这情,我们记下了。”
李显听着她的话,十分难受,他一听到消息,片刻不停的直来上官府,却被宋玉的一句话给堵在了这门外头。他抬头看着宋玉,从来没有过这一刻感到自己是如此的一个外人,他想进去,但又不敢,他始终还是没有勇气去排开太平。接着,他又迅速的低下了头,婉儿需要的也并不是他呀。
韦氏轻蔑的看了眼李显窝囊的样子,开口道:“即然有太平你在这里,那我们也就放心了。显,我们回宫吧,明日还有早朝呢。”
李显眼神带着恳求,然而宋玉分毫不让的说道:“显,你回去吧,婉儿想去了,自会去上朝的。”宋玉不想要这些人去打搅到婉儿,不愿加重婉儿的悲伤。
韦氏听懂了她话外的意思,眼中厉色一闪即逝,轻哼道:“何谓想去了就去?你当朝堂是……”
“别说了!”李显冲过去瞪住她,韦氏后半话被卡在喉咙里,罕见他如此动怒,皮肉再度抖动起来,却是没有再说下去。
宋玉暗自冷笑不已,韦氏的虚伪昭然若揭,这样的嘴脸宋玉最是厌恶,但她却已不再以言辞回敬,而是漠视着。
李显害怕她们再起冲突,只好说道:“那太平,我们先回去了。”他等了一会,见宋玉根本不予理会,俨然一副送客的模样,心底悲凉极了。
韦氏气哼哼的大力拉扯他的衣袖,“还不走?留下来丢人现眼呢?”拽着他就要走。
宋玉忽然叫住道:“显。”
李显被韦氏拉的踉跄两步,闻言惊喜地扭头,却听宋玉说道:“你是皇帝。”
李显一瞬嘎然,心中波澜起伏,韦氏皱着眉头要拽他走,他却甩袖拂开,大踏步的,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宋玉瞧着韦氏追着李显消失在她视线里,不由舒了口气,她不得不回敬韦氏,不能让她太狂妄了,虽然瞧不起李显,但李显毕竟是她哥哥,是个好人。再看过立在边上的上官府和公主府的奴婢们,他们脸上都挂着悲伤的神情,却又夹杂了些因方才的事产生的笑意。宋玉觉得自己说的那四个字,真是痛快极了。
婉儿还默默的坐在塌沿,一动不动的,细细的望着自己的母亲。
宋玉不忍打搅,她知道婉儿需要安静和思考,她笃定的相信婉儿自己会醒过来的,婉儿和其他人不同,和她宋玉,和太平更是不一样。婉儿是那种无论发生了任何事情,哪怕是天塌下来,她都能够很快就从悲伤中走出来的人物。
不为别的,只因婉儿的骨子里,有着莫名的动力,永远都是积极进取的。
外面的天色已经蒙蒙发亮,或许钟鼓已快齐鸣。
婉儿看着她的母亲,宋玉却一直都在看着她。也不知在婉儿对面坐了有多久,宋玉开始觉得自己脚有些胀痛了,她下意识的低下头,稍稍提起裙摆,露出的脚背有一团团紫红发胀的斑驳,原来是生了冻疮。
宋玉暗自发笑,以前可从来都是笑着说家里的佣人不仔细,今个儿反到是自己遭了秧。想想昨夜,从也不知自己原来还有这么强的忍耐力和体力,竟能赤着脚在雪地里头跑,还能背着一人。
忽然,她眼前人影一闪,便一惊而起,但见婉儿已走向门口,她正要出声,婉儿已背对她启门道:“你别动,坐回去。”
宋玉被她惊住了,她的言语里透着让人不敢抗拒的威仪,竟就这么傻傻地又坐下来。只一会,婉儿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精巧的盒子,走过来拉她起来。宋玉随她坐到了桌案前,盒子在桌上打开,白舒舒像奶油样的有股清香,正自莫名,婉儿已从中挑了一指,执起她的一只脚。
冰凉的触感,却带着舒服之感,缓解了脚上的胀痛,原来是治冻疮的药膏。
上官婉儿低着头,抚慰着那些因她而留下的创伤,指腹带着温柔的舒凉在脚背上打着圈,沿着足线涂抹着。
看着婉儿仍披散着的秀发,缓慢轻柔的动作,宋玉突然起了羞涩,脸上蹭的一红。“太平,我们在这里多呆几天好吗?”宋玉微微一怔,一种莫名的温暖浮上心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怜儿!元香!”宋玉一只手搭着桌案边缘,冲外头叫道。
怜儿和元香很快推门入内,陡然见到宋玉裸着脚,上官婉儿正在上药,都忙垂下头去。
宋玉也觉得被人瞧见这样的场景有点害羞,但婉儿似乎一点没有任何不妥,微一思付便即明白了,随即微笑着对两人道:“怜儿,你去通知太常寺备五服,让鸿胪寺做规格,公主府能做事的全都叫过来帮手,派人知会在京所有官员,每家封白包万钱,找春去拿。”她边想着要怎么做边续道:“元香,把府中一应红黄全撤了,记得张十二盏白笼挂在府门,哀堂就设在这里,唔……老夫人还是莫要随便动的好,其他还有什么你们快些都办了。”她思索着还有什么漏掉的没有,灵光一触,道:“对了,把旁侧的小屋收拾出来做草庐,呃……上官家还有些什么人?一个都别漏掉,在外地的,都特许用驿马。去去去,快去。”
怜儿和元香愣愣的听着,听着听着,两人齐齐相视一眼,大感激动,当下高声应诺,转身立马去操办。
宋玉说了一连串话,吐了口气,转头骤然见到婉儿低着的脸上挂着笑意,抹好药膏的一条腿就要曲起来,想坐近点。“啪”的一声脆响,宋玉“哎哟”一下摸着被打了的小腿,听到婉儿头也不抬的娇责道:“别乱动。”
宋玉心底里欣喜极了,像中了头彩一样,上身前倾,伸手去抚她的脸颊,却被她躲了开去。
上官婉儿抬眸责怪的看了她一眼,道:“说了叫你别乱动。”
宋玉觉得自己像得到了糖果的孩子,甜丝丝的果味绕着心尖子,“婉儿,在京官员有千百十号,可要把我发穷了,不然我也去卖个什么斜封官,你看可好?”
上官婉儿料不到她开口说这个,飞了她一记嗔笑,扔下她的脚,起身去洗手,走了几步,蓦地回头脸色一沉道:“不许动,才上了药。”
宋玉抬曲着的腿倏地在半空中停住,愣是机械的又放平回去。望着婉儿的背影,只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动人的美丽,她不自觉的撑着头,斜斜地看着,浮起绵绵情意。
上官婉儿擦干净了手,从衣笥下的抽屉里找来袜套,替她穿上,说道:“你昨夜那样对韦氏,她定是气也气死了。”
宋玉一个惊凛,哼道:“怕她呀?”
上官婉儿道:“怕是不用,只是显定是多心了。”系好她的袜带,挪到她身旁,拿桌案上的器具热了水,捡了五六片叶子,放到小磨里磨成了粉末。
宋玉一边看她泡茶,一边思索,说道:“显最好是能醒悟过来,他这个皇帝做的,也真是不想再让他做了。”
“是韦氏太贪得无厌了。”上官婉儿叹口气,提过小炉上烧开的铜壶,一沸调开了茶盏里的盐叶,慢慢地倒了水,又再注了一盏,手上停一停,垂着眼睑,睫毛微微抖动,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太平,去宴上你能坐主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