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清明风（1 / 1）
近日来淮左一直在下雪，清明山庄也受了些波及。一时层峦重宇间，檐满清霜，轩堂絮飞，更甚有暮雨商略。于是站在这处建在清明山最高处、名叫“玉枢红篱”的长长回廊中、掀开遮风的厚锦帘子放目四望，便能见到一层层一重重的银白色、起伏绵延着铺迭开来，仿佛青空浮云，又仿佛碧海白浪。
萧清逸锦帽貂裘地坐在廊中，拢着双手。他的手保养得宜，皮肤白皙光滑、指尖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而不带一丝毛刺，比起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也不遑多让。他的膝上覆着一本册子，冬风自锦帘的缝隙中吹进些雪片，沾上他膝上的册子便化了，晕染开颜色微深的一小片水渍。
他半阖双目，探出手指，轻轻地打那一小团水渍上摩挲过去，一笔一划地临着封皮上隽秀清雅的笔迹，却在下一刻突然攥紧了封皮，狠狠地将册子掼在了地上！
“萧清愁！”他发了狂一般地捏着拳头，任指甲刺进手心的皮肉，对着册子咆哮道：“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十年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我！为什么！”话方出口，他突然又一颤，跌撞着拾起册子，将方才被他揉烂的封皮抹平，喃喃道：“哥……我已经还了十年的债了，你还要我怎样……你还要我怎样？！我不想的……我不想……”
就在这时，忽有一个温温淡淡的声音，随着透帘而入的风、更伴着一股浓郁的、戚紫惨青颜色的惆怅，带着些冷冽与恍然不近人间，飘到了萧清逸的身边。
“清逸公子？”
萧清逸一颤，先是一激灵将册子囫囵塞进怀中，旋即全数咽了惊惶的神色。下一刻，他依旧是那个不可一世眼高于顶的清逸公子。他略抬下颔，斜吊着他那两弯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睥睨向来人：“十一先生今儿个怎么这般好兴致？就不知我清明山庄的‘玉枢红篱’可还入得先生的眼了。”
“公子说笑。此般神仙景致，哪是在下所能消受的……”萧酬披着厚软的狐裘，手提熏炉，在萧远山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走到临崖的扶阑边，转过身来，惨白着一张脸，笑道：“方才见公子似是胸有郁结，因而过来看看，可有在下能搭上把手的？”
“我没什么能劳先生记挂的，倒是希望先生注意身子，这三九天气便莫出来，免得受了寒，将计划给拖了。”萧清逸一挑眉，便低了眼去，如一只慵懒猫儿般摆弄起了自己的指甲：“远山，要你跟在先生身边是干什么的？”
萧远山忙不迭低头下拜，却被萧酬伸手阻了。他敛了袍子，缓缓上前：“是在下执意要出来，不知清逸公子指责远山却是为何？”
萧清逸正欲反驳，却突然被人按住了肩膀。他恨恨回头，却见萧清流微微一颔首，温文道：“萧先生莫怪，是清逸僭越了。”他轻扫萧清逸一眼，复低眉道：“先生可还希望去别处转转？莫负了今日这雪，萧某腆颜恭请先生——我这清明山庄，还是有那么一两景色算是差强人意的。”
“那便多谢庄主了。”萧酬道过谢，紧了紧狐裘，还未及离开，却闻萧清流又道：“清逸，你便陪先生四下里走走吧。至于你……”萧清流用常含着一分莫名情愫的眼掠过萧远山，又收回了目光，背手自她身边走过：“你留下，我有话和你说。”
萧酬低下眉眼，漫不经心地探出瘦尖的指，缓缓地将手中红铜鎏金的熏炉自顶而底摩挲了一遍，余光瞟见萧远山咬着下唇跟上了萧清流的脚步，这才又抬起头来，向身边一脸不耐而无可奈何的、依旧清高而狂傲的萧清逸微笑道：“劳烦公子带路了。”
萧清逸扁扁嘴，道：“哪敢受先生说什么‘劳烦’，反正现在，我萧家还有求于先生，不是么”
萧酬依然微笑：“公子此言差矣。今日雇我杀萧氏中秋，他日，公子怎拿定，在下不会再受雇来杀个某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萧清逸突然瞪了眼，猛地转身：“萧十一，你讲话且说明白？”
“在下并无他意，只是无心之言，言辞多有冒犯，还望公子海量，宽宥则个。”萧酬低了头，却勾起嘴角，嶙峋的身子支着狐裘，随风飘也似地缓缓上前了一步：“怎么，公子不打算带我好好访玩贵庄了么？”
萧清逸悚然，旋即一个激灵，急急后退三步，指着萧酬喝到：“你！你不是！你是……你是……”
“我不是谁？又能是谁？”萧酬这时又温温淡淡地笑着转过身来，眉间依旧是那股若即若离的惆怅：“清逸公子，虽然你我相识不过数日，不过公子与在下有一见如故之感那也却是在下的福气。不是么？”他直直望着萧清逸的眼睛，始终微笑着，却竟将萧清逸望得心一虚，略略别开了头。
“你别得意的太早！”萧清逸怨怼着一甩袖子，用眼尾的余光狠狠地剜了萧酬一眼，恨恨道：“还是夹紧了狐狸尾巴，给本公子小心点做人吧！最好不要被我大哥发现你就是那个人，免得到时，堂堂七绝十一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大步上前，衣袂掀起呼呼的风，就中依稀夹杂着他低微的的怨毒的声音：“哼，区区一个病痨子，竟也敢顶撞本公子、与我萧家过不去……也不看看我大哥是什么人、你自己是什么人，能将你叫来那是瞧得起你七绝，你却有什么资格拿乔装清高……呵，想大哥将你叫来，便就是要杀了你七绝的威风、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
萧酬看着萧清逸恨恨的背影，依旧微笑着，只是就中除却浅青色的愁怀，竟又孕了两分苦涩。
“你的大哥啊……”他微笑着摇摇头，提起脚步，缓缓跟了上去，轻声道：“却似是忘记了教你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