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丧母(1 / 1)
宋玉扶她起来,收拾散落的衣物递给她,扬声问道:“说!”
外头蓦地沉寂下来,与热烈的火光形成奇异的对比。
宋玉沉了脸,正待说话,倏地屋外传来不少“噗通”跪地声,但闻元香哀哭道:“大人!大人请节哀!夫人仙逝了……”
“嗡”的一声,上官婉儿脑子瞬间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呆住了。宋玉吓了一跳,忙喝问道:“说什么?!”
元香哭着重复道:“夫人仙逝了!”
宋玉一个惊震,赫然转目看向婉儿,这才醒悟到说的究竟是谁,心也跟着痛起来……不是吧!她娘?……
上官婉儿只觉得刹那间天地一片昏暗,仿佛一块大石压在心间,沉甸甸的压的人生疼。
外头没人敢说话,都静静的等着。
“婉儿,婉儿……”宋玉的呼唤她似没听见一般,两眼直愣愣的望着前方,突然,婉儿身子陡然间失重般倾倒,宋玉连忙扶住了她。
“娘……娘……”一种掉入无底深渊的感觉化作眼泪夺眶而出,滴滴答答的顺流而下,透过冰冷的肌肤落在锦被上,模糊而迷茫了视线。
宋玉任由她靠在自己肩膀上,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抚慰,努了努嘴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唯有静静的陪着她。心里懊悔不已,怎么就没想到沛国夫人还没死呢?去过那么多回上官府,怎么就没见到过?宋玉很惭愧,她觉得自己还不够关心婉儿,连她身边还有这样一个重要的人都不晓得。
宋玉看着婉儿虽然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却竟是没有哭出声来,心中万般疼惜,抹了抹自己的泪,伸手碰触她的脸颊。婉儿身子一颤,离了她的肩膀,极尽迷离的问道:“娘真的走了吗?”
宋玉沉痛的勉强点头,“母亲得天神庇佑,招去享人间极乐了。”
上官婉儿突然站起来,只披了宋玉先前给她的单衣,便去启门。宋玉吓了一跳,胡乱抓了一把衣服追了上去。
屋外的侍婢眼睁睁的看着上官大人朝院外走去,而太平公主则抱着一堆衣服追在后头,愣是都没反应过来。
宋玉颇感恼人的边走在上官婉儿身后边找着衣服,光着的脚冷得她直打寒颤,怜儿和元香追上来帮忙,又递了宋玉鞋子,很快就披了三四件在婉儿身上。
宋玉哪顾得了其他,来不及套鞋,急切的说道:“婉儿,婉儿,先把鞋子穿上好不好?”
怜儿和元香在旁道:“殿下,大人,使不得呀!”
上官婉儿却茫然未觉,走得急快,一路就出了府,府门前的侍卫哪里敢拦阻,只得跟在身旁护卫着。
宋玉求道:“婉儿,好婉儿,听话好不好?”
数十名侍婢提着宫灯跟在后头,众侍卫脸脸相觑,对此全都束手无策。兴道坊的坊卫远远见到如此阵仗,惊得慌忙开了坊门,更别说巡逻的兵卒,也都随着公主府侍卫护在后头。
怜儿和元香急得团团转,又不敢去拦着上官婉儿。
宋玉也是关心则乱,一个惊凛,脚底一滞,倏地冲上去,拦在婉儿前头,背转身去,不由分说将她背起来,在怜儿和元香惊呼中喝道:“愣着做什么,快来扶着!”
怜儿和元香这才回神,慌忙上前扶稳上官婉儿,宋玉背着婉儿,一路往上官府奔去。
“车来了,车来了。”怜儿叫道。
宋玉怕一放下婉儿她就又自顾自的走,咬一咬牙,也不管了,背上的人却像失了魂般,毫无动静,宋玉便越发不敢放她下来。
路上积雪并不深,正因如此,反是化得极快,雪和水混在一起,更是寒彻刺骨。宋玉起初还觉得冷,到后头便一点感觉都没有了,怜儿和元香一左一右给上官婉儿穿上了鞋子,但见太平公主仍是赤着脚,两人也知她是不肯停下来的,都甚感惊动,想不到公主对大人爱惜至深。
宋玉一边跑着,一边不停的唤着婉儿的名字,喘着气断断续续的不住和她说话。宋玉知道她是受到了打击,历史上的婉儿才生下来没不足周岁就和她母亲入了掖庭宫,婉儿能在十三岁便为武则天看上除了罪奴之身入宫侍奉,不仅仅只是因尚宫局老师们的教导,更多的是她这个出身高门望族的母亲的循循善诱。
婉儿只有这么一个至亲,她十三岁跟了武则天,三十年里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母亲,直到李显登基,婉儿才得以替上官家平反昭雪,她母亲也才重见天日,赐了二品的诰命夫人。
宋玉在现代还不大能够理解这事有多重要,但在大唐这些月,她了解了一个家族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婉儿若不能给上官家平凡,那么上官家的子孙世世代代都会是罪奴身份,女子没入掖庭为婢,男子终身为奴,唐代还讲门当户对,贱奴只能与贱奴婚配,于是便会成为一个恶性循环。
需知上官家族,那可是李唐自诩的发源地陇西的高门郡望,上官仪从太宗的秘书做到高宗的秘书,文学造诣令唐初文人争相效仿,唐代初期的诗词格律,便是上官体,后来只因助高宗写了废后诏书,被高宗出卖导致武则天将上官家全数籍没。
若没有武则天的点头,李显怎敢在武则天死后去扇神皇的耳光。婉儿凭借女子一己之力,令灭族仇人肯为其家族平反,历史上也只此一家。
可这对婉儿又有什么意义呢?受惠的是她家族里的堂兄弟姐妹,她的至亲,只剩下沛国夫人,还没有享几年福气,就这么去了。
宋玉一边和她说着话,一边流泪了,仿佛能够从沛国夫人的眼中看到婉儿是经历了怎样的磨难才走到的今天,又仿佛能体会到婉儿此刻失魂无助的心情。宋玉不禁想起自己已在天上的那个妈妈,还没来得及看见她接继家业便也抛下她走了。
“殿下,殿下,到了,到了。”怜儿惶急的提醒着,心疼的想要自家公主赶紧把人放下来。
宋玉却不理她,背着婉儿直入府里,急声问道:“在哪里?在哪里?”
元香已指着正前方道:“在正屋,正屋。”
宋玉急冲冲的就闯了去,府里的丫鬟宦者全都跪在道路两旁,提袖掩泪,好在有精明的侍卫快马通知了上官府,府内的道上全都匆匆铺上了垫子,供宋玉踏脚。
到了正屋,扑面全是阴冷之风,令宋玉不禁起了一身冷汗,婉儿没有回来,无人敢动沛国夫人遗身,一众贴身侍婢跪在旁边,低声抽泣。
宋玉柔声道:“婉儿,我们到了。”说罢想要放她下来,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腿弯不下去了,怜儿和元香忙帮扶着。
“婉儿,婉儿。”宋玉不理会侍婢的搀扶,握住婉儿的双臂焦急的唤道,上官婉儿却只是呆呆的看着不远处的床榻。
宋玉又痛又急,想要搂住她,可是一只脚才刚离地,头晕目眩,接着整个人就倒了下去。忽然,她感到背上传来阻力,便被抱住,听得婉儿娇喝道:“快拿热巾,温水!”宋玉疲惫的闭了闭眼,暗自松了口气。
“太平,太平,对不起。”上官婉儿在宋玉倒下去的那一瞬间突然就清醒过来,跪抱着她,忍着哭声道:“太平,你……”
“你没事了?”宋玉伸手抚摸上她近在咫尺的脸颊,傻笑着。但见她泪水汩汩而下,强忍着声音,醒悟到了什么,低喝道:“你们都出去。”
怜儿和元香忙挥退屋里的侍婢们,把热巾和水盆放在地上,也一并退去。
“婉儿,她们都走了,你要是想哭,你就哭吧。”宋玉心疼的扶着她的脖子,摁在自己肩膀上。
上官婉儿默默的留着眼泪,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片刻,轻离她,转身拿过热巾,跪在铺了绒席的地上,将她的双脚放在自己的腿上,把一只脚紧贴住自己的小腹。
宋玉微微一怔,想要抬离她,却发觉双脚都麻木的不听使唤,又被婉儿强行给摁住。婉儿用热巾敷着她另一只脚,泪水止不住的掉下来,她一边用手肘抹着眼泪,一边给宋玉暖脚,只是不说话。
宋玉须弥着眼睛痛苦的瞅着她,那带着深深悲愁的温柔重重的敲在她心底,宋玉只觉得霎时间百般滋味缠绕心头,说也说不明,道也道不清。
上官婉儿垂着泪,却一言不发,柔情款款,仔细而专注的捂着那双背着她跑了几条大街早已冻得发紫的玉足。
宋玉双脚恢复第一丝意识的时候,是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一种力量将冰封的海水缓缓推动,刺痛转化为沉痛,自脚底流往大腿,再回流,一个接一个的漩涡卷来,夹杂着冰凌的液体逐渐在血脉中奔流,那痛无处不在,铺天盖地地缠绕上来。紧接着,便有温暖的柔软,从脚背一路往上,每一次的抚过都带走一缕疼痛。
上官婉儿不轻不重的一下下推抚着宋玉的双脚双腿,替她顺脉活血,小腹处的汗水温热着她的脚心。
泪已止固,情已入骨。
天地之间,唯此一人,愿为她舍弃地位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