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春秋盟(1 / 1)
“你倒是好大的面子,能引来萧清流的毒。”萧酬弯下腰,拎起他一向不离身的红铜熏炉烤了烤手,含着三分笑意、斜斜睨了盗跖一眼:“试着运一下气。”
“啊?”盗跖照做,发现自他腹部缓缓升起一股暖流,与一开始的寒意两相冲撞之下,竟将原先积压在周身经络的淤塞全部打通,整个人舒坦了不少。再看方才自己吐出的血,洒在地上,殷红的一滩,不多时竟成了紫黑色。
“天山雪、中山狼、禄山爪。”萧酬抱琴回案,带着些戏谑与惆怅地开口:“出自萧清流之手的名毒‘雪狼爪’,沾上一点,能叫人立时毙命。此次尝了尝,味道可还不错?”
“雪狼爪……”盗跖沉吟一二,突然两眼放光,道:“此毒既然如此厉害,不知为什么我还能撑到清明山庄,承蒙兄台恩泽、替我解了毒?”
萧酬微笑着摇摇头:“只是因为你运气好,他们的目标不是你。你许是接触了中毒人的血液,还不是新鲜的血,不然等不到刚才早就死了。”突然他又抬头,绷直了脊背:“此毒之烈,便是你,若未在三日后辰时之前解了,一样会死。”
盗跖脸色一肃:“不知死状是?”
“全身脏器化为脓血,自胸口破出的一个洞中流尽,便似为狼爪所掏空,故此毒名为‘雪狼爪’。”萧酬垂眸,惆怅郁然之色更甚,不忍一般,抬手,又弄起了琴:“此毒平日里并无毒性,只是一旦遇水便霎时化开,成为剧毒。此毒能由水传播,因此沾上中毒者的血液也会中毒。至于你——”他手上不停,依旧抚着琴:“你触到的应是干结的血液,只不过你的手不是干的罢了。”
盗跖眯了眯眼,竟是自顾自地扯来了一张椅子,大剌剌坐下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听了半晌,盗跖开口:“看来兄台很是了解毒理么。”
萧酬抬眼一看,指上不停:“我凭此过活,当然要了解得精透。”
盗跖一拍大腿,佯作恍然大悟,笑嘻嘻道:“啊,都怪我思虑不周,在这个时辰这个地方遇上的,自然是精通毒理的萧门春派人。先前不知,真是失敬失敬。”
“不。”萧酬闻言,微微一笑,却不再弹琴:“在下姓萧,只不过不是萧家的人。”
那笑看上去惨淡得很,伴着萧酬周身愈发浓郁的、几乎从浅青成了惨绿的惆怅看来,更是教盗跖心下一紧,只得干笑着将话题速速转移了开去,道:“聊了这么多,还不知兄台姓名?”
“在下萧酬。”萧酬略一颔首,“七绝十一。”
“哈!没想着我这运气还真是好,随便进间屋子遇见的就是个人物。”盗跖嬉笑着抱拳,像模象样地向萧酬作了个揖:“在下姓岑,家中排行第四,萧兄称在下岑四便好。”
“岑……四?”萧酬了然一笑,“看来方才在下的话没有错。五律岑四爷,轻功的确是应该更好些。”
“呵,竟教你看出来了!啊呀失策啊失策。”盗跖挂着一脸嬉笑,“想来当真后怕,还好我刚才下来了,不然轻功再好,遇见你这杀人不见血的七绝十一郎,怕也是……啧啧……”
萧酬笑道:“岑四爷尽可以放心,不是没有人向七绝买过你的人头。只不过楼子里要价一千五百万两黄金、预付定金五百万两——这价钱,不是谁都能消受的罢了。想来岑捕头如此金贵的性命,还没人交过定金呢,在下怎能就这么自作主张要了去——万一日后有人愿意当这被宰的冤大头怎么办?若是现下便自断了财路,不仅在下这些年来的积蓄得赔个一干二净,怕是连这把榨不出多少油的病骨头都得被楼里的那群人敲开吸骨髓了。”
“啊呀!如此真是惊煞我也——不过没想到我的一颗脑袋这么值钱!想来下次囊中羞涩的时候也不用重操旧业了,我能不能直接来你们楼子,将我这六斤半当几两银钱花花?打个半死的话,七百五十万两黄金……”盗跖堆着一脸假惺惺的恐慌不住地抚着胸口,贼忒兮兮斜瞟着萧酬,意味深长地眯眼笑道:“十一郎啊,你与传说中的那个十一郎不大一样……”
“过奖。”萧酬微笑着回以一揖,“不过岑四爷倒是与传说中的那个岑四爷一模一样。”余音未落,他突然伸手在琴上猛地一划,发出“镪”的一声响:“只是,岑四爷深夜造访,当不应只是想在此与在下说几句是与不是的。”
“十一郎心下果真清透。不错,岑某此次来,为一桩命案。”盗跖终于敛去了他面上的那几分透着不可靠的笑,正了正他永远破烂歪斜的衣襟,道:“四天前,扬州城外松浦口,席氏一门五十三人,一夜之间,为人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他们应尽是中毒而亡的。”萧酬依旧微笑,“所以你觉得,这桩案,是萧家人做的。至少,萧家也是帮凶。”
盗跖轻轻点头。他低着眼,以致萧酬看不出他眼中闪射出的是什么。谁料,静默半晌,盗跖又抬起下巴,眯眼笑道:“其实本来呢,我也没想到,声名赫赫的萧十一郎也会在这庄子里。只想着进了萧家的老窝,说不定能找出点什么来。只是没想到啊,竟能在这误打误撞教你给揪了出来。”
“岑四爷不怕在下别有居心”萧酬勾起双肩,将双手在红铜手炉上拢了拢,腰脊微微佝偻:“听说岑四爷六岁便开始便混迹江湖,至今差不多应该有二十六年了,这总不是可以推给经验单薄的事。窃以为,在下这把病骨头看上去虽是温吞了点,却也不似是善类啊。”
盗跖向后一倒,靠在椅子上大笑道:“十一郎此言差矣,求人帮忙,自然须坦诚相待。”
“需要在下帮什么?而且你为何肯定在下一定会帮你?”萧酬也学着他的样子向后一倒,靠在椅背上:“七绝人无利不为。当然,岑四爷若出得起价钱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若要在下出手相助,岑四爷不妨说说,你出得了多少价钱?”
“十一郎。”盗跖突然向前一倾,不知怎么就蹿到了萧酬的琴案前,贼贼一笑:“也许你要的价钱我出不起,不过你怎么知道我能给的东西你不想要?”
萧酬眼也不抬,只一挑眉毛:“四爷不妨说说看。”
“七绝不做没有利益可得的事。自然嘛,能花大价钱搬得出七绝,需要帮的忙,绝对不会小。”盗跖一个利落的转身,衣袂一旋,双眉一扬,道:“既然你出现在萧家,自是为清明山庄所雇。想来他们自己拿不了多大把握,却宁愿雇来七绝也要杀的,只有中秋山庄家长萧中意了。”
“四爷此言真是精彩。”萧酬鼓掌,“那么,不知四爷又有什么能给我?”
“十一郎应当知道,虽然我岑四牛李两党谁也不靠,但既然身为五律,自然算是朝廷的人。”盗跖笑道,“江湖朝堂,自古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所以,十一郎身为杀手,杀个把江湖人我自是不会来管的。但是,若是你要杀的不是江湖人,而是朝廷命官呢?”
萧酬抱臂轻笑道:“此话怎讲?”
盗跖耸肩摊手,笑得算计满满偏又带着一脸风轻云淡:“十一郎,你应该知道,近几年来牛李党争愈演愈烈,两派各自都笼络了不少江湖人。”
“不错。十年前一脉春秋邺门萧家分裂,春秋二派便各投了一边,算得上是牛李两党手底江湖人里到的最早、最受重用的了。”萧酬闭眼浅笑,肩架轻轻地上下抽动着。
“所以,作为最受重用的得力干将,春秋二派的家长,没个一官半职怎么行?”盗跖左右摇晃着朝前踱着步子,勾起一边嘴角,回头斜眼望向依旧笑着的萧酬:“所以此时,若是一个江湖杀手前来行刺朝廷命官,这种事,朝廷不会不管——哦!应该说,牛大人李大人不会不管。毕竟,萧清流萧中意是他们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的心腹。那到时候,这可就不是江湖事了。”
“岑捕头可是在威胁在下?”萧酬止了笑,抬眼、定定看着盗跖:“岑捕头是否想说、事发之后,你们五律便会前来捉拿在下、这个刺杀朝廷命官的杀人犯?”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盗跖猛地纵身翻回琴案前,双手撑桌,缓缓眯眼道:“但若是你助我查出席家五十三口灭门案真相——萧清流犯案的证据确凿,而现下正是李党随时准备反咬一口的时候,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牛僧孺为保自身权位,自然是不敢保他了。萧清流伏法,还有谁会来追究你这任务成了是没成?”
“无论如何,萧中意还是要杀的。七绝的名声,可不能败了。”萧酬垂眸,缓缓摩挲着手下的红铜手炉:“不过岑四爷的意思是,萧清流必须死。”
盗跖连忙道:“其实若你还想杀萧中意,那也简单——你且想想,手底一员大将叫人除去了,牛僧孺斯人,可会善罢……”
然而,不等他话说完,萧酬向来温温淡淡的声音却兀然插了进来:
“要在下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