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系我一生心(1 / 1)
严言微微动了动,胸前的疼痛不减半分。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替他擦脸。
勉强睁开眼,床边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感觉到他的醒来,人影惊喜地抬头:“你醒了?”
看清了脸,严言心底不知是什么滋味,昏迷前他已将一切和盘托出,此时此刻再面对她,严言心底只剩“寒心”二字。只是看到她乌黑的眼圈时,他心底本能地心疼起来,遂往床铺内侧挪了挪身子,牵制到伤口,他疼得闷哼一声。
“你别动啊,伤还没好呢。”筱蓁惊道,又给他理了理被子。
“上来躺一会儿吧。”他的声音很小很弱,看筱蓁的面色,定然是几天都未休息了。
筱蓁一愣,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不碰你。”想起她之前说过的那话,严言心底只剩一片冰凉,他将她视若珍宝,事事都顺着她,生怕她受了什么委屈,只是不想换来的居然是这样的结果,他在心底惨惨一笑,或许他上辈子便是欠了她什么。
筱蓁垂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后悔,从来不知道当年的真相,一味地只坚持自己心中的恨。刚刚疑惑的一瞬又一次拂了他的意,不经意间又伤了他一次。
轻轻上床躺在他的身侧,这么久了,躺在他身边不知有多少次了,头一次,筱蓁觉得如此陌生,气息如此凝重。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严言偏了偏头,目光注视着床的内侧,良久,他缓缓闭上眼,心中拿捏下一个主意。
“阿言……”考虑了好久,她小心地开口,“皇上免了你的死罪。”
严言闭着眼沉默不语。
她小心地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你很喜欢孩子的是不是,我有身孕了,太医说已经有一个月了。”
一瞬间,他猛然睁开眼,放在她小腹上的手也僵硬了不少。
她并未察觉到他手指间的变化,“所以,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筱蓁微笑着,在心底暗暗发誓,就算在承合宫被幽禁一辈子,也要生下这个孩子,也要将这些年来欠他的,一点一点地补偿给他。
毫无征兆的,他不说一句话便将手从她指尖抽走。筱蓁鼻尖一酸,却是强忍住眼中的泪默默地看着他的后背。他的后背宽大温暖,曾经背过她,保护过她,不知为她挡下过多少风雨。一件一件的事从她眼前飘过,她擦干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想伸出手臂抱抱他,却在离他的肩还有一指来宽时戛然停住。
她没有勇气了,她不知道该拿什么来面对他,此时的他心里应该是恨她的吧?
她自暗格中找到的荷包正安静地躺在她的怀中,她背过身去将之取出。她想起那日严言留给她的那句话“床沿正中间往内三寸,先解下缠绕在周围的丝线,暗格就会自动出现”。于是她找到了那个荷包。
在看到荷包的一刹那,她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宁愿严言都是骗她的,她宁愿当年救她的人不是他,那样,她心里会好受很多。
可他没有说谎,当年救下她的人,也正是他。
这是她第一次绣的荷包,可以很明显的看出针脚没有对齐。
这个暗格,如他所料,没有任何人发现过,他确实在从心底里保护着这个荷包,保护着他心底的那份爱。
良久,她悄悄坐起,收敛着步子小声地往外走去。
严言睁眼,待脚步声远去后才缓缓转过身来,只是眼中带着一丝不甘与落寞。
“阿言,吃饭了。”不一会儿便传来她清脆的声音,走至床前,她莞尔道:“该吃饭了。”说着就伸手去扶他起来。严言余光扫了她一眼,一手落在她的手背上,将之轻轻推开。
她朝他看去,却发现他的目光并不在自己这边,然后贝齿咬了咬下唇,讪讪地将手拿开,仍然强颜欢笑道:“该吃饭了,我做了几道清淡的菜,都是你喜欢吃的。”
他道:“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筱蓁脸上的笑顿时僵硬了一会儿,又道:“其实我也不大饿,要不我先收起来吧,你什么时候想吃了我再去给你热热。”
“若是觉得愧疚,你大可不必如此。”严言淡然道,看向她的目光也是冷漠的,“我只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或者,是我上辈子欠了你太多。”
“我没有……”筱蓁申辩道,只是不待她说完,严言又道:“你爱的还是陈临吧,这些年我虽然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但若是张榜来找还是能够找到的,你走吧,去找他吧。”
筱蓁摇头道:“我已经是你的人了,还能再去哪儿?更何况……阿临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听到这个消息,严言有那么一瞬间的怔然,却很快恢复平静道:“你不必觉得对不起我,当年的事你不知情,我不怪你,你放心,没有你我照样能够活下去,既然你心中对我无爱,还是去求了皇上离开这儿吧。”
“我……”筱蓁正要开口,便听到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她只好先将那未说出口的话搁下,匆匆而去打开那门。
“王爷可否醒了?该换药了。”外面传来一个男声道。
筱蓁立刻道:“已经醒了,您请进来吧。”
便有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对严言道:“王爷,臣是太医院的徐太医,您该换药了。”
严言轻微点了一下头,对筱蓁淡淡道:“你先出去。”
他态度坚硬冷淡,面色凛然,鲜少为她所见,见惯了他温润如玉的样子,此时的他让筱蓁感到有些陌生,只好听从他的话退出房间。
后院的小厨房里传出阵阵香味,筱蓁揭开煨在灶台上的的锅煲,一阵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
正是严言最喜欢的老鸭汤。
她小心地盛上一碗,又将那锅煲的盖子盖实才端着汤往他的屋子走去。
徐太医正好从屋里走出来,她立刻迎了上去,小声问道:“徐太医,他的伤怎么样了?”
“王爷今天既然已经醒了,便已无性命之忧了,只是得好好调理才不会落下病根。”每次他来换药都会被筱蓁拉住问及严言的伤势,徐太医似也明白她,每次都是以实相告。
筱蓁脸上泛出喜色:“那便太好了。”将之送到门口后,她这才又往回走去。
屋子内,严言只着了一件白色中衣靠在床头,她放下手中的碗,顺势拿了一件衣裳往他走去,关切道:“正是冷的时候,可不要冻着了。”
严言任她摆弄,突然脑中一窒,只见她端了一碗汤坐在他身前,微笑道:“不饿的话喝点汤好不好?这是你最喜欢喝的。”他昏迷的这几天中,她也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会醒,只是这一日直觉上觉得他会醒,这才一大早就熬了这汤,不想到了晚间他真的醒了。
严言望着那汤出神,过往的记忆停留脑中,如今想起却觉得是天大的讽刺,半响,他抬手将碗推到一旁,同时闭上眼别过头去:“你走吧。”
筱蓁哑然,脸上的微笑此时也是荡然无存,她的手轻轻抖着,起身将那碗放在桌上,然后一步步慢慢往门外走去。
床榻上,严言睁开眼,已是眼圈泛红,许久,落下一行泪来。
若不是爱到深处难自控,又怎会失望如此冷如霜。
此后日日便是如此,严言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很少和她说话,有时候甚至连正眼也不看她,有好几次筱蓁跟他说话,他就像没听到一般。筱蓁也不埋怨,每天坚持照顾他的起居,闲时坐在廊下跟肚子里的孩子说话。
可她不知道的是,每当她独坐廊下时,身后都有一道深深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
半月过去,严言的伤已经好了一半,徐太医又一次来时,他悄悄地塞了一张字条过去,看完字条的徐太医大惊,严言话不多,秘密将一封信递给了他。
徐太医回到太医院的房间才敢将信拿出来,信封上却只有“皇上亲启”四个字,考虑再三,徐太医还是跑了一趟宣宜殿。
严佑成看完信,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击着桌面,惊得徐太医不敢说话,他并不知道信的内容,可严言既然是敢造反的人,保不准信里会说什么大不敬的话,想到这里,徐太医有些后悔替他传信了。
严佑成开口道:“你去承合宫,替朕给沥王带一句话,就问他,是不是真的想好了,若他真的想好了,朕便答应他。”
徐太医不知道这二人到底在玩些什么,却也只能点头称是。
将话带给严言的时候,徐太医低着头不敢看他,严言望着不远处廊下的身影,最终点下了头。
当天晚上,徐太医便从太医院送来了一碗药,筱蓁闻着与之前气味不同的药,一瞬间觉得这味道好像有些熟悉,问严言道:“这是什么药啊?”
严言道:“补药。”又补充道:“是给你的。”
筱蓁不知所以,望着那碗深褐色的药,突然似想起了什么,警觉地回头,“不,我不喝。”她在婷瑛楼与万花楼待过的日子虽然不长,可时常能够看到一些喝堕胎药的青楼女子,那味道她也闻过数次了。而眼前这碗药与那些药的气味竟然有些相似,她心中立刻生出警惕来。
严言已经起身朝她走了过来,筱蓁眼中满是恐惧,小步后退,“不,阿言,他是你的孩子,你不能这样。”
只是他刚刚还平淡无奇的眼,现在一下子就冷了下来,“我就算再落魄,身上流的也是皇家的血,你不过是个青楼女子,凭什么生下我的孩子,再者,我又怎么知道他究竟是不是我的孩子?”
“他真的是你的孩子!阿言,你就算再恨我,可孩子根本就没有错!你放过他好不好,我求你放过他,有什么都冲我来就好了。”筱蓁已经退无可退了,双眼只是死死地盯着桌上的那碗药,不住哀求着。
“他在你的腹中,便是他的错。”严言寒着心一步步靠近,声音完全冷酷无情,“就算是我的孩子,你也没有资格生下他!”最后几个字的声调微微提高,惊得筱蓁惴惴恸哭。
筱蓁攀住身后的墙,企图拿过往的事情来说服他:“你说过你会护我一辈子的,阿言我求你,我不要你护我一辈子了,我只求你护住我的孩子,别伤他。”
他淡淡一笑:“这句话,在你前面的十个女人中,我也说过。”
“那这个呢?你将它保护得那么好是为什么?”筱蓁仍不死心,掏出那只荷包示意他看。
严言强抓过去,看也不看便顺手将之撕成两半,随手抛开。荷包飘飘而落,撕痕处,布絮洋洋洒洒,他的心跟随荷包一起向下跌去。
“我不喝……”她哭着挣扎着,双手舞动着要将他推开,只是耳边突然响起一阵闷哼声,她仔细一看,却发现右手正抵在他的伤口处。
鲜红的血霎时便染红了他的外衫,她惊得手足无措,慌忙间拿开手,带着一丝哭腔道:“对不起阿言,我弄疼你了是不是……”
“唔……”便是趁着她失神的这短短一瞬,严言拉过她就将那药强行灌入,筱蓁抵死不从,严言按住她,硬是将药半洒半吐地给灌了进去。
筱蓁的脸涨得通红,眼见着药见了底,她挥手就将碗摔了出去,严言似完成了什么大事一般,轻轻吐了一口气。只是他脸色苍白,胸前的那块血迹好像又变大了些。
“咳……咳……你说你这辈子不信任何人,只信我……可如今却不相信这个孩子就是你的,过去的事是我的错,你不理我我认了,那是我罪有应得,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打掉你的孩子……”
严言背过身,缓缓闭上眼,宽袖下的双手握得生紧,也不顾还在流血的伤口,就这样默然背对着她。
“还在云城的时候,你对我那么好,我其实……已经离不开你了,好不容易才知道我错怪了你,我想拿我的一生去弥补,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打掉你的亲生骨肉!”
地上已经有了点点猩红,筱蓁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是我的孩子,是我唯一的孩子,你不在乎他,但我做不到……阿言,为什么逼我恨你!”
严言蓦然回身,前一瞬还停留在眼中的水雾刹那间便荡然无存,他蹲下身,凝视她身下片许,突然捏住她的下巴,扬起她泪流满面的脸,那一刻,他读出她眼中不变的倔强。心中窒息一下,他冷冷一笑:“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万花楼的一个曲妓,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你恨与不恨,与我又有何关系?我承认,我这辈子看过的花不少,你也确实是最美的那一朵,可这不代表我永远会将你捧在掌心,你只是我看了第一眼,便不想再看第二眼的一朵花,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筱蓁僵硬在原地,久久地望着他,试图从他的眼中找出半分破绽,只是她看了半天都不曾看出一丝异常。他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可这丝毫不影响他那张美玉一般的容貌,半分慵懒,半分邪魅,眼中还带着冰窖般寒冷的目光,她真的找不出一丝破绽。半响,她低声一笑,一道泪重新出现在她的眼下,“或许,我们根本就不该遇见。”
严言低下头,眼中闪过一瞬悲凉,却是转瞬即逝,再次抬头时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昏了她。
他已经装不下去了,他怕下一瞬他就会露出破绽惹她生疑。
轻轻揽过她的身子,那抹刺眼的红立刻射入他的眼中。理了理她因为挣扎而散乱的发,严言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对不起,蓁儿。你是我唯一欣赏过的那朵花,可是我不能连累你,更不能娶你,这辈子我都只能被幽禁在这儿了,给不了你想要的自由。我不能那么自私,不能害你,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些地方吗?真的很美,以后你可以一处一处的去,只是我保护不了你了。”
他脑中一闪,那年九安的刺杀又出现在他的脑海,却并未有任何蹙眉之举,仍是温柔有力的目光,似透过漆黑的天空看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我真的很想……很想你给我生个孩子,可是我不能,我不能让你有牵挂、有拖累,我更不想他出生以后被告知他的父亲是个乱臣贼子,你的路还很长,若是老天有意,或许还能让你碰到更好的有缘人。原谅我自作主张、无可奈何,我知道你很爱这个孩子,若是我的决定让你恨我,恨我能成为你活下去的支柱,那我宁愿你恨我,皇宫不是个好地方,这几天我常常梦到我们小时候的事,陈家村的天那么蓝,我可以没有拘束的闯祸,可以做好多我喜欢做的事……可我不后悔,若是我的命能换你出宫、此生无忧,那我还担心什么呢。”他的眼渐渐模糊起来,浓密的睫毛上沾上了几滴细小的水珠,怀中的人似乎是睡着了,带着那股不屈的倔强。
他俯下身,颤抖着身子吻着她柔软的嘴唇,今夜过后,他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儿时许下的承诺,他终于还是食言了。
遥想那年的上元佳节,他浅浅一笑,幸好,老天还是兑现了他的那个愿。
系我一生心,换卿世世安。
月已经高高挂起,他给她系上一只披风,悄悄将之抱到承合宫的后门。
后门处早已有人打着灯笼守着了,他认清了来人是严佑成身边的女官流芳。
流芳看着他怀中的筱蓁,转身蹲下身子道:“王爷,将筱蓁姑娘放在奴婢背上吧。”
严言最后看了一眼怀中的人儿,低下头将一个吻静静地落在她的额上,晚风沙沙而过,一吻似有亘古那般绵长。
“好好照顾她,一定要。”流芳将走之时,严言又叮嘱道。
“王爷放心。”流芳道,“可还有话要交代?”
严言想了想,道:“告诉皇上,我答应他的事,他随时都可以让我去做。”
流芳点头,“奴婢一定带到,那筱蓁姑娘呢?王爷没有什么要跟她说的?”
“没有。”严言摇头,淡淡一笑,柔弱的月光下,那笑显得尤为苍凉,“什么都不要对她说,尤其是宫里的事,带她离开京城,越远越好。”
“是,奴婢明白了。”流芳将筱蓁放在后门外的马车里,随之上车,对严言道:“夜深露重,王爷回去吧,奴婢一定办到。”
他颔首,头也不回便踏进那扇门中,轻飘飘地走在回主殿的路上,刚刚踏上第一层台阶,毫无预料地便蜷下身子,吐出一口鲜血。
他笑笑,随意抹去嘴角的血,踉踉跄跄地进门,看到遗留在地上的那两半荷包,他捡起,拍去上面的灰尘,小心地收在自己的胸口。
筱蓁遗留下来的那摊血格外刺眼,他倒坐在地上,突然像一个孩子一般失声痛哭起来。
血已渐干,他将手掌放在上面,蹭上点点血迹。
那是他的亲生骨肉。
他最爱的女子,他已经将她伤到最深,再也难以挽回。
夜风习习,孤寂偌大的承合宫,从此只剩他一人独守,再难踏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