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当年月(1 / 1)
清明山庄的雪夜,墨蓝色天空沉沉地垂在银灰色的雪盖上,阴惨惨地托着一片惨白的月光。玉枢红篱长长的回廊潜龙般盘曲在山脊上,折折回回起起落落之间,盛满片片碎银般的月,自是别有一番清冷疏落的意味。
萧清流立在四面覆着厚厚锦帘的亭中,垂眸展肩,眉宇间全然是一股风流得志的神气。他伸手撩开半扇锦帘,俯瞰着月光下的整座清明山庄,半晌道:“你看,我治这清明山庄十二年,如何?”
“玉枢红篱外,雪还是那样的雪。至于人,不敢说。”
萧清流回身,微笑道:“那你呢?”他伸手,自桌上端起一只茶盏:“离开这些年,你,又变了没变?”
对面人戴着的面具下传来一阵轻笑:“你既已知,何必问我?”
“你果然没变。”萧清流将茶盏擎至鼻端嗅了嗅,笑看眼前人一眼,又道:“因为连你的茶,也没变。”
“这次,我从漠北回来,你让我做的既不是好生歇着也不是一举拿下秋派,而是不明就里地做这等事情,你倒更加没变。”对萧清流这少有的柔软语气,那人却似乎不是很领情,只轻声道:“不过言既已尽,又缘何还于此纠缠不休?”
萧清流无言,与那人沉默着坐了许久,终于开口:“你回去吧。”
“既然要走,那便最后给你一句话。管好萧清逸。”那人垂首轻笑,语毕拂袖而起,径自转过身去:“我知道他于你有大功,但是,萧酬绝计不像他想得那么好相与。虽说江湖人都传萧酬脾性好,但莫忘了,那句‘杀人不见血’,说的却也是他。何况……浮生若梦……你应该知道,那是谁的大作。十年前,他只不过利用了他一直引以为耻的‘弟弟’的身份。”
“我当然知道这些。只是……你为何始终不肯摘下面具?”萧清流话中带着些苦涩,“是因为不愿意面对我么?”
那人依旧轻笑:“你这话就不对了。八年前你为我戴上的面具,岂是这么容易摘下的?”
“那么,你什么时候才能摘下你的面具?”萧清流向那人的脸伸出手,伸到半空又缓缓放下:“我想看看你的脸。”
那人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挪,淡淡道:“其实我的脸,你早已看过。不是么?”
“但那不是你。”萧清流微微笑了笑,又向面前的茶盏中斟了满满一盏茶:“你这八年在漠北,看似是学了不少东西。”萧清流含笑仰首,咽下一口涩中还带着苦的茶:“就不知你的毒艺较八年前是否又精进了几分。”
“有你萧清流在,我又怎敢僭越?因而此去漠北,我只是学了些待人接物的本事。至于别的……”那人不回头,听不出声音中是喜是悲,只闻一片淡漠:“你尽可放心,这些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若你想看我的脸,那就不妨等到,我愿意用我的真面目面对你的那一天。时间不早,先行告退。”
说罢,那人也不顾是否会拂了萧清流的面子,只敷衍般地施了一礼,便匆匆离去了。
萧清流凝神望着那人的背影,仿佛老僧入定,突然又一笑,仰首,将茶盏里剩下的早已凉透的茶水都灌下了腹去,对着漏入帘中的几片月光低声自语:
“当年我是否做错了什么……”
萧酬寓居在清明山庄最偏僻然而也是最温暖的一个角落。
虽然此时院中也是雪砌冰雕,然而比起玉枢红篱这般景色绝美然山风张狂的地方,实是不知道暖和了多少。
因此萧酬窝在比院子更加暖和的屋里,听着屋外偶尔刮过的雪风,才有那份闲心,伸出尖细的十指,一曲接一曲地奏着他的琴。
也不知是第几曲奏罢,萧酬伸手按弦,抬目道:“岑捕头需要在下做些什么,却也需先告诉在下才是。”
“啊?原来你刚才一直在等我说话啊!”盗跖本闭着眼、和着曲子摇头晃脑。闻言一愣,仿佛还没从刚才的乐声中回过神来一般眨了眨眼,旋即阖掌、抬头大笑,笑了一半自知那副尊荣有辱斯文而知趣地掩了嘴,又忍不住咋舌笑道:“我还以为你和我那大师兄一样,没事的时候就会弹弹曲下下棋赏赏花喝喝茶什么的……”
似乎是许久没有看到过有人能够在自己面前笑得如此张狂,萧酬不免也被带得微笑起来,周身缭绕的那股惨青青阴戚戚的惆怅似是也淡了些颜色,连说话也带了些平日里不曾有的玩笑意味:“那岑四爷现下知道了,可能够告诉在下,都需要在下做些什么?”
“这个嘛……”盗跖贼贼一笑,“你且俯耳过来……啊呀,还是我附口过去比较好……”语毕,萧酬眼前一花,盗跖不知怎的就颠颠地翻到了他身后,伸了左手掩在嘴上:“当前唯一要做的,就是证明萧清流……”
“公子,公子我回来啦!”正待盗跖说出那最关键的一句,萧远山明亮中又透着股倔强劲儿的声音便打门外传了进来:“公子,我给你备了夜宵,这就进来啦。”
萧酬正要出声将萧远山阻在门外,不料这个自说自话的丫头已然将门推了开来:“公子,我刚才去了庆师傅那,见他包了虾饺,就特地给你端来了两屉。你尝尝?”
萧酬一怔,垂下眸来,用余光扫了扫四周,发觉盗跖不知何时竟已不着痕迹地消失了。惊异于盗跖的神出鬼没之余,萧酬暗暗舒了口气,微抬双眉,向萧远山微微笑道:“有劳远山。不过我这身子一向难伺候,饮食起居禁忌颇多。有郎中曾嘱咐过我酉时之后便不宜进食,所以只怕是要拂了远山的好意了。”
“啊,公子你不能吃啊……这虾饺可是庆师傅的拿手点心,鲜美得很呢……”萧远山怏怏移开萧酬的琴,放下手中仍袅袅冒着热气的两屉虾饺,扁着嘴狠狠地抽了抽在夜风中冻得通红的鼻子:“扔掉的话真是可惜了,不如远山便替公子消灭了?”
萧酬笑道:“那敢情好,我倒是得多谢远山了?”开着玩笑,手上却是一点也不含糊,将笼屉捧起来,递过去:“晚饭用过了么?”
不提这话也还罢了,谁知萧酬语毕,萧远山立时红了眼眶。旋即,她头一甩,又生生用力、将满眼水雾逼了回去,干笑道:“用过了。与清流大人于一处,他还能不给我饭吃?”
萧酬轻轻浅浅叹了口气,蹙着眉,略带些惆怅地看了看萧远山,半晌不语,许久才道:“吃吧。”
萧远山向着萧酬眯眼一笑,迫不及待地伸出两指拈住一个虾饺,只呼呼地吹了两口,便一张嘴、将还热烫着的虾饺囫囵塞了进去。不消一刹,却又突然含着满满的一口虾饺咻咻地吸着凉气,显是被虾饺中热烫热烫的汤汁烫得不轻。
萧酬哭笑不得地伸手递出一方帕子,道:“擦擦嘴。”
萧远山一愣,双脸一红,旋即将嘴里还含着的虾饺鼓着颊粗粗咀嚼了几口,便一口气往下咽。如此一来,不用说,自是被噎得直抻脖子。她一急,伸手一把拽过萧酬手中的帕子胡乱抹了抹脸,紧接着着急忙慌地端起萧酬置在一边的早已凉透的茶仰脖便灌,直到又被水呛得咳嗽不止方才又羞又恼、低了头背过身,最后干脆跑出了屋子,“咚”地一声带上了门板。
“远山?”萧酬微微抬高了声音,“还好吗?”
“不劳公子费心!”外头隔着门传来了萧远山强自压抑着咳嗽的声音,“远山很好呢……咳咳!咳咳咳咳……呕……公子忙碌一天、当是乏了,不如等远山给公子打盆水来烫烫脚,也解解乏?那远山这就去了,公子且等我这一刻呀!”
萧酬抬眉,向门外的那一抹浅黛色的人影伸出手,终是自嘲般勾起嘴角,缓缓放下手来:“如此便有劳远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