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故乡的召唤(1 / 1)
列车轰轰驶过铁轨,苏紫墨在座位上,靠着窗子,沉沉睡去,昨夜根本没有休息好,此时,已是累极了。韩潇同样疲惫,但看向身边静静睡着的苏紫墨,心中幸福感递增。搂过她的肩,将她的头轻轻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心满意足地阖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苏紫墨被一道刺眼的光唤醒,午后的阳光透过列车的玻璃泼洒,习惯了阴暗光线的眼一下子未适应突如其来的金色光芒,她的睫毛轻颤,终是醒了过来。太阳公公也任性,说放晴就放晴。
头枕着不软不硬的东西,苏紫墨神色大变,心想,难道又不小心枕到了别人的胳膊?小心翼翼抬起头,再慢悠悠转过脸,头脑一时缺氧,仿佛回到了五年前,不,应该,是六年前了。
那张,只看着她发笑的脸。
那个,有意无意出现在她面前的人。
那段,在学校电影院不期而遇的青□□恋。
苏紫墨怔住了,一切仿佛重演,只是,不会再有两情相悦。“看傻了?”韩潇的嗓音温柔如水,她如梦初醒,下意识地靠窗挪了挪。
韩潇并没有看出苏紫墨的意图,因为她的动作太过细微,也因为座椅上几乎没有挪动的余地了。“还记得我们认识的时候,你也是……”“不要说了,”苏紫墨强硬打断他的话,面朝窗外淡淡地说:“往事不堪回首。”
一路无话。
列车在呼呼声中到达陇庆,回家还得经历几趟转车,但苏紫墨心中着急,走到路边一辆载客的小面包车前,似乎与师傅谈得不错,表情愉快地坐上车。韩潇见势,在苏紫墨车门尚未关上的刹那,笑嘻嘻跟上。
车子一开始还平稳,陇庆这些年的建设颇有点城市规划的味道,已出乎苏紫墨的意料之外,司机师傅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说到“姑娘你遇上我啊,是真幸运了,我这人老实,从不乱喊价,要是别的什么司机,那可就不一定咯,看你一个外地来的小姑娘,还不是能宰多少就宰你多少”时苏紫墨笑了,也搭了一句:“其实我是本地人。”
司机狐疑地转头看了看她,说:“本地人?怎么听着一点口音都没有,我可不是自夸啊,你听我说话,才是咱们这儿的特色呢。”
苏紫墨绽开笑颜,为司机的坦率,“呵呵,是啊,熟悉的乡音。”“我们还有多久到啊,师傅?”这句话苏紫墨是用方言说的。
一旁的韩潇听到一半忽然一头雾水,这讲的是哪国语言!司机师傅一听却哈哈大笑:“姑娘,你还真是我们本地人呢。”南方的方言总是难懂的,比起北方近乎普通话的方言不知要难上多少。苏紫墨笑着说:“你以为我骗你呢。”
“还得有一会儿呢。”司机想起她的问题,再一看苏紫墨边上的韩潇,问道:“这次回来莫不是带男朋友回家给爸妈瞧的?嗯,看着这小伙子不错啊,端正,又帅气。”
叽里咕噜不知道讲些什么,两个人交谈到后面再没有出现过韩潇听得懂的语言。他表情好奇地像个求知欲极强的小学生。他只知道苏紫墨看了一眼他,然后自顾自地说:“喔,不是的,回来家里有点事,他,只是我一个朋友。”
司机师傅摇了摇头,“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小年轻,明明看着有意思,却非说没有特别的关系,我女儿也是。”司机说完无奈地一笑。
苏紫墨听完,也不做解释了,别人怎么想,和她何干。
车子驶过之处,却没有了印象中的狭窄。是什么时候开始,连通往家乡的路,也成辉煌坦途。只在她的心里,留着一道逾越不了的梗。
“变化真大!”她不禁感慨。
司机很健谈,听苏紫墨说好多年没回来,便一路像导游一般讲述着风土人情:“咱们这儿到外面去的人越发的多了,像你这个时候回来的倒少,逢年过节就一波一波地涌回来,那时候我这车一天得跑好几趟,”说话的同时还笑着晃了晃头,等红灯的间隙,继续感慨:“唉,这几年变化确实多,就拿这路口说,以前咱们这儿只有一处红绿灯,现在啊,那是不知道多少了。”
“是啊,”这一路下来,苏紫墨颇有同感,“以前上学的时候,红绿灯还是我们的集合点和标志物呢。”
“前面不远处还有一大片草莓园呢,你不知道吧,刚开辟出来没多久!”司机说起这个来眉飞色舞,“前几天我跟我老婆和女儿一起来,亲手摘的草莓吃起来就是填,姑娘你要有空,也来这玩玩,倒别有一番乐趣呢。”
苏紫墨刚想开玩笑说“师傅您这是给人家招揽顾客呢”,就被韩潇夺过了话头。
“师傅我有一个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韩潇坐在一旁郁闷了许久才说出这句话,表情认真。
司机在后视镜里瞄了一眼韩潇,很少有人跟他这么讲话,他不绝笑了笑:“我只在电视里听人讲过这句话,你有话就说,没什么请求不请求的。”说完嘿嘿笑了一声。
“对,您就这样说话就行,我觉得您的普通话相当不错,要不接下来咱们用普通话交流吧。”说是请求,说出来的话却听来毫无商量余地。
司机的憨厚笑容变得尴尬,直说不好意思,与他们的话也少了,难得开口也不再说陇庆本地的语言,除了路上遇到相熟的同行,倒还会热情地呼喊对方就差下车相拥在一起。
苏紫墨狠狠地瞪了韩潇一眼,看司机再没有兴致与她说话,也作罢。反正她一向不多话,别人要说她就听着,反而还要想法子做点回应,倒是省事儿了,只是她不喜欢韩潇的说话方式,很早以前就不喜欢。但他,从来不在意。
没一会儿,眼前铺陈的美景好似从脑中跳出来的,清晰分明地呈现。她从前常说,我也是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其实,她所谓的大山,便是家乡绵延起伏的小山脉,那些,从老师口中得知的所谓丘陵地貌。
她知道,到了。她远远看见自己少时成长的地方。
但苏敬,她的父亲,却不在那里。
“师傅,这边停就好,谢谢您啊。”苏紫墨在一户门前叫停了司机,往门里张望一眼。司机听得她话语亲切,对她一笑,说:“客气啥,咱可是老乡。”
挥手说再见。看了看身旁的韩潇,苏紫墨的肩垮了一跨,眼神还是怒气犹存。她想,今天势必逃不过七大姑八大姨的拷问了。
但是现在要紧的,不是他。
“哎哟,紫墨啊,你可回来了,”李婆婆见有车停在家门口,不免好奇,出门一看,大呼“乖乖”,“你是不知道啊,快进来看看你爸吧。唉,这真的是作孽啊。”“这是?”李婆婆看到了韩潇,问道。
“朋友,婆婆先带我看看我爸吧。”
韩潇随着苏紫墨进门,就在进门的里间,他看到一张单人床上,铺着褥子,躺着一个脸庞瘦削的中年男子。实际上,他的脸,不但瘦,更怵然有几处明显的伤痕,青得青,伤得伤。他这才知道紫墨为何要回到与他在一起后从未踏足过的故土。紫墨在他身前站立着,没有言语,李婆婆一直在叫着紫墨爸爸的名字:“阿敬,阿敬……”不见醒来。
忽然听见一声细碎的抽泣,李婆婆转身,看见苏紫墨隐有落泪的迹象,转回身去,开始轻轻摇晃着苏敬的双肩,直到他缓缓睁开眼,却因为肿胀的眼皮而看不清周围的人,颤抖着唇,模糊的眼里,依稀有两三个人影矗立着。
“墨墨?”他听见女儿在哭,他却笑了,“我梦见墨墨在哭,不知道是谁让她哭。”他张着嘴不住而缓慢地说着:“唉,可能是交了男朋友了,吵架了……”
苏紫墨只感觉眼前模糊一片,一眨眼,盛满了眼眶的泪水,就这么溢出。“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印象中的他,高高,瘦瘦,如今,才五十多岁的人,却像老了十年,连身体都萎缩了。
苏敬的身体陡地一僵,脑袋朝着紫墨出声的方向望去,虽只有一个大体的轮廓,他却认出来了,那是他的女儿,他朝思暮想的女儿啊。
这么多年,他想她。
落叶归根,从前不愿给的或是给不了的,却再也给不起了。
他老了,在苏紫墨看来,他是一个老人,如同她在上海常常见到的那些须发斑白的老人家一样,人已迟暮。不同的只是,他重归孑然一身。
“墨墨,真的是你吗?”他的手伸向她,直到他快用尽了力气,一双有力的大手回握住他的。这不是墨墨的手,或者说,这是一双男人的手,苏敬拼命地辨认着,却搜寻不到关于这双手的记忆,他虚弱地问道:“你是?”
“伯父您好,我,是紫墨的,”韩潇说话间瞧了一眼苏紫墨,说:“男朋友。”
苏紫墨只呆呆看着眼前的“老人”,像在回忆着什么,当初,他也是这么向她伸出手,和蔼地对她笑:“走,爸爸带你去买好吃的。”那手掌,厚实而有安全感,只是,正应了稀有才稀罕那句话,她才将难得的一两次记得这样清楚。
“男朋友?”苏敬的语调陡地提高,把在记忆中流连的苏紫墨吓了一跳,“她不是我男朋友!”她皱眉反驳。
韩潇猝不及防的介绍让苏紫墨头痛不已。而苏紫墨第一时间的反驳却并没有给韩潇带来什么影响,时不时有村里人来探望,美其名曰探病,实则是来看韩潇这只“猴子”的。没过多久,村里就传遍了,紫墨带着男朋友回家探望生病的爸爸……这一切都让她无奈。但爸爸的伤环绕心头,她根本无暇也无心顾及那些闲言碎语。
李婆婆看着苏紫墨端正冷漠的样子,劝慰道:“紫墨啊,女人,要学会把握自己的一生,现在你还没结婚,跟男朋友闹点小别扭,也没什么,但是婆婆看着你长大,你这孩子啊,有的时候太倔,脾气太硬了,会吃亏的。他现在是让着你,疼着你,万一有一天,他没了耐心,你又如何自处呢?”李婆婆眼睛从正照料苏敬的韩潇身上略过,拉着紫墨的手说:“好孩子,你受的苦够多了,这些年,在外面也不容易,有这么一个男人愿意照顾你,疼你,比什么都重要。”
随着李婆婆的目光看去,苏紫墨看到了韩潇认真的一面,男人认真时最迷人,苏紫墨直看了他许久,直到李婆婆忍不住发出轻笑,摇了摇头。她知道婆婆是误会了,但她也知道,无论怎么解释,都不会有人相信。因为现在的韩潇,这样好,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她不常提起的爸爸。“婆婆,我带我爸回家吧,在您家里,多少不方便。”她忽然说道。
“没事儿,你们家里,如今就你爸一个人住着,单身汉,日子总是随意就糊弄过去了。哪里能像我这里,一应俱全。你孔叔出去干活了,否则也会要你留下的,这房子里,也难得这么热闹不是?”
苏紫墨却说多年没住了,有点想念从前的感觉。她的一再坚持,外加这样的理由,让李婆婆无法反对。这时孔叔回来了,见到苏紫墨,放下手中的农具,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锤定音道:“就让他们回去吧,离咱家也不远啊,有什么事儿还能帮衬着。这样吧妈,你收拾收拾东西,吃的用的都拿点,我背着紫墨她爸,给他们送回家。”
“我来背吧。”韩潇出声道。
孔叔听得声音便把目光投向韩潇,“小伙子,你行吗?”孔叔的声音粗犷而严厉。
韩潇不动声色,床上的苏敬却说话了,“阿潇啊,不用你背,伯父走得动。你跟你孔叔搀着我,就能走回去了。”韩潇不得不说,“紫墨的要强就是从您这儿落下来的基因吧。”一句话让父女二人对视,却还是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