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一郎(1 / 1)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浥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
不知为什么,萧清逸在看见眼前人的时候,会突然想起梦得先生的这爿小令来。
“呃……在下,萧酬,七绝行十一……”似乎是被盯得双脸发烫,萧酬略略低下头,打怀中掏出一块薄绢帕子来,用纤秀的左手挽着,轻轻抵在两片淡至无色的薄唇前,瘦骨嶙峋的薄窄肩膀上下耸了一耸,发出极其微小的一闷声咳嗽。他微微蹙了蹙纤而长、薄而淡的眉,将帕子紧紧攥在手里,轻轻弱弱低低暗暗地开口:“这次,楼子里派在下来……”话未说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只仿佛恨不得将肺叶磨作粉末、再一下一下地咳出来似的。于是他忙不迭地又将帕子拢至嘴前,浑身上下筛糠一般地抽动着。罢了,他方抬起头,本惨白一片的脸上,无论是不是病态,却总算是有了些血色。
垂眸,他怜悯一般地望着自己手中的帕子,上面斑斑驳驳地印染着好些个雪地红梅花,乍一放眼望去,很是鲜艳亮丽。他咳嗽一般地笑了一声,胸膛上下起伏着,费力地喘着气、摇头道:“失礼了,萧公子见笑。”
“你是萧十一?”萧清逸单手支着腮,斜挑了桃花目望向眼前单薄而惨白得近乎于一张纸的男子:“传说中杀人不见血的萧十一郎?”
“不敢当。”萧酬谦恭谦虚谦逊甚至有些谦卑地低着头,露出他那一节柔白修长纤瘦、脊椎骨节节分明的颈子。
萧清逸斜扬剑眉,散漫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身子向后仰去,于是便有几束同样散漫的金色阳光打飞檐边漏下,轻飘飘扑打在他的俊脸上,映得一片柔光。他睨着眼前纸片般的人,暗忖道:一万两银子,七绝里派来的却是这么个痨病鬼?
不怎么轻悄悄地开口,牢骚般的话语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他对面的单薄如纸的萧酬听的:“我说你们这楼子也忒能宰客,不过是杀个人,一万……一万也便罢了,来的却还是你……”
这话恁的促狭,便连一向不许他人以青眼、几乎有些唯我独尊的萧清逸自己也听得出来。于是他说到一半便住了嘴,又侧了眼,微微地瞟了瞟那惆怅得惨白、近乎于惨青的男人,心说是别引得那萧十一怒了,一拂袖便转身走人,这下子本已付出的那七千定金也打了水漂。
却见萧酬仍然微微蹙着眉,淡淡地笑着,垂眸坐在对面,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他甚至还抬眼冲着萧清逸淡雅而又温文地笑了一笑。云淡又风轻,只像是他抬头时间或瞥见一朵浮云。
看见那抹莫名温和与熟悉的微笑,萧清逸无端地竖起了了一身的寒毛,旋即,却扯了扯嘴角——说什么自己也是一脉春秋邺门萧家春派清字辈的仅有二位高手之一啊。虽说比起他族兄、春派家长萧清流,毕竟还差着那么一节,不过,但凭他这名字,“萧清逸”,放至江湖,那也是响当当的一流人物。
不过萧酬仿佛没有意识到这个。他只轻轻又慢慢地笑:“天下之人,如萧某我这般身兼痼疾的也不是没有吧。”他轻轻慢慢、仿若闲叙清谈般地道:“便说天下名捕、五律之首 ‘月夜’林月萧,与在下倒也似是同道。”他顿了顿、垂着眸,似乎端详着自己掌心的那条帕子上的血,柔柔弱弱、仿佛畏葸着接着道:“不过公子尽可以放心,七绝的行事,江湖人当是知道的。‘态度绝好、质量绝佳、速度绝快、手段绝诡、心性绝异、行踪绝密、价钱绝高’——不过说起最后一条在下是不太赞同的——若论起七绝的价钱,那是一定公道的。只要公子出得起价钱,无论是什么任务,七绝定能做的令您满意。”
他说罢,抬起眼,眸光飘向小轩之外。
正值隆冬时节,细软的雪轻飘飘软绵绵地铺盖了一层又一层,一气遮盖了天地间的一切物什。管他是干净的埋汰的纯洁的龌龊的,只仿佛一只大手用那厚厚软软蓬蓬松松的洁白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地刷着天地,直到触目皆是一色的白。
只有阳光,金色的,澄澈透明而温暖,疏疏落落自小轩的斗角之外、遗落进两束来,将那高挑的斗角上的角铃的影子,投映在萧酬浅淡的、浅青色的影子上。
萧酬用空闲的右手拢了拢置在膝上的小熏炉,尽力地汲取着它所散发出的温暖:“这次,公子吩咐的,是……一脉春秋邺门萧家的秋派家长、萧中意?”
尽管身上披着厚厚的白狐裘,萧酬的手却还是冰冷的。
萧酬很怕冷。
于是他不喜欢冬天。
每次到了那大雪纷飞的三九严冬,他总是会找出他蓬松厚实而温暖的白色狐皮大氅,将自己紧紧裹住、并且就如禅宗中所言“结夏安居”般,“结冬安居”,一整个冬天手捧着那红铜鎏金的小巧熏炉,蜷缩在他那弥散着浓浓药味的屋子里,数着时辰、细细点着轩窗外腊梅花映照在窗纸上的斑斑绰约,熬过那段洁白的近乎于不近人情的日子。
可是如今,他却捧着他的小熏炉,顶着漫天飘扬的雪,坐在这不怎么温暖的房间里,听着明朗而傲然的萧清逸不怎么好听的话语。
然而萧酬是个好脾气的人。
他是整个七绝楼中,脾气最好的人。这一点,连一向为人尖酸刻薄、挑剔清高、嘴巴恶毒得不象话的秦十八都曾摇着头叹道:“论起脾气好,这世上能及得上十一郎一二的,怕是便也只有唾面自干的娄师德了。”
所以此时的萧酬,仍然淡淡地微笑着,微含着尖削的下巴,向萧清逸颔首道:“不知期限是?”
“二十五天。”萧清逸单手支着脑袋,垂眸,漫不经心地剔着他那椭圆形的、修剪齐整、女子般秀气的指甲:“不日你可随我们同往长安、赴牛僧孺牛大人与李德裕共办的梅花宴。萧中意这个时候也会去长安,你只需在路上将之击杀便可以了。”
萧酬浅浅颔首,继续微笑道:“那、敢问萧公子,却是何时启程?”
萧清逸微眯他那双绚丽的桃花眼:“这倒要先问过我族兄才明白。不过他近日倒是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当是这几天了吧。你不也自称无论什么任务都能做的让人满意么?那也不在乎这两天吧。”他左右扭了扭纤腰,若一只猫儿般慵懒:“至于其它,我也不知太多。你要不先歇着,待族兄回来后,我自会找人告诉你。”
萧酬一手撑桌,轻轻用力,缓而又缓地立了起来:“便劳烦公子了。”他微微地佝偻着他的背脊向萧清逸作了个揖,悄无声息地推开门。方一踏出朱漆门坎,他本就如一张纸的单薄身影便被屋外的皑皑白雪堪堪吞没。
“咿……这人真的是个杀手吗?况且萧中意就算被他杀了,天下人也都知道是春派干的吧……”萧清逸懒懒一手托腮、倚在红木雕花圆桌上,信手摩挲着桌子那龟纹理石台面上覆着的绒软毛皮垫子:“即是如此,却不知为何大哥自己动不了手、还得请他来呢?莫非……不可能不可能!”伸手揉乱细软的额前碎发,他身子一松,趴在了垫子上:“啊——大哥的心思,还真是难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