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花神泪&孤山烟崖(3)(1 / 1)
&莪术手镯
自从林君复那夜去了落云苑之后,夜燃雪便再也没见到他一面,再见之时,是六日后的清晨,林府上下为林君复送行。
林逦领着云萝为林君复此次出门大大小小张罗了不少时日,此时更是拉着林君复嘱咐东嘱咐西。那关切的模样是假装不出来的姐弟深情。
林君复的姐夫,也就是林逦的丈夫闫端一身织金黑袄坐在马上,提醒道:“夫人,君复不是小孩子,你就别唠叨了,有我在,我自会照料他,时辰不早了,该出发了。”
林逦嗔道:“就你急!要是君复回来少了一根头发,我唯你是问!”
闫端无奈地摇摇头:“是是是,我保证你的宝贝弟弟毫发无损地回来,行了吧?我的好夫人,这天寒地冻的,快让君复上马车吧。”
林君复安慰地拍拍林逦紧拽着他的手:“姐,不用担心,家里就麻烦你了。”
林逦动情地拿出手绢拭去眼角的泪:“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几位妹妹的。”
林君复点点头。
一旁的云萝伸手为林君复系紧披风,眼里欲说还休,脉脉含情。
红渠只是一脸哀愁地往林君复手里塞了张平安符,不语。
夜燃雪站在不远处,只是静静看着他。
林君复一抬头就看到了人群里的夜燃雪,她一袭大红古烟纹罗衣立在那里,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夜燃雪心里觉得奇怪,林君复看她的眼神竟有些闪躲。卡在喉咙里的“保重”还未说出口。林君复只是冲她点点头,钻进了马车里。
谁知林君复这一去,竟真是整整快两月。夜燃雪整日窝在落梅苑,赏雪赏梅赏天地,吃了睡,闲了带着小文跳健美操。
夜燃雪跪在椅子上,趴在窗沿上发呆。
“小文,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小文会意地答道:“小姐,今天是姑爷出门第61天了!”
夜燃雪佯装怒道:“谁问你这个了!”
小文又答道:“哦,那,明天就是小姐的生辰了。”
林君复那日说会回来陪她过生辰的话还萦绕在耳边,只怕是赶不回来了吧,夜燃雪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哟,少夫人这是叹的什么气啊。”
林逦携着云萝和红渠大摇大摆走进屋里。
夜燃雪扶额无奈,你们仨是连体双胞胎么,走哪儿都一起。
面上仍是笑着:“姐姐来也不让下人通报一声,小文,给大小姐和两位姨娘看座。”
“不用了。”林逦掸掸衣袖,嫌弃地打量着屋子,“这屋子这么破,我可不想多待。只是来知会你一声,君复走之前交代了,即便他赶不回来,也要给你办办生辰。哎,少夫人,你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咱们林家虽说不穷,可也不能太奢华,所以啊,你的生辰,家里摆一桌,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顿就行了。明儿你就到落漪苑来用晚膳。”
夜燃雪恭敬地应道:“姐姐一番盛情,妹妹也不敢推脱。我这落梅苑啊,太小了,装不下你们三座大佛,妹妹明儿一定到,今儿就不留姐姐和两位妹妹了。小文,送客。”
林逦冷哼了一声,由云萝扶着离去。
红渠却没走,轻蔑地让侍女擦了擦就近的椅子,端坐着。
夜燃雪觉得有点意思,也随意坐着,盯着她看。
红渠凤眼微眯:“姐姐看什么呢?”
夜燃雪笑道:“我一向喜欢美的东西,妹妹这样的大美女,当然是要好好欣赏的。”
红渠蔑道:“要看花瓶,姐姐大可去看云妹妹,我向来是不屑于金玉其表的。”
夜燃雪点头同意:“也是,妹妹的才华可与谢道韫并肩,姐姐佩服。”
红渠略有得意之色。
夜燃雪吩咐道:“小文,给红姨娘上茶。”
红渠:“姐姐倒猜出了我的心思,知道我有意久待。”
“妹妹既然刚刚没走,那肯定是有话要说,我没念过什么书,倒也不算笨。”
红渠笑道:“姐姐也是个爽快之人,若不是共侍一夫,说不定能成为闺中密友。”
夜燃雪:“妹妹喝茶。”
红渠品了一口,低头细看着自己的玉指,冷不丁来了一句:“姐姐对夫君,并无男女之情吧?”
夜燃雪好奇:“妹妹此话怎讲?”
“自成婚以来,夫君在姐姐这儿就待了一夜。再说,姐姐本就不是情愿嫁到林家的,大婚之日,我和云萝又同时进门,红渠不信姐姐心里毫无芥蒂。”
夜燃雪突然对红渠有了好感,她喜欢说话这样直接的人。
“既然妹妹都知道,又何必问?”
红渠面露疑惑,又稍有敬色:“姐姐不是寻常女子,第一次见面虽句句针锋相对,可是性子却格外恬淡。”
夜燃雪:“不争,便淡然。这府里认命的女人太多了,不多我一个。”
红渠释然:“怪不得,怪不得。”
“妹妹此话怎解?”
红渠挥挥衣袖,起身:“今日与姐姐相谈甚欢,时辰也不早了,明日姐姐生辰再一聚吧,妹妹告退了。”
夜燃雪耸耸肩:“请便。”
红渠妖娆的身影远去,竟生生看着有一丝悲凉。夜燃雪自嘲地挥去脑海里的想法,打了个哈欠:“小文,准备洗澡水,睡觉!”
夜燃雪一袭妆缎狐肷褶子大氅,带着也是同样一身喜庆的小文走进落漪苑。
林逦、云萝、红渠早已落座。
夜燃雪欠身道:“妹妹来晚了。”
林逦挥手:“罢了,今天你是主角,坐吧。”
夜燃雪盯着一桌盛宴,胃口大开,正想动筷子,林逦挡下她。
“妹妹今天生辰,别着急吃啊,云萝、红渠,还不敬少夫人一杯。”
红渠真心笑着,端起了酒杯。
云萝却一脸为难,柔声道:“姐姐恕罪,妹妹身子不适,不能饮酒。”
红渠嘲笑道:“云妹妹可叫大夫瞧过?自打进府以来身子一直不好,别是有什么毛病才好。这大喜的日子,真是扫兴。”
云萝脸上突腾两朵红霞,羞赧道:“大夫瞧过了,说是……有两个月身孕了。”
红渠一惊,手中的夜光杯翻落到桌上,酒撒了一地。
夜燃雪微皱了眉,只是一瞬,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林逦大喜:“那可是大喜事!等君复回来,让他带着你去祠堂答谢祖宗!”说着又亲昵地拍了拍夜燃雪的肩膀,“今天可是双喜临门啊,少夫人,你也算是这孩子的半个娘啊。”
夜燃雪陪着笑:“恭喜云妹妹。”
红渠一脸不喜地喝着闷酒。
云萝更加红了脸,扭捏地拿着手绢绕来绕去。
夜燃雪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自己送的鎏金镯子,再看看红渠的手腕,竟也戴着。
夜燃雪笑着说:“两位妹妹真是不嫌弃,还带着我送的镯子。”
云萝的眼神都是柔情似水:“姐姐送的东西,怎么都是好的,妹妹自然是一直戴着的。”
夜燃雪扯扯嘴角,自顾吃起来。
席间只听林逦一直在跟云萝谈论怀孕之事,未生养过的林逦甚是激动,说得眉飞色舞,而夜燃雪和红渠,一个没表情只顾吃东西,一个眼中有火喝着酒。
云萝端起茶杯起身:“妹妹以茶代酒,恭贺姐姐生辰。”
夜燃雪举起酒杯:“妹妹客气了,意思意思就是,茶也少喝点。”
云萝啜了一口,正欲坐下,突然间扶着身后的侍女开始吐起来。
林逦慌忙扶着她:“怎么了这是?”
云萝表情痛苦,怪是吓人。
夜燃雪心里腾起不祥的预感。
大夫很快赶到,云萝就近躺在倚在林逦的软榻上,凝脂白玉的小脸毫无血色。
林逦急道:“陈大夫!快把脉!”
大夫的手刚搭到云萝手腕上,侍女开始大叫:“云姨娘见红了!见红了!”
众人皆是一惊。
云萝的脸色开始越来越差,几乎没了血色,相比之下,骇人的红色渗透了厚厚的棉裙,张牙舞爪地淌到了地上,看得好几个下人尖叫起来。
林逦骂道:“怎么回事!怎么会见红了呢?好好的怎么见红了呢!”
大夫细细查过,面色沉重:“姨娘的胎,怕是保不住了……”
红渠紧攥着手绢,紧张地站在夜燃雪身边。
夜燃雪一直蹙着眉,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太匪夷所思了。
云萝虚弱地伸出手拉住林逦:“孩子……我的孩子……”手腕上的鎏金手镯磕到榻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大夫怀疑地取下云萝手上的镯子,放到鼻下嗅了嗅,大惊失色:“这……这镯子……”
林逦问道:“这镯子怎么了?”
大夫叫下人找来小锤子,生生将镯子砸开来,一股特殊的气味瞬间窜了出来,大家纷纷捂上鼻子。夜燃雪嗅了嗅,一股樟脑丸的气味,可是这个时代怎么会有樟脑丸呢……
林逦追问:“什么气味?”
大夫答道:“回大小姐,这是莪术的气味。敢问姨娘,这镯子带了多久了?”
云萝轻声开口,气息若有若无:“有两个多月了……”
大夫摇头:“莪术性温,是破血祛瘀的良药,孕妇不可用啊!”
红渠的脸色一下也跟着白了,定定地看着自己腕间与云萝一模一样的镯子,惊惧地望着身旁的夜燃雪:“姐姐,这镯子里,居然有莪术?”
夜燃雪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怀疑我?”
云萝有气无力地靠在榻上,晶莹的泪适时地滑下眼角:“若是姐姐不喜妹妹,可以打我,骂我,姐姐不该对我的孩子下手啊……”语气让人闻之悲痛。
林逦冲上来,沾着污血的手重重扬到夜燃雪脸上,响亮的耳光声后,一张红红的血掌印落在夜燃雪左脸上,与她一身红色大氅相得益彰。
夜燃雪冷静地盯着所有人,沉声道:“镯子是我送的没错,嫁来林府之前,它可是我娘给我置办的嫁妆,请问,难道我娘会害她的亲生女儿吗?难道我预先会知道林君复要娶两个小妾,特意在镯子里放了莪术吗?如果我有心害云萝和红渠,为何不放麝香,干脆让她们绝育!”
林逦:“你这小贱人,还要狡辩,来人啊,绑起来,关进柴房!”
“少爷到!”阿左的声音响起。
林君复走进屋子里,因为寒夜赶路的缘故,咳嗽得厉害:“发生什么事了?咳咳……咳咳……”
云萝见到林君复,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身形稍动,差点从榻上跌落下来。
林君复赶紧上前扶起她,云萝就势趟到他怀里,声泪俱下:“夫君……我们的孩儿,我们的孩儿没有了……”
林君复的表情颇为复杂,从得知自己有了孩子,又到孩子已经滑掉,一时反应不过来。
林逦火上浇油:“弟弟,你和云萝才两个月的孩子,还没成型的孩子,就因为夜燃雪这个毒妇胎死腹中!立刻休了她!送到官府去!”
林君复不可置信地看着夜燃雪。
夜燃雪沉着脸回看他。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
林逦吼道:“林逋!你的孩子没了!你还要包庇她吗!”
林君复将云萝轻轻放到榻上,柔声道:“这件事我会查清楚,你好好养身子。”说着拉着夜燃雪往落梅苑走去。
一路上两个人仍旧一句话没有说。
回到落梅苑,林君复吩咐小文打来热水,亲自打湿了帕子,细细擦着夜燃雪脸上的血掌印。
夜燃雪盯着他,终于忍耐不住:“你什么都不问我吗?”
林君复拿着帕子的手一滞,背过身不看她。
夜燃雪:“呵,林君复,你可以若无其事?我不信,那可是你的骨肉,我不信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林君复低沉的嗓音传来:“你想我有什么反应?休了你?还是送你去官府?”
他果然是不信自己的,夜燃雪心里一阵晦暗,冷笑:“你滚。”
林君复突然转过身来打翻了水盆,掀开了茶杯,将夜燃雪压到桌子上,语气生硬:“夜燃雪,你怎么不解释?”终于忍不住集起一口气吼道,“那个孩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林君复病弱,力气却是不小,新婚之日夜燃雪就领教过了。她也没有反抗,闭着眼任他拽住她的手按在桌上,他颤抖的手把她抓得很疼。发鬓散乱,腰抵在冰凉的桌上,四周全是他的气息,逼得她快要窒息。
夜燃雪睁开眼,对上林君复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色,蓄满了悲伤。
“怎么?你也会生气吗?很愤怒?要不要杀了我!”
林君复可怜可恨地看着她:“夜燃雪!”
“如果你信我,我就不用解释,你不信我,解释了也没用。放开我。”
林君复苦笑着松开她,退到门边,悲哀地看着一脸平静的她。
“夜燃雪,我没有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我看错你了!”林君复的手抓在门框上,生生划出了几道印记。
夜燃雪闭上眼,复又睁开,哈哈大笑起来:“林君复,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要忘了,是你姐姐拿夜府威胁我,我从来就不是自愿嫁给你。孩子?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和云萝有了孩子?我又为什么要害你们的孩子?难道你觉得我是因为喜欢你才害那孩子吗?你太可笑了,我夜燃雪,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夜燃雪走近林君复,微微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像冰刃一般□□他心里。
轻声道:“林逋,我不爱你,为什么要害你的孩子?”
顾不上看他的表情,夜燃雪怔怔地朝门口蹒跚而去。
阿左和小文在门外担心看着他们俩。
夜燃雪左脚刚跨过门槛,林君复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夜燃雪身形微僵,依旧奋不顾身往外走。
林君复的咳嗽声越来越大,他挣扎着靠在门框上,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长方木盒,扔到雪地里。
“本来是给你的礼物,现在没有意义了。”
阿左焦急的声音响起:“少爷!少爷!”
林君复晕倒在地上。
夜燃雪没有回头,只是踏入雪地里,拾起那个木盒,小心地揣到怀里,放在心口的位置,一步一步朝外面走去。
那一夜,春风吹过,雪都化了,红梅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