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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寒牆 (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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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延宫又恢復了从前的幽寂冷清。

先前内务府暂时拨来帮忙的宫人们全被遣走,玄礽也不再驾临,偌大殿阁裡再不见人息,再不听人语此声彼落。

小产过后,谭琬整整在榻上休养了一个月。

她终日抑鬱寡言,打掉孩子并未让她感到欣慰宽释,反而一股无尽的空虚和罪恶感日復一日缓慢地向她噬来。与怀有身孕时的怨愤相比,如今笼罩在她心底的阴霾竟是更加沉重,心头经常空荡酸楚,怅然若失。

由心而生的忧伤便罢,身外残酷的事实亦让谭琬难以承受。

宝延宫消息虽不灵通,可她知道,在她望不见的宫苑深处间接又有许多人因她受害,因她而亡。当日她任性而为,心恨之馀,确无思及宫中会有人因此含冤枉死。唯一令她宽慰的,是秋蓉并未被处斩,那日仅被内刑司打了几十大板后便给逐了回来,依旧在宝延宫当差。

「秋蓉,妳恨我麽?」深秋清早,谭琬倚坐在榻上,呆望窗外乾枯枝桠上结了晶莹剔透的霜。

正在替换炉火的秋蓉闻言,慌忙上前跪下:「小主何出此想?此事本就是奴婢之过,奴婢从未埋怨任何人,更没有怨恨小主。」

谭琬沉鬱的眼眸怔怔看着秋蓉,秋蓉瘦小的脸上双眼红透,泪水在眶裡打转,显然是被她的话吓着了。倒也难怪,这是自小产后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有我这样的主子,妳也够苦了。」谭琬垂下头,病恹的脸庞浮现淡淡苦笑。「改日得空,去和内务府总管商量,让妳换去别处伺候吧。」

秋蓉听了,却更加慌张,拼命在地上磕起头来:「小主开恩,求小主别赶奴婢走……」

谭琬觉得有些茫然,当年她在宫人眼中尚称得宠,伺候她的莲玉便已巴不得尽快离开,如今她既失皇嗣,又惹怒龙颜,还害得秋蓉枉遭皮肉之苦,更差点失了性命,秋蓉又为何还要继续留在宝延宫?

她漠然道:「妳若继续伺候我,只怕会误了妳。」

秋蓉抬起头,双目泪眼汪汪,急急摇着头,垂泪呜咽道:「小主有所不知,奴婢出身微贱,打入宫起便让其他宫女姊姊排挤,受尽各种欺凌打骂,又因家中无势无可依靠,总被内务府分到最苦最难熬的活儿,那些日子和受刑相比,才是生不如死……」

她吸吸红肿的鼻子,接着道:「来宝延宫伺候小主,奴婢才终于过上正常日子,小主心善仁厚,奴婢从未遇过对奴婢这样慈善的主子,奴婢感恩不尽,请小主不要赶奴婢走……奴婢会好好伺候小主的……」

说毕,又焦急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

谭琬心裡一酸,连忙开口制止。

未想秋蓉境遇如此困苦,同是被这冰寒严酷的皇宫囚困又遗弃的人,她这次害得秋蓉无端被牵连,无疑雪上加霜,谭琬的懊悔内疚不禁又更深了些。

「别哭了。」她压下心裡酸楚,勉强打起精神朝秋蓉一笑。「陪我去外头走走吧。」

秋蓉听了,知道谭琬打消让她离开宝延宫的意思,连忙擦擦眼泪,欢喜的谢了恩,起身上前搀扶谭琬下床。

已是秋末接近冬初,天候越发寒冷起来,谭琬和秋蓉相伴行在宫牆之间,一路上随处可见枝叶屋瓦上结着霜珠,莹莹泛着光,散发清冽寒气。

谭琬走得很慢,她的身子还未完全恢復,脚下步伐虚弱,仍得依赖秋蓉搀扶方稳。清早宫牆青石道上宫人稀少,多是几名晨扫的太监稀落来回,偶尔一两名给各宫办差的宫人匆匆经过之外,偌大的宫苑裡宽阔寂寥,悄然无息。

谭琬在停雪苑前停下了脚步,沉鬱的双眸静静看着苑裡枝桠光秃的梅树。

这是座未修整完的园子。据宫人们所言,停雪苑在谭琬进宫前便开始修整,可后来不知何故给延宕下来,一搁便是两年,直至今日仍旧閒置荒废,未见復工,因而园子裡多是碎石泥地,少有人造杆栏凋砌,仅留下先前移植的梅树昂然挺立。

谭琬却喜欢这样的自然不造作,园子裡未经凋琢的杂乱无章,反倒让她觉得熟悉。

隔着梅树枝桠,谭琬抬眼遥遥凝望远处天空,目光抑鬱哀伤。

东方云层沉厚,如山峦般掩住朝阳光照,留下一片灰白朦胧的苍穹。

她望着苍凉孤寂的天,发怔许久,心裡除了空荡,还是空荡。她始终不愿面对的忧伤,依旧萦绕她心底徘徊不去。

秋蓉彷彿明白她的悲苦,默默陪在她身旁,没有出声惊扰。

直到远处慢慢传来一连串脚步声,谭琬才回过神来,不经意地转首往脚步声方向看去。

只见停雪苑旁的小径现出了一个明黄人影,后头跟着一大群青衣宫人。

谭琬一怔。

是玄礽。

玄礽似乎也注意到她,蓦地收住脚步,停驻在青石道上。后头的裕公公连忙示意众宫人停下。

谭琬没有像从前一样迴避,双眸怔怔看着玄礽,空洞的眼裡再无从前的激烈悲愤。

玄礽对视到她的目光,神情略显讶异,面色却依旧沉穆清冷。

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未见。

这是她入宫以来从未有的事。

谭琬凝望着玄礽,沉寂多日的心湖终于隐隐泛起波盪。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模样。

清风崖上,他轻服便装,英姿飒爽。

她记得他的笑语清朗,双眸奕奕,举止沉稳中偶也流露年少轻狂,不失赤子之心。

而眼前龙袍加身的他,身形彷彿清瘦许多,面色不再光彩照人,曾经和煦耀眼的目光也只剩下黯淡无尽的冷寂萧索。

他一定恨极她了,对吧。

这些日子来,她这般绝然无情地伤了他的心。

谭琬默然鼻酸。

他们究竟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他清冷宛若止水的双目凝在她的眼眸裡。

那样深刻,却又那样遥远。

谭琬陷在他苍凉的目光裡良久,心中思绪百转,终究无语相对。

玄礽却忽然别开了目光,神情淡漠,转身便迈步离开停雪苑。

一帮宫人也快速跟着离去。

停雪苑裡又只剩下了谭琬和秋蓉孤零二人。

当天夜裡谭琬做了梦。

她梦见当年那一夜,她没有弄丢玄礽给她的信物,前去清风崖的路上没有阿虎的阻拦,她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小亭裡见到了玄礽,两人相视而笑。

梦醒时,谭琬已是泪流满面。

她知道,在失去孩子的那一瞬间她便后悔了。

她虽恨玄礽那晚乘酒意强迫了她,可她再恨玄礽,也不该拿自己的孩子作为报復工具。

她亲手杀了他们的孩子,就如同在玄礽心上狠狠插了一把刀。

孩子毕竟是无辜的啊。

她没有资格做一位母亲,没有资格再回到她曾幻想能时光倒流的过去。

回首来时路,寒风萧瑟,只有满目疮痍,泪痕斑斑。

谭琬身体逐渐康復,日子却一天天閒荒起来。

长泰殿不再传唤谭琬侍候,从前她在宫裡的日子总是被玄礽填满,每天来去的地方多半只限于长泰殿与宝延宫,如今不再在长泰殿当差,除了待在宝延宫,她竟也无处可消磨,光阴忽变得无穷无尽,多馀了起来。

为了排遣寂寞,谭琬重新开始吹起玉萧。

日復一日,无论晴雨,总能听见哀婉的箫声迴盪在宝延宫裡,那箫声幽寂空灵,宛若欲泣。

她纤瘦的身影总是倚坐在窗边,双眸遥遥凝望窗外,怔怔不知在看着甚麽,手中玉箫一吹便是好几个时辰,好似要将自己的生命给吹尽吹散。

她几乎不再言语,整座宝延宫裡只听得见秋蓉的声音,和昼夜梦迴的箫声,与无声无息的苍凉孤寂为伴。

她不知道,除了寄託心中悲苦于玉箫之外,活着于她,究竟还有甚麽意义。

「小主,您瞧,朝阳出来了呢。」

初冬早晨,谭琬起身犹未更衣,如同往日般,仅披了狐绒斗篷静静立于窗前,对着窗櫺外的天空幽幽吹奏玉箫。

重重帷帐外,她彷彿听见秋蓉在正殿圆桌上摆置碗碟的声音,纤细清脆。

手中蓝玉箫缓缓离开唇畔,谭琬呆呆看着窗外少见的蓝天,和几缕漂浮在天上的缱绻白云。金黄的阳光如粉末般洒落在青石地上,牆角蔓生的绿苔细草得了照拂,色泽显得更绿了些。

帷帐外再度传来秋蓉轻盈的语声:「小主今日心情好,等会儿用完膳,不如出去走走可好?」

谭琬蓦然一怔。

她回头,秋蓉并未踏进寝房,犹在外头备着早膳。

谭琬愣愣放下手中玉箫,移步往外走去。

「秋蓉,妳方才说甚麽?」她幽幽掀起帷帐,面色苍白地看着正背对着自己的秋蓉。

秋蓉听见她的声音转过身来,抬头见谭琬神色凝重,不由得吓了一跳。

「奴婢说……说小主今日心情好,不如用完膳出去走走。」秋蓉怯声禀道。

谭琬秀眉微蹙,神情困惑:「妳方才并未见到我的脸,如何能知道我的心思?」

莫说秋蓉没见着她的面容,这麽多日来,谭琬清冷的脸上本就一点表情也无,就算见着她的面,又何能辨得她是喜是忧?

「奴…奴婢是听小主的箫声知道的。」秋蓉以为自己做错甚麽,结结巴巴地解释。

箫声。

谭琬心中忽动,心弦某处彷彿被人轻轻一触。

她怔怔摇头,彷彿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我这几日吹的曲子都相同,妳如何能辨其中差异?」

秋蓉面色微红,似乎有些羞赧,顿了顿才支支吾吾道:「不瞒小主,其实……奴婢的娘是名乐妓,奴婢儿时跟着娘四处卖艺,为能讨客人欢心,耳濡目染之下也能识得几分音律,懂得从乐音中辨出人的喜怒。」

秋蓉自认出身卑微不宜在谭琬面前提及,深怕谭琬会因此不悦。

谭琬却有些恍惚。

她彷彿朦朦胧胧想起,从前方远哥也说过。

琬儿的箫音总能透露她现下的喜怒哀乐。

无须言语,便能猜出她此刻心思。

遇见了谁,在想些甚麽,在烦恼甚麽。从箫音便知所有。

如今认真想来,谭琬觉得似乎有哪裡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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