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黑夜(1 / 1)
说起来,我的眼睛是和黑夜一样的颜色。
然而,并没有想借它去寻找光明。
我们的黑色,意味着“冷静”与“包容”。
影山飞雄记不清楚自己曾经从哪一位排球部前辈口中听说过这句话。经过暑假的东京远征后,他认同了“包容”的含义,但是,所谓的“冷静”,应该从何说起?且不谈排球部里有着一群热血笨蛋,单就现在而言,他也无法冷静下来。
原本以为盯着窗外的黑夜,就能够让浮躁的心变得平静。他托着下巴坐在书桌前,仰起头看了一会,实在不耐烦了,便转着椅子背过身,勾起一旁的排球,开始练习。
每一个托球都精准地上升到同一高度。手指与排球接触时发出的声响,听上去,如同规律运动的秒针,一格一格地往前拨,将今天发生的事情,重演一遍。
上午,今井突然说,她要代替生病请假的朋友成为学园祭的班级委员参加中午的会议。
午休,樱田告诉他,国中生的今井是个厉害的不良少女。
部活结束后,他知道了,东峰前辈的朋友曾经和今井并肩作战,做了许多帅气的事情。
为什么他非得从今井之外的人口中听说她的故事?
今井明明跟他约定过,《回忆曲》将由她亲自来演奏的。可恶!
影山飞雄越想越生气,托球的姿势微妙地一偏,手上一使劲,本来被他牢牢控制的排球立刻弹飞出窗外。他愣了一下,连忙爬上桌子,扒着窗框,眯起眼仔细地看了看,确定排球没有砸到人或汽车,一蹦一跳地滚到路边,才松了一口气。
差点闯祸了,好危险。
虽然不是第一次,但今天,排球偏偏在今天再次飞出去,又是什么意思?
看见儿子匆匆忙忙穿上鞋子要出门,影山妈妈在围裙上抹了抹,走过来问道:“飞雄,又不小心把排球打出窗外了?就算只是去捡球,也多穿一件衣服,要入秋了,晚上很冷呢。”
“不只是捡球。”意外地听到儿子这个回答,她怔了,这才仔细打量他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和有些泛红的脸颊,“妈妈,我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外出一趟。”
明明只要默认去捡球,就能顺利溜出去了,却非要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正因为飞雄有着能把真心话直率地说出来的性格,作为妈妈的,才不怎么担心这个长了一颗排球脑袋的笨儿子。
这个可爱的孩子,一定会招人喜欢的。
影山妈妈摇头笑,把前不久才完成的针织帽拿来,踮起脚替他戴上,揉揉儿子傻乎乎的脸:“很合适呢。去吧,注意安全。”
他认真地点点头,抬起手摸了摸帽子,转身打开门。
“给我记好家里的门禁时间。”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走廊上的影山爸爸冷哼一声。
看着儿子再次认真地点头,随后掩门跑出去的身影,影山妈妈抱怨当父亲的:“真严格。对已经是高中生的儿子说什么门禁,学一学飞雄的直率吧,关心别人就好好地说话。”
对孩子要求严格的男人卷着手中的报纸,又冷哼一声:“你才是,胡说八道什么。”
要把排球捡回来,当然不是难事,不过,要找到今井,就有点棘手了。
他记得去今井家的路,只是,直觉认为今井不在家,而且即使去了那里,也没有他想要的答案。话说回来,自己想要的答案是什么,影山飞雄也不清楚。但,这种时候,一定不能停留在原地,什么都不做。
一心想着前进的少年,依靠身体本能,来到了某一条昏暗的巷子前。
狭窄的巷子挂着几盏灯幽幽地发光。放眼望去,深不见底的小巷看上去竟然像无边无际的大海,不知通向何处,神秘又危险。不过,面对未知的大海,仍然坚持要去征服它,这才是男子汉。
他拨着排球旋了旋,对着幽深的小巷,露出发球前志在必得的阴沉眼神。
想法确实很好,事实却是,帅不过三秒的少年,一路上没碰到在暗处张牙舞爪的小混混,反倒频频被神出鬼没的流浪猫跳到脚边示威,吓得差点吐魂。如果眼前的终点藏着什么大秘宝,那么为了升级通关要打的怪都是喵星人,这也太奇怪了吧?
……不,既然是和今井有关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奇怪。
一手勾着排球一手擦汗的影山飞雄,定了定神,有些忐忑又隐隐兴奋地摸去旧校舍的围墙边。隔着这一面墙,透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他左右看了看,猫着腰缩到校门旁边,探出头往里面四处张望。
……这都是什么鬼?群魔乱舞?
废旧的操场上自然不会有照明,一群发着荧光的火柴人坐在地上,有的勾肩搭背笑嘻嘻,有的安安静静地抱着腿,有的手舞足蹈大吼大叫。红的,黄的,绿的,白的,粉的,蓝的,紫的,看得他头晕眼花。
这些到底是什么鬼?
啊,就是一群人类,穿着印了荧光火柴人的黑色连帽衣套装,而已。
盯着离自己比较近的那几个人,勉勉强强从昏暗中看出端倪的影山飞雄拍了拍胸口。并、并不是害怕,但乍一看,还真的有点诡异。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又探出头去看。
这一次,他一眼就看到,站在人群中央的今井。
虽然那个地方被几支手电筒同时照着,是最为显眼明亮的,但是,他能找到今井,和这些都没关系。哪怕今井也穿着火柴人衣服混在人群里,他也有自信找得到。这种毫无怀疑的笃定感,像是站在球场里的天才二传手能够把伙伴与对手的动向尽收眼底一样。
影山飞雄就是知道,今井理惠在那个地方。
小小的身影笔直地站在高挑的白川前辈旁边,今井说过,那是从小练习小提琴熬出来的筋骨。她似乎正和白川前辈聊着什么,引得前排爆出一阵大笑。隔了一会,那些内容才一层一层地传到后排,笑声也就这样一浪接一浪地涌上去。
这种距离与落差,让影山飞雄有点郁闷。但消息一到,他马上竖起耳朵听。
“大小姐抱怨,二小姐临时带了三周,我们这些混蛋全都朝好学生发展了。”
“二小姐表示,你这么不爽,是不是还想打一架?”
“好好好!难得看见她俩聚在一起,就来一场久违的比赛嘛!”
“被关了三个星期的禁闭,大小姐的状态可不是绝佳喔!”
“说起来,二小姐不也很久没有和我们去打架了吗?”
影山飞雄听得一头雾水,这时,前排有个人跳起来,高举双手大声喊着:“赌局开始……”话音未落,就被身后两位身手了得的少女默契地一脚踹。
那人踉跄几步,在大家的哄笑声中站稳,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改口:“知识问答比赛!大小姐能赢过二小姐。认为这句话是对的,请站在我的左手边;认为这句话是错的,请站在我的右手边!”
数不清的荧光火柴人当即在影山飞雄面前走来走去。这回真的是群魔乱舞了。
他被这些人晃得满头黑线,忍了又忍,才闭起眼,往主持人的右侧挪了挪。
对方又趁乱补了一句:“输的一方要把筷子插在鼻孔里一边唱笨蛋歌一边跳舞!”
摇摆不定的小混混们顿时嘘声四起,拉掉手腕上的荧光环扔了过去。
在这些人之中最有威望的少女组,有说有笑地围观作死的小弟被群殴。
小混混原来是这样的相处方式……不,没什么奇怪的,和今井有关的事情,没什么奇怪的。默念几句“今井”的影山飞雄瞬间淡定了。
然而,带来安定感的咒语并不能时时发挥作用,例如,他看见今井输了的时候。
因为是朋友之间的切磋,白川前辈只是点到为止地把拳头定在今井面前,被逼到角落的帽子少女举起手——这个动作,即使他听不清楚两人的对话,也知道那是认输的意思。
今井她……根本就没有尽全力。绝对不会在比赛里低头认输的影山飞雄有点生气。
两人一开始过招,认真起来的今井确实如同她曾经所说:“当我认真起来的时候,连柔道社和棒球部的人恐怕都是手下败将,这么说一点都不过分。”但,很快地,她就把那股认真的劲头收起来了。
为什么?现在不认真起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大家并没有发现。”白川夏纪看着兄弟们笑嘻嘻地议论纷纷,用手肘撞了撞今井理惠,“但是在下希望能与你认认真真地打一场,理惠。”
比赛结束后就一直低着头揉手腕的今井理惠耸耸肩:“抱歉,一看见这道疤,我就会害怕。”
“你的信念,不在此处,而寄托于小提琴之中。在下能够理解,所以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白川夏纪提起那柄竹剑,“但是,远方有个迷茫的少年需要你来为他解答。”
竹剑指向了某个角落。
耷拉着肩膀,瞪着自己手里的排球郁闷中的影山飞雄,渐渐感到不对劲,一抬头,只见荧光火柴人全都盯着自己看。刚才那股欢乐逗逼的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熟悉战斗的野兽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那才是小混混真正的样子。
影山飞雄捏了捏拳头,警惕着离自己最近的那几个人,缓缓站起身。
要打架吗?很好,放马过来。
“这个人,交给我。”帽子少女一边说着,一边拉起影山飞雄往巷子口走去。
他被一路牵着往前走,起初事发突然没能反应过来,想清楚的时候,已经离开了旧校舍,在巷子里了。稀疏的路灯自她的帽子顺着背影滑落,影影绰绰的,整个人看上去非常不真切。
这条幽暗的路那么长,可眼前的领路人,从来没有回过头。
不,最重要的是,今井的手,为什么在发抖?
并不是肉眼能轻易察觉到的抖动,然而现在她温热的手心正贴着他微凉的手背,无论是亲密的接触还是温度的差异,都能让人敏感地捕捉到小小的动作。
“你在害怕吗,今井?”心里有了这个猜测,影山飞雄便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的瞬间,两人正好一前一后地踏出小巷。今井理惠的脚步停了下来,影山飞雄险些刹不住,又像初次见面那样,把对方的鞋跟踩下来。他嘀咕着站好,对少女的背影瞪大眼睛:“喂,今井!怎么回事?回答我的问题!你在害怕什么?”
马路上充足的灯光打在她身上,连探出帽子的那截红发都被照得有些失色。
“我害怕影山会害怕我……”她松开手,转过身,却低着头,“就像以前意外受伤时会害怕不能拉小提琴一样……我很害怕,我很害怕啊,影山。”
“哈?开什么玩笑?”影山飞雄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这句话,酝酿了一整天的怒火终于阴沉沉地烧起来。他瞧着这个遮挡视线的大帽子不顺眼,朝那帽檐用力一拍,仍觉得不够解气,干脆把排球塞给她,掀掉她头上的鸭舌帽,压在排球上,腾出双手抓得她的头发乱糟糟的。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骂人的词汇量极度匮乏的影山飞雄,板着脸闷着怒火飚出一连串“笨蛋”。真正想表达的话在心里翻江倒海,但说出口的却唯独这个词。就不能迸发一些华丽动人的文学灵感吗!
他暗恼,对上她那双比路灯更明亮的蓝眼睛,以及完全不为自己的头发被弄乱而生气的傻笑,越发郁闷得不行,把她搂到怀里:“笨蛋!我怎么会害怕?你……”顿了顿,还是没想到什么好句子,“你是今井啊。”
受小动物欢迎的今井,被误以为是幽灵的今井,喜欢音乐的今井,耐心等待伴奏者的今井,温和有礼的今井,气场犀利的今井,完全能把大男人打趴下的今井,温柔哄着小孩子的今井,讨厌咖喱的今井……
那都是今井,就像排球比赛那样,一分连接着下一分,不能缺少任何一环。
你是……我的今井啊。诶??!!!这个说法好像很不错!
“抱歉,我应该对你更有信心才行。”怀里的小动物讨好地拱了拱,抖开乱糟糟的毛发,露出了他最喜欢的笑容,笑得眼睛弯弯的,嘴角边都漾出一个小酒窝,“因为,你是影山啊。”
模仿我的句型你是几个意思啊?!是我这个意思吗?想不通啊啊啊!直接问今井吧!嘀咕着与小动物相处太难了的单细胞少年抱住排球想了很久,侧着头望向身边的人。
正在路灯下对着影子把散乱的头发梳理好的理惠,也心有灵犀地转过脸:“果然,头发就这样被风吹起来,感觉最帅气了。”卷着被夜风稍稍拂起的发丝,她眯起眼笑。
……哪里帅气啊你自我感觉不要太良好了!与当初一样,影山飞雄还是这种无可奈何的反应。
等一等,被她这句话一岔开,他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影山飞雄眉头紧皱,盯着她的发旋,想了很久,听到她捂住鼻子打了一个闷声的喷嚏,熄了的火气又烧起来。
再次把排球塞给她,影山飞雄把头上的针织帽摘下来,一边替她严严实实地戴好,确保罩住有些冷的耳朵,一边骂道:“笨蛋!要入秋了,晚上很冷,不知道多穿一件衣服吗!你看你的朋友们可都穿着长袖外套!要懂得好好管理自己的身体,又感冒了怎么办!”
……为什么是“又”?单细胞少年来不及细想。
一身夏天休闲服打扮的理惠因他的触碰,害羞地缩了缩脖子。
出现在她眼前的影山,总是带来一个又一个惊喜。例如那串压抑着声音最终爆发出来的“笨蛋”,像是由钢琴最低音循着每一个键极快地滑向最高音,真好听啊。还有那句“你是今井啊”,简直是世界上最美的音色,她根本无法模仿出来呢。
理惠下意识地想搓一搓说不定已经听到怀孕的耳朵,但手上还抱着排球:“影山……话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带上他的排球,在光线不足的黑夜里?
“啊?我出来捡球!”少年恶声恶气地回答,手忙脚乱地把她的鸭舌帽盖在头上,夺回排球。
球怎么可能滚到这个地方?总是在这么微妙的地方傲娇起来啊真是的!不过,她也有自己的帽子,为什么非要戴上他的?看起来像是交换戒指啊……想什么呢太让人害羞了!瞧他一副坦然的样子就牵起她的手了啊!怎么做到的?
“……影山,你要带我去哪里?”发现回家的方向不对,感动与羞涩戛然而止。
愚蠢的少年想了想,才恍然大悟:“哦,你家在那边。我好像应该先送你回家。”
唔,总觉得这个人如果真的是因为捡球而跑到这里来,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认识他之后,有趣的事情一直都在发生呢。
深夜的黑,包容了世界上所有的颜色,也包容了诠释着这些色彩的天地万物。
就连光明,也是身在其中,又何须另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