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血泪明炎殿(1 / 1)
人声鼎沸的茶楼里,不断传来说书人铿锵有力的说书声,三楼的一间包厢里,窗户半开,只坐了一道阴暗的身影。
这人的目光死死盯着不远处的一家酒楼。
翠仙楼。
良久,他将桌上的一张弓拿了起来,徐徐拉满,却并未搭箭,只是那要出箭的方向,赫然便是翠仙楼。
“嗯?”他轻轻出声,只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在那大门口徘徊片刻,随后便走了进去。
不是急急赶到的沈晨又是谁?
不到小半盏茶的功夫,翠仙楼中隐约便传来了打斗声以及恐慌惊叫的声音。这人不急不忙取出一支长箭来,光亮下,那箭头不同于寻常的箭羽那般银光闪闪,而是泛出一股青黑色的光芒,必是淬了剧毒。
他迎光站起,剑眉星目,卓尔不群,嘴角带着一丝桀骜的笑,搭箭上弓,将那弓拉到最满。
严言。
此时的翠仙楼已经被羽林军围了个水泄不通,他看到那个柔弱的身影被人带了出来,可她却好似不依不休,转身又往里面跑去。然后便出现了一人,不知对她说了些什么才让她渐渐平静了一些。
随后又是齐刷刷的刀剑之声从二楼响起,却是一个白衣公子悄然落地,看到这里,严言心中不免一紧,斧门宗的人果然困不住他。
只是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那是他的兄弟,是他曾经感恩戴德过的人。远处那人同他一样,手中沾满鲜血,再也不是十多年前的少年郎了。
他自诩箭术无双,从未出过差错,可这一刻,当这箭头对准的是他——那个君临天下的皇帝时,他有些犹豫了。
他看到他笑语柔柔地对那女子说着话,那微笑他再明白不过,他对筱蓁何尝不是这样的微笑?
斧门宗的八人已经全数落网,他心里明白,这一箭,至关重要。
“咻”地一声,那箭自他手中而出,破空声划破长空,直指那道白色的身影。
人群一下子轰动了,白衣男子的肩上插着一支箭,女子声泪俱下,将他抱在怀里。
“护驾!”远远的,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然而此时严言也没了关注这些的心思,那箭上的毒有两种,虽然没有射到要害,但他已是必死无疑。
不出他所料,严佑成受伤昏迷不醒,群龙已无首,沈晨虽然下了懿旨请洪宁王严科监国,恐怕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他长长舒下一口气,十年了,他为了达到这一步,已经部署了近十年了。
只是他却一点儿气都提不起来。严佑成遇刺的第二日,豫国公府燃起了一场无名之火,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四周的房舍无从避免,府中幸存之人寥寥无几。
夜幕降临,严言呆滞在街角的阴影中,望着残缺一片的废墟怔然出神。他曾无数次出入这里,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有回家的感觉。
“言儿,快过来。”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和蔼的外祖对他招着手。他默然抬手,就在要触及到的一瞬间,梦,徒然打破。
他的眼中,泪水再也指控不住,年少的回忆在这一刻全数崩陷。
筱蓁静静地站在他的身旁,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尚在东翾的他像疯了一般拼命往京城冲着,若非她使命拉着他,他只怕要径直冲到那废墟里面了。
“外祖……外祖……”他像个孩子一般哭着。
静静地看着他,筱蓁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一字不言。
宸天四年,十二月初九。西州煦城来报,西戎派达三千余人夜袭。
初得这个消息时,严言虽然有些震惊,但比起另外一个消息来,他倒是觉得好上许多了。
他有些不相信严佑成会毫无大碍,甚至连早朝也可以上了。消息传来时,他甚至直觉地认为那不过是沈晨找人来假扮的他。
只是接下来的事情让他不得不相信那真的是严佑成本人。
虽不再御驾亲征,可他派兵遣将的雷厉手段不似他人能够取代。
原本稳胜的把握在此刻又削减了不少,严言心中渐渐也有些悬了,可眼下已经兵临城下,让他再退回去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一日一日间,他都在全力准备着,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也在想,眼下其实也算个大好机会,严佑成手下的几个得力大将都不在京城,大批的兵力也调往了西州,若是全力相搏,胜算倒也不是没有。
半月而去,西州的兵力已经深入漠中,此时便是他逼宫的最好时刻。
一夜的翻云覆雨,筱蓁偎依在他的怀中轻轻喘着气,一个月来,二人都是聚少离多,像这样的芙蓉帐暖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了。
“活着回来。”良久,她吐出四个字来,又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我等你回来娶我。”
跃然于马上,他的脑海中都是她最后说的这几个字,蓦然回头,她站在门前,像九天仙子一般凝神注视着他,然后,付之一笑,勾人魂魄。
“驾!”他一扬马鞭,激起一地的尘土,带着浩浩荡荡的兵马,扬长而去。
一切都结束了。筱蓁站在台阶上,双眼微微闭起,寒冬的风吹得她的发翩翩而起,她似浑然不觉一般,一步一步走在曾经走过的街道上。
月老祠前的那棵树一如当年屹立在寒风中,只是不见那满树鲜艳的红绸,唯余几根枯枝在雾色中颤抖。
心想事成。
当年在这里许下的愿,就要实现了。她淡淡一笑,云城的那次上元节,从此都只会停留在梦中了,只是不知日后的他可会轻易入梦来?
脚步悠悠响起,泛烟湖上一片烟雾朦胧,长长的凝烟桥,是她五年前来过的最多的一个地方。轻手拔下头上一支簪子,她默默盯着它许久,通体雪白的长簪上夹杂着暗暗的紫纹,这是他曾经亲手为她插上的簪子。
一阵清脆的声音响起,那簪子于她手中已经断成两截。她将如玉般的皓腕伸出桥外,手心朝下,缓缓地张开五指。
水声起,情丝断。
一个黑影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后,只道:“筱蓁姑娘,属下奉主子之命,带姑娘离开这儿。”
“我知道了。”她淡淡道,看向那人,“你带我去最后一个地方,然后,我就该走了。”
一路自永和门杀入明炎殿前,势如破竹,无人阻挡,严言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按理不该这样顺利才是,只是这番已经到了明炎殿前,他又怎会再细细思考方才?
抬脚进殿,严佑成正襟危坐在龙椅上,看着他身上的斑斑血迹,嘴角微微上扬:“七哥,朕等你很久了。”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把皇位给我?”严言边说着,边审视着明炎大殿。五年了,他离开这个地方已经有五年了,这里的每一幕从他眼前闪过,仿佛都是昨天的事一般。
他抬起头扫视着金碧辉煌的明炎殿,绕着朱红色的顶梁柱子转了几圈,道:“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了。”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声,紧接着,滂沱大雨从天而至。
严佑成轻扬嘴角:“朕听闻,七哥刚刚出世,皇祖母便驾鹤西去,父皇找来钦天监,呵呵,七哥,你生来就与皇家相克,父皇才没有将你留在宫中,如今你一踏入这明炎殿便是电闪雷鸣,你觉得你坐得上这龙椅吗?”
严言的脸立刻青白一片,“什么‘克与皇家’、‘不得入宫’!我自小遭人陷害,先帝早已为我洗脱一切,子凭母贵,论起尊卑,我该比你尊贵得多!这皇位便该是我的。”
严佑成一拍面前的龙案,立身而起,双目狠狠地瞪着他,转而又笑道:“那又怎样,自古以来,成王败寇,父皇最终还是将皇位传给了朕,你没资格说这样的话。”
严言张开双臂,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严佑成,皇宫已经被我团团围住了,若是现在跪下来求我,我说不定会给你留一条活路。”
严佑成轻哼一声,同样笑道:“也不知是谁把谁给围住了,七哥你听,现在是什么声音?”
他训兵五年,对那兵刃相戈的声音可谓熟悉至极,仔细听着,下一瞬便脸色大变,指着严佑成道:“你……”
不等他说话严佑成便道:“七哥,你当真以为你擅自离开庄国多次朕不知晓?朕是派了不少人北上西戎,朕也确实不清楚你的兵力,可朕在红山上隐藏的兵力,对付你,足矣。”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在红山上还隐藏有一部分兵力,只是如今再想,已经晚了。
“启禀皇上,叛党已全数拿下!”一个参将模样的男子立在殿外道,他的身上是一道又一道鲜红的血迹。
严佑成轻轻启唇道:“就地正法,一个不留。”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那龙椅上的人,脑中一时只剩下“同归于尽”四个字。只是不待他动手,胸口便一阵刺痛,他低下眼望去,瞳孔瞬间放大。
一柄长剑,自后背刺入,直直穿过了身体,露出明晃晃带血的剑尖。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带血的剑,明亮的剑身,倒映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于他,可谓是再熟悉不过。
人影缓缓走至他的身前,摘下覆在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天颜之容。
严佑成同样觉得很意外,轻轻喊道:“筱蓁……”
这两个字一出,严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什么失去了以往的记忆,原来都是骗人的。
筱蓁看了他一眼,只是说道:“借皇上的地方一用。”
严佑成点了点头,默默立在一旁看着沉默对视的两人。
严言看了她许久,似笑非笑:“你其实是他派来我身边的眼线是不是?你其实从来都没有爱过我是不是?今天早上的话也是你故意说的是不是?”
三个问题同时出口,她的恨意也由此激起,大声道:“是!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我从头至尾都是皇上的眼线!”
严言苦苦一笑,长吸一口气,眼中已是泪水泛滥,他“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自嘲一笑:“原来如此,难怪你之前不愿意让我碰你,你怕我弄脏了你是不是?”
“是!”望着他吐出的那口血,她心中微微有所动容,却嘴硬道:“你说你只把薛琳当做妹妹,可你们做过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嫌你脏,嫌你脏!”
他无奈地闭上眼,不想再做过多的解释,也不再看她,只是有些虚弱地问道:“可你总得让我知道你为什么恨我,我自想从未做过害你的事,蓁儿。”
多年不曾听到有人这般唤她,严言的这一声“蓁儿”让她心底一震,难以置信的抬头:“你刚刚叫我什么?”
严言脸上闪过深深的无奈:“你记得陈临,便不记得我了么?”
何以在沥王府第一次见面他就对她那样好,何以这些年来他待她始终温润如玉……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全部水落石出。筱蓁眼中泛着淡淡的泪,他原来没有忘记过她。只是一切都回不去了,她重新看着他,道:“你害死了他,现在还有脸提起他吗?”
“那么你是不是以为,那年在悬崖边救你的是他?”他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将一件很久以前的事情又翻了出来。
筱蓁道:“不是他又是谁?”
严言眼中浮现出深深的落寞,半响才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从前在京城的一个大户人家,家主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迎来了他的第七个儿子。可算命的说,这个儿子生来就与他家相克,家主无奈之下,只好把他送到另一个地方,专门雇人照顾他的这个儿子。在这个地方,孩子生活得很开心,没有人告诉他,他其实是这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他从小就和这个地方的孩子到处玩耍,有一天,这个地方搬来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有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他说着抬眼望了筱蓁一眼,“一次扮家家酒,他和那个小姑娘,演了一对夫妻。他甚至,偷偷亲了她一口。”
说到这里,严言的眼中涌现出一片温馨,“又过了好几年,小姑娘长得越发好看了,一次玩躲猫猫,大家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小姑娘,他听说后,立刻便冲出家门找她。天渐渐黑了,他隐隐约约在一个山崖边听到求救的声音,在确认是她的声音后,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时喜悦的心情,跑过去的时候,也没有注意脚下,摔倒时,被一块锋利的石头划伤了右脸。那个孩子,他自小最骄傲的便是这幅好面孔,他怕小姑娘看到他划伤的脸后就不再和他一起玩了,于是在衣服上撕下一块布,蒙在脸上。小姑娘说她在玩躲猫猫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山崖,一不小心就滑了下去,她问那个孩子是谁,可那个孩子担心小姑娘知道了他是谁以后,会调皮地扯下他蒙在脸上的布。所以,他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严言缓缓地闭上眼,往事如刚刚酿好的酒一般在他脑中散发着清香。
筱蓁渐渐呆住,他讲的,确实是那不争的事实。
“小姑娘或许以为他是个哑巴,便不再追问,只是将一个荷包塞在他的手中后便下了山。因为脸上的伤,那个孩子足足有一个月没有出门。等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居然和他最好的朋友定亲了。他本来想告诉她这件事的真相,可小姑娘却亲口告诉他,她喜欢的人其实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他想,就算说出了真相也无济于事。这个时候,他偶然间得知了自己的身份,他伤心之余便离开了那个从小生活的地方。后来小姑娘的叔叔因为家里穷,顾不上她订了亲,就把她卖到了青楼。他得到消息后,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青楼,在一个昏暗的房间,小姑娘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她的身旁是各种各样的刑具,她的身上也是各种各样的伤。他一气之下封了那座青楼,将小姑娘带到郊外的一个别院,可他还没真正见上她一面就发现她不见了。”
“他像疯了一般四处寻找她,后来想到只要找到了他那个最好的朋友,她的未婚夫,说不定就可以找到她了。可是他那个最好的朋友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怎么都找不到踪影。同时,小姑娘也没了下落。后来他回到京城的家中,将那个荷包珍藏在母亲的房中。他一面派人四处打听小姑娘的下落,一面准备夺回他失去很久的家产。后来,父亲将家产全部传给了他的弟弟,他只得了很小的一块地,可让他高兴的是,他总算有了小姑娘的下落。当小姑娘被带到他的面前时,他在心底暗暗发誓,他一定要给她最好的生活,他要将家产全部夺回来。”
严言的嘴角溢出一丝血,他看向脸色惨白的筱蓁,笑着道:“那个孩子,叫严言。”
泪,在她脸上潸然落下,“不可能……”她难以接受这番话,“当年救我的人,明明是阿临,怎么可能是你?”
“那个荷包我珍藏了很久,但是我还是怕遗失了它,于是将它藏在了承合宫床下的暗格里。”他说道,“那个暗格是我在母妃留给我的信中知道的,现在,它应该还很安全的躺在里面。”
筱蓁依然不敢相信:“那你为什么要害阿临一家?还诬蔑我已经不干净了?”
“我没有。”严言身下是一摊刺眼的殷红,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可还是尽力提高声音让她听到,“都是你的叔叔……他……”严言咬了咬苍白的嘴唇,道:“他看到我为了你封了沁芳阁,千寻万问,知道了我的身份,便到处散布你的谣言,假借我的名义让陈临一家流落街头……这一切,都是算定了我对你的心,都是想你能嫁给我,然后……他就可以过好日子了……蓁……蓁儿,你在我心里……一直很干净……就算你是范远从青楼赎出来的,你在……我心里,也是……干净的……”
这一刻她才知道当年的真相,也明白这些年来她错得有多离谱,只是如今除了无限的悔意,她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了。“我说过,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我唯一的男人。”她眼中的泪已经止不住了,视野中,只有严言模模糊糊的笑,“我给你的,是干净的身子。”
“阿言。”她已经听不到严言虚弱的声音,狠狠地抹掉眼中的泪,抱着他坐在地上,抚摸着他的脸道:“阿言,你别睡,对不起……我……”
她的声音好似越来越远,严言竭力睁开眼皮,握住她的手道:“我……我不怪你……若是……我,早点……告诉你……全部……都怪我,当年……我……不该蒙着脸的……我也确实……弄脏你了,像我这样的人,手中……沾满了鲜血,本不该碰你的……”
“没有……没有。”筱蓁哭喊着,又转向严佑成,带着浓浓的哭腔道:“皇上,我求求你,你救救阿言好不好?我保证他伤好之后就离开京城。”
“来……不及了……”严言拉扯着她的衣袖,眼中淌下一行清泪,“蓁……蓁儿……我……自幼便被说成……天煞孤星,虽然是遭人陷害,可我恐怕……就是这样一个孤星……皇祖母的死……母妃的死……太多了……这一生,能够遇上你……我已经……别无所求了……”
“阿言,阿言……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不是孤星,那些人的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她的声音间歇不止,心已经痛得喘不过一丝气来。
“皇上……”严言看向一旁的严佑成,似哀求一般,“我……求你……给蓁儿……指一门……好亲事……她的路……还很长……”
“不……”筱蓁颤抖着声音道,“我此生,只有一个丈夫,他叫严言,他很爱我,我绝不负他!”
“蓁儿……”严言颤喘着粗气,“你过来……”
严言靠在她的肩上,若有若无的气息扑哧在她的耳边,他低声说了几句,便沉沉地倒在了她的怀里。
“阿言。”筱蓁摇摇他的身子,他没有丝毫反应,她用手小心地探了探他的鼻息,立刻对严佑成道:“皇上……阿成,他还有气,我求求你,你救救他好不好……我求你了……我保证,他不会再和你争皇位了,我求你,你救救他好不好……”
“阿言,”她哭道,“你挺住,别离开我好不好……”
严佑成看着地上偎依在一起的两人,闭上眼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人,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