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平生对手(1 / 1)
第二天晚上,东方卧雪叫我们一起吃饭。
此时正是初冬时分,王府中有一个极大的人工湖,湖中央有个八角华亭,那个宴席就安排在这个亭子里面。
天空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小雪,放眼四野,一片空濛,灰沉沉的天似一张网,将人的心情囚禁在这张网中。
倒是赏雪的好雅致,可惜宴席不是好宴席!
侍女侍卫们被屏退,亭子中只剩下三人。
东方卧雪依旧是一身雪白袍子,雪色狐裘领衬得那张脸上的霜雪更加浓厚,整个人似冰雕般,看不出半分血色。
楼满月脸上的忧郁又浓了几分,眉峰紧皱,整个西子捧心的忧愁情态。
“月儿,你喜欢雪吗?”东方卧雪好歹开口,打破死寂。
“既然王爷喜欢雪,那我也是极喜欢的。”楼满月声音平静道。
“你可知道本王为什么要在这里请你们吃饭?”
“今晚的雪景很美,所以王爷想邀我们一起观赏?”
“不,月儿你猜错了。”
楼满月带着淡淡疑惑看着东方卧雪:“我猜不透王爷的心思,还请王爷明示。”
东方卧雪的目光悠远起来,“雪,是无根之水,总是无情。本王出身皇家,所以本王爱上了雪的无情。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上你吗?”
“为什么?”楼满月被那样冰凉的语气惊了惊,不由得开口问道。
“因为你与我,都是同样无情的人。你的无情,便是上天对我最大的多情。”东方卧雪神色认真,冰雕一般的脸上终于有了神情。
“可是你现在有了牵挂。有了牵挂的你,便不再是我认得的月儿。唯有那双永远冰凉冷漠的眸子,才是我认得的。”
偏偏喜欢一个毫无感情的冰美人么?有了感情的天下绝色反而不喜欢了?这是一种怎样变态的心思?
“王爷,对不起。”楼满月冰凉说道,但是话语中压抑的痛苦却是丝丝毫毫地渗了出来。
“本王从来不留不忠心的人、从来不看被人践踏后的雪花。既然你的心已乱,再留在本王身边也只是一具躯壳罢了。
“既如此,本王允你离开,希望你回来的时候,还是那个最初相见的月儿。”
楼满月听见这话,脸色变了几变,不知是庆幸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这场雪就当是我为你送别,若今年西晨最后一场雪停的时候,你还没有回来,我就不再等你了。”
东方卧雪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极其深远,似乎整个人与这茫茫天地间无尽飘洒的雪花融为一体。
楼满月神色发紧,似担忧,不似伤心。
“不过,月儿的变化都是因你而起,能够从本王手里抢走东西的,从来都要付出代价。”东方卧雪姿态优雅,轻轻端起酒小缀一口,双眼下阖,并没有看我,但浑身冰棱棱,掩饰不住满身的杀意。
他说这话时,口中似乎冒出冰寒的冷气,那冷气将他说出的字眼一个个凝成冰字、实实在在的字,以至于那些话一出口便再没有收回的余地。
同时,亭子中的气温顿时骤降,眼角一瞥,亭子周围飞舞的雪花霎时凝固。
杀局未开,杀意便已席卷四周。
我说:“与你动手,不是我的本意。”
“由不得你。能够在本王面前谈条件的人,屈指可数。你还没有资格占据一席之位。”
“这是当然。无颜虽不妄自菲薄,但也不喜妄自尊大。只是无颜的命虽不值钱,但我也是贪生怕死之辈,这条小命还希望活得更久一点。”
“可惜你惹上了不该沾惹的人,既然敢沾惹,那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东方卧雪身上杀意更浓了,雪花席卷得更加厉害,身后一大片的雪花呼啸着往我背后卷来。
我伸手轻轻一挥,似乎是拂走普通沾染在身上的雪花一般,眉头轻扬,“无颜确实喜欢沾惹不该沾惹的人,比如楼满月,比如……”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轩辕祭檀。”
轻轻端起眼前的酒,一饮而尽。此时东方卧雪是何种表情,不用费心思去看,从他周身急遽变化的气息便可猜想得出。
身后那猖狂的雪花消停下来,无声胜有声,亭子中被浓密的杀意所充斥。
不慌不忙再地将杯中斟满,玉樽清酒,倒影着漫天纷扬的白雪,赏心悦目,别有天地间那种原始的情味。
“轩辕祭檀欠着我三十条命。若是我以这人情换他与王爷一战,这样的交易对轩辕祭檀看来,应该很划算。无颜从来不贪心,我的这番好意,轩辕祭檀没有理由拒绝。
“不知道王爷怎么看这桩买卖?”
一片沉默。
我叹息一声,“满月,我们走吧。”
随即只见一黄一紫两个人影自纷扬白雪中走出。湖水依然寒碧,湖心亭的菜肴却已冰冷。独留一身雪白衣衫的东方卧雪,一杯杯斟酌那上百年的女儿红。
“风,你什么时候让轩辕祭檀欠你三十条人命?”
“这次四国朝会的时候,他从边关赶回丰都。你知道的,那路上肯定不会很太平,所以我就趁机发困难财咯。”
“特意瞅准机会,救他们与水火之中?”楼满月语带揶揄。
“哎,只是因为我聪明嘛。他们既捡回了一条命,我又得了东离九皇子的人情,双方获利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风,你今天这步棋押对了。”语带赞赏。
“哈哈,沙场之上,唯一被东方卧雪列为值得一战的对手,就是轩辕祭檀。传闻两人都只是互相闻名,从来没有过正面交锋的机会。”
“所以从未对外人妥协过的卧雪,也为你的条件动心了。”
“他既然是一只骄傲得无法无天的孔雀,那我就用凤凰来压压他。对症下药一向是我的长项,也是我神医名号屹立不倒的招牌。
“我怎么觉得现在的你才是那只骄傲得无法无天的孔雀?”
“咳咳,从不妄自菲薄,但是偶尔妄自尊大!趁着有骄傲的本钱,赶紧享受享受自我吹捧的快感。”
“我们下一步是去哪里?”楼满月话题一转,正色问道。
“雁字成行,月满西楼。候鸟尚且知道去温暖的地方温暖自己,人作为灵长生物,自然不能委屈了自己。”东离才是过冬的好地方啊。
楼满月仰头向着天宇看去,今晚的雪夜虽然没有月亮,但是一只孤雁扑棱棱飘飞在天空,像是一片破碎的纸片,随波逐流,不知方向。
楼满月说:“走吧。”
出了‘圣域雪王’府,脱离东方卧雪的视线范围之后,祭起遁地咒术,拉住楼满月便往东离而去。
现身在丰都城外,从土里爬出来,东边天空正被朝霞染得通红,郊外的风有点冷,时间正是清晨。
城门处听得人声鼎沸,有无数挑担提篮的人。进得城区,见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房屋稠密,人物富庶,似乎已经长久不见到这样的红尘烟火。
与楼满月行走在街市上,仕女游人络绎不绝,两旁酒店茶亭无数。几个酒店挂着肥肥的羊肉,柜台上一排盘子十分整齐,盘子里盛着蹄子、糟鸭、鲜鱼。茶亭的柜子上则摆着许多碟子,尽是些桔饼、薯片、粽子、烧饼。
两旁酒店的酒保和茶亭的伙计笑容满面,十分热情地招徕着我们。经过一天一夜的赶路,此时的我们是又饥又渴。
“风,吃点东西吧。”
“嗯。”
此时我们都把自己本身的容颜给遮掩了。楼满月那张脸就不说了,估计若是这厮露出真颜来,整条街的交通就得瘫痪,似乎已能想象得出众人的疯狂。
我的脸可能带来的灾害更大。一张长得像妖孽的脸,再加上左脸上的桃花疤痕,到时候引起满街的讨伐声就不是我想要的效果了。
两人便在近旁一家茶亭落座,要了一碗茶和两个烧饼,慢慢吃了起来。
有两个骑马的人从茶亭旁过去,一个穿宝蓝缎的袍子,上绣百蝠百蝶;一个身着双叶宝蓝缎的袍子,上绣无数飞鸟。
两位过去后,又有三位妇人走来,一位水田披风,一位玉色绣的八团衣服、一位天青缎二色金的绣衫。头上的珍珠白光四射,裙上的环佩叮当作响。每位眼前都有一个丫鬟,手持黑纱香扇替她们遮掩街上的灰尘。
街市上虽是人流熙攘,却皆是陌生的神色。人寄身世间,不过蜉蝣,万古长空下,不过尘消水逝罢了。
“风,你还好吧?”楼满月本来就是冷心冷情,此时眼中闪过担忧,问我道。
“满月,你看眼前这盛世景象,没有天灾,没有人祸,人们可以计算着柴米油盐酱醋茶过日子,不用担心时局变化,不用担心政治风波。
“人们羡慕皇宫里的奢华富贵,可是谁看见遍地奢华之下的累累白骨?我们此次将要去东离皇宫,可是我宁愿呆在这茶亭里做个普通伙计,迎归人,送远客。”
“风,我和你在一起。”楼满月认真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江湖风波起,江湖风波平。百年之后,又有谁后记得我们的功绩?”
楼满月只是握住我的手,不再言语。一股力量从那双手上传来,似是安抚。
“楼满月,你的箫声还在吗?”
“待三弟的伤治好以后,我为你吹奏一曲。”
“我以为自那次离河事故之后,你再也不吹那箫了。”
“那个人,我已经放下。我的箫声,不会为了某一个人停留,你不用担心。”
我点了点头。
今晚将去东离皇宫中拿药,药名——湍咽。
放眼整个天刹皇朝,那药只在东离皇宫藏着一只,而全天下也只有这个药能够将楼怀风自鬼门关前拉回来。
而恰恰在今晚,东离皇宫有场宫宴,宴请的便是南禾国的人。
楼满月对背叛他的轩辕壑定是恨之入骨,到时候若两人撞上,楼满月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不由分说之下便与轩辕壑以命相搏,那就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所幸刚刚楼满月已给出了想要得到的答案。
楼满月的手,不温暖,甚至带着寒凉,却偏偏让人心安。我手腕一翻,使巧劲挣脱了这只玉白修长的手。
楼满月神色无异,似乎是一个小孩突然挣脱他这个大人的手一般。
我心里一叹,叶无颜的路还太长,叶无颜的路太坎坷,若是叶无颜习惯了这手的温度,恐怕能够为这手带来的只有坎坷与灾难。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远离那些对我好的人。远离我,便是远离弑魂无极,远离灾难。
本尊对自己的玩偶一向尽责,在到达终点之前,本尊会为你铺一条断情绝爱的无情路。在本尊的争霸路上,你将会是那个最好的、额外的收获……
一阵阵魔音绕耳,摆脱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