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娑婆(1 / 1)
李显咬着嘴,也沉默着,往后朝上官婉儿靠去。
上官婉儿懂他的意思,忙拿眼色投往屋外的一众官僚,终于,有一人在外高声禀道:“陛下!请恕微臣斗胆直言,太平公主曾率领群臣诛除二张,扶持陛下登基,且乃神皇嫡女,兴扶大厦之责,焉会助废太子谋反?害自己的亲生哥哥?”
众人同时看向说话之人,原来竟是崔湜。
宗楚客惊愕的看着他,怒骂道:“崔湜!静德王是如何待你的?现在静德王一死,你就打算不顾旧恩了?”
崔湜面无惧色的慷慨直言道:“我正是感念静德王恩义,才不忍有人借此机会,谗害宗亲,这违背了静德王对陛下的赤诚,是在这灵堂上给静德王一生忠义描污!”言外之意便是指责宗楚客等人借机诬赖,给死去的武三思抹黑。
宗楚客等人被堵的哑口无言。
李显趁机道:“这,这,崔湜说的对呀。”虽然他是巴不得有人肯站出来扭一扭,但依然惧怕韦氏的威仪,说的毫无骨气。
上官婉儿和宋玉相视一眼,均是暗感痛惜,皇帝当到这份上,也是不忍再说。
韦氏愤怒不已,连说三个“好”字,她目色凌厉的滑过周利贞。
周利贞一个激灵,拱手拜道:“既然如此,微臣恳请陛下彻查太平公主和相王是否参与废太子谋反一事。”
宋玉虽然不知言下何意,但见上官婉儿一震,大概也猜到是极其不妙。
上官婉儿不得不拉过李显到一旁去低声恳求道:“显,你不能因为静德王,置兄妹之情不顾呀。”
李显愁苦的看着她,却是反问道:“那你要我怎么办?现在武三思死了,宫里都是皇后说了算,宗楚客那些人现在都跟她,你要我也杀了她吗?”
上官婉儿踱足道:“显哥哥,你是皇帝呀。”
李显悲伤的看着她,道:“婉儿,你看我像皇帝吗?要不是有你在,只怕现在坐在皇位上的就是别人了。”
上官婉儿大惊失色,很快就醒悟到韦氏给他吹了什么风,暗自懊恼,也很快就做出判断,道:“好,那你就让大理寺彻查此案,但不能叫武三思的人审理。”
李显知道她的意思,犹豫不决着,上官婉儿当知他是真的信了韦氏的耳旁风,相信太平想要借此诛杀武三思的宫变换一个皇帝,韦氏必是和他说武三思死了朝里朝外恐怕就要被太平一手遮天,他们夫妻只有团结起来,才不会再度被赶到房陵之类的话。
上官婉儿强忍着悲愤,冷静的道:“显,我也参与了,你是不是也要杀了我?”
李显吓了一跳,忙道:“不不不。”
上官婉儿不得不替他做出决断,“那你就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李显迟疑片刻,跺脚道:“好,我信你的,婉儿。”说罢转身走到韦氏身边,朝外面宣布道:“镇国太平公主和安国相王暂留府中,着御史台、大理寺,彻查废太子谋逆一案。”
韦氏露出得意的表情,她并未阻止婉儿拉着李显说私话,因为她太了解李显了,也知道婉儿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李显茫然的看过宋玉,心力交瘁的拂袖而去,一直没有发言的,跪在一旁的武家儿媳安乐,此时朝宋玉投去一个莫名惧畏的眼神,追着她的父皇、母后离去。
宋玉立在那里,久久不能平息心头的惊惧,她知道这意味着被软禁在府中,也终于彻底的明白了在政治博弈中,仇恨是不能作为行动的理由的,就如同亲情不能阻止杀戮的刀剑一样。
这就是李显的矛盾,也是每一个天家子孙的矛盾,现在也成为宋玉的矛盾。
上官婉儿望着李显灰暗的背影,内心里痛心疾首,悲痛万分,这就是她用了几十年心血去袒护的男人?最终沦为女人裙摆下的附属品,可能这个时代的女人,都是那么的令人憎恶,令男人不像男人,包括她自己。
上官婉儿从没有这一刻坚定的认为,是到了神皇陛下该把那个赌约的奖品还给她的时候了。
太子李重俊的首级被送到太庙贡献,翌日,又取来挂在了宣政殿的牌匾下,所有上朝的大臣,见到那狰狞乌黑的面容,都吓得心惊胆寒,胆战心惊的上朝下朝,不敢对皇后有任何的不满。
羽林军保护着相王府和公主府,实则是在监视,上官婉儿管不了这么多了,她要替太平和李旦去奔走,还要瞒过韦后的耳目。于是,她通过她的笔,写下含蓄委婉的诗词,通过修文馆的晚宴,正大光明的赐给崔湜。
崔湜在最关键时候敢于站出来,虽然是个墙头草,但毕竟也相知多年,在这时候能帮忙,婉儿觉得也并非所有的男人都那么懦弱,单这心意足够了。崔湜本是个很有才华的诗人,一看婉儿赐给他的诗就明白了,通过他,婉儿联系到了不少太平旧臣,纷纷秘密的聚在她的麾下。
这一天,他们终于求到了李显委派上官昭容去探视太平和李旦,婉儿担心死了,不知道太平如今是否又回到了那个意志消沉的时候。
太平公主府依旧是车水马龙,只不过不同的是,这些人都是来参加公主安排的宴会的。公主府每日举宴,从不间断,几乎是日日夜夜笙歌犬马,歌舞升平。
上官婉儿在门前见此情形,暗自舒了口气,同时也意识到最近自己的心绪不宁,她也害怕,从没有过的害怕。
怜儿首先得到下人通报,赶紧迎了出来,喜泣道:“大人,今晨接到消息说您会来,奴婢们一直在等您。”
上官婉儿心头一紧,道:“怎么了?”
怜儿一边领她走边道:“殿下自从那日回来就醉了,再没清醒过。”
上官婉儿点点头,匆匆往寝殿步去。
宋玉斜躺在塌里,一边转动着夜光杯,一边笑嘻嘻的看着床榻前桌案边几人博戏,还不时插上几句嘴。
上官婉儿跨进门来,怜儿便把人全都轰走了,宋玉还很不满意的叫嚣着,待到人都走光,殿门关起,婉儿才冲过去抱住她。
宋玉醉眼朦胧的凝望着她,打着酒嗝道:“婉儿,我做的好吧?”
上官婉儿搂她在怀里,默然流泪着拼命点头。宋玉痴痴一笑道:“那你快奖励我啊。”说着就把嘴凑上去。
上官婉儿毫不犹豫的回应她,浓重的酒味混合着原本的醇香,入了鼻,进了口,似乎也把她迷醉了。
良久,宋玉才离开,喘着气躺在她胸口,醉眼稀松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把李隆基拉下水,不该临时改变主意叫刘仁景关闭了玄武门,我该放李多祚进来,把他们都杀光,我再杀了李多祚也就行了,我真笨,我真笨!婉儿,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上官婉儿知道她在后悔这件事,忙搂紧她说道:“不干你的事,李多祚要真的进了内廷,李重俊那样子死得人会更多,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你不要这样子,你这样子,婉儿心里更难过,是我妇人之仁,不仅坏了你的计划,还叫韦氏误会了,是婉儿害了你。”
宋玉忽然哭起来道:“她误会就误会吧,我又死不了,可是婉儿,你知道吗,李隆基会杀了你的,他将来会杀了你的。”宋玉揪着她的衣襟,酒后胡言乱语。
上官婉儿沉默一下,温柔的低眸看着她,抚摸着她的脸庞,笑说道:“他不会的。”
宋玉一下子激动起来,坐直了拽住她的手臂道:“会的,会的,他真的会杀了你的,啊,啊……唉!”史书不会骗她的。
上官婉儿摸着她的脸,笃定地道:“相信我,他不会的,”宋玉还想再说,又被她搂住,听她说道:“太平,你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要害他的吗?太平,相信婉儿,他绝不会杀我的,除非是我把命给他。”
宋玉心中刺痛不已,揪心难受,实在不知要怎么告诉她,可她又是那么自信。
上官婉儿道:“一会我还得去相王府……”她话还没说完,宋玉已紧张道:“别,你别去,别去。李隆基看见你,定是恨得不行。”
上官婉儿略作迟疑,叹道:“早不见,晚也要见。”宋玉摇着头,虽然脑袋昏昏沉沉的,喝高了,但还保持着灵台一丝清明,不肯道:“不行,不行,你不能去,要去,你也不能一个人。”她突然变得焦急万分,像暴躁的猴子,“不行,不行,不能去,你不准去,不许去,你要去了我就,我就,我就死给你看。”
上官婉儿讶然望着她站在榻上上蹿下跳,恍惚想起小时候她闹自杀上吊的一幕,禁不住“噗嗤”一笑,伸手一把将她拽下来道:“好了,好了,看你醉的。”
宋玉连打了好几个嗝,仍不松口道:“那你别去。”
上官婉儿轻抚着她的背,点头道:“不去,不去,等你醒了,一起去。”
宋玉吃吃笑说:“好。”而后又道:“那你别走。”
上官婉儿罕见她对自己这么娇气过,心里爱惜不已,“好,我不走,我陪你。”她拉过锦被替她盖上,轻轻拍打着她,哄她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