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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痛中痛
顾旸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想立马把展颜带回来。可惜,那时候展颜离开已经有一个时辰之久了。渭元城整个处于封城状态,再加上太守意味不明地派人将他“恭送”回府,和无意间挑明“不准任何人出城”。他最后只能焦心忡忡地在展府等待。
不准任何人出城吗?
也就是他可以相信颜颜也没办法出城,对吧。
他闭上紧闭双眼,紧锁眉头,心里默念让自己安心的话,可太阳穴却一跳一跳地闷痛。
庄主和夫人的恩情他本就没法偿还。如果这份无法偿还的恩情变成永生的悔恨,又让他情何以堪。
“二当家……我把饭给您送进来了。”
门口,小水踌躇片刻终究是下了决心踏进屋来。将饭菜放到桌子上。
顾旸一言不发,也没睁眼,权当那个小姑娘不存在,周身散发低气压。
虽然之前就想到会被这样对待,但当她真正在体验这种感觉的时候,心还是被狠狠划了一刀。
“怎么不走?”
室内沉静地可怕,她并没有离去,他也终究是不想继续沉默。
因为内心想要知道为什么的欲望太强烈了。
“为什么要和晋简一起帮颜颜离开展府?”
“晋简小,不懂事,那你呢?你可是比颜颜还要大上一岁。”
“你怎么可能想象不到颜颜这一去的后果有多可怕?”
“早知今日,就不该把你带到展家。展家养你育你,你却成了祸害。”
小水一直强忍的眼泪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还是唰地掉了下来。
“我知道我可能会害了小姐一辈子,可是当小姐在我和晋简面前用簪子逼着自己脖子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当年你救了我,带我来到展家,庄主和夫人二话不说收留了我,这份恩情,我一直铭记在心。”
“我这辈子从那日起就认定了展家,生为展家生,死为展家死。但我没法阻止小姐拿命在做的决定,我也不知道怎么阻止。”
“我知道我是祸害。”
“可如果时间倒退,我还是会跟着你的。”
“即使你讨厌我,即使你怨恨我,即使你心里一直活着一个已经逝去了的姑娘。”
“我也还是会毫不犹豫地一辈子跟着你。”
***
“少爷,你要的都调查出来了。”
上座的男人没有回答,保持用一只手抵住太阳穴的姿势,闭合双眼,眉心微皱,挥了挥另外一只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追云闪过一丝难色与担忧,却没做任何停顿,继续说了下去。
“展颜,展家唯一的独女,从小和展庄主习武,修为颇高。据说今天本是展小姐成亲的日子。新郎是去年才搬到渭元城的青年,名叫江畔,容貌品行被形容地神乎其神。”
“今年八月,单天骏来渭元城找姐夫田金耀游玩。碰巧遇见寄居在展家的晋姓姑娘,念起貌美,欲图谋不轨,虽没得逞,却害得姑娘跳井身亡。展颜当时对单天骏大打出手,使他伤势严重。再加后来城里百姓也因此大为恼火,一起围着单天骏住所,使其没法妥善医治,差点伤及性命。”
“少爷……头痛还是很严重么?”
说到最后,追云实在没法再继续无视他压抑的疼痛表情了。不禁满满担忧。
公子可是一向身强体壮,几乎从来未有病症。今天下午那个姑娘把双亲尸体接走之后半个时辰左右却头痛得几乎瘫倒在地。这怎能让他不担心呢?
“没什么大碍。现在好多了。”座椅上的人终于睁开眼睛,目光灼灼,眉心却仍是紧锁的,好看的眉目仿佛一幅画。
“早就料到单敖此举不会是什么‘剿灭反朝廷的武林败类’。但这公报私仇也大胆了。”
“那皇上为何不加以阻止?”身为一个局外人追云听到这些都已经愤怒瞬间燃起。
“皇上肯定知道原委的。”
“但他不能阻止。”
“身体状况每况日下,再加之想用这件事给我的好名声开一个头……”
到这里,他忽然顿住,皱着眉,眼神眺望向远方,表情开始混合着冰冷的气息。
“她今天本来要成婚?新郎呢?”
“据说新郎失踪了。”
追云答毕再看向他的时候心底一沉。
那人白净的脸庞带着志在必得。眉目舒展,带着浅浅笑意,眼神似乎在回想什么耐人寻味的事情。深刻的五官被屋内火盆的光芒映衬地摇曳生动,好看地不似凡人。
“失踪也好。”
“反正展颜这辈子注定只会是一个人的新娘。”
“就是我皇甫辰星。”
***
更深夜静。寒冬里的月亮显得格外刺骨,和厚厚的积雪互相反射彼此的冰冷,照进厅堂,一室凄凉。
大堂早已被布置成了灵堂的模样,一片霜白。两口厚重的檀木棺材之间,一个单薄的背影周身缟素,挺直着腰板,跪在地上,每隔一段时间,机械化地在燃尽的香旁边添上新的。香炉里,已经插得满满当当。
小水躲在大门后面,双手紧紧捂住嘴,不想让自己的哭泣出声惊扰到那个人。脑子里,全是反复出现的同一个场景。
展府门前的长街上,霓裳红衣的少女牵着小白马,一步一步缓缓踏来。马背上,擎着的,于那少女而言,是她的全世界。
北风卷积漫天的大雪,也把少女的衣裙吹得四下飞扬,她漂亮的乌黑长发也迎风舒展,仿佛随时都会化作蝴蝶蹁跹而去。
少女脸上毫无喜悲,带着她的全世界,回家了。
她明明没有流泪,可是小水却恍然看到她整个人都被咸涩的泪水侵泡着。她此刻,只想将小姐,她的这个小妹妹,紧紧抱在怀里,让她好好痛快地哭一场。
所有在展家门前等着她和他和她归来的人,包括街道两边偷偷躲在民居里关注着展家小姐的百姓,就算是一贯无喜无悲的顾旸,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集体流泪了,甚至有人在嚎啕恸哭。但只有那个红衣的少女,没有流一滴眼泪。
眼睛触及到现实,依旧只有那个孤零零的缟素背影跪在厅堂中央。
小姐怎么承得起?怎么受得了?
从小被老爷夫人用爱和呵护守着的小姐如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离别?
而那帮畜生,竟然在个时候得寸进尺一再紧逼不放……
戌时左右,太守田金耀带着几个手下来展家,通报说军营那边传来命令,渭元城展家夫妇意图谋反,渭元城百姓竟然轻信歹人,暴动聚众共图策反。理当屠城,警示天下。但念在天子恩德齐天,明日午时,如若展家长女展颜到营帐负荆请罪,便免屠城之罪责。
据说朝廷此行当中有单天骏那个混蛋。那么这样一出好戏出自谁之手可想而知。
“小水,别担心。”
空荡荡的厅堂中,她的声音沉静如水。依然花朵一样甜,却不再稚嫩。
“我不会伤害自己的。”
小水没想到自己被小姐突然点名,整个人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只有一滴饱满的泪珠从她眼眶静静流下。
“他们的夙愿就是守护我。所以,我绝对不会伤害自己的。”
“所以……”
“没关系,你们不必所有人一起瞒我。”
“即使我知道江畔也……”说道这里,那个声音还是哽咽了一下。“……我也不会伤害自己的。”
“我会好好活着。”
“无论发生什么。”
“这样才能替他们保护更多人。”
“所以……”
孤零零跪在两口棺木之间的单薄少女终于缓缓转过头,泪水像无声的溪流,在尚且圆润却苍无血色的脸颊上潺潺而下,深深地,像是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的眼神注视她。
“告诉我,就算是死,我也想知道他的尸首现在何处。”
“让我见见他罢。”
***
清冷的月光,照射在寒冷的雪地上,越发彻骨。她独自一人,骑在小白菜上,走过那条已经踏过无数遍的路。被小白菜从家里驮到江畔家,最快要在心里默念一千零二十三个数。而今天,她好像数了一万个数有余。
从前,她曾经认定,这条道路连接着她出生以来的幸福和通往未来的幸福。可是,现在呢?
依然是隔着好远就能望见那棵冒过院墙的合欢树。可是那棵树下熟记于心的场景却变得那么陌生。
一片焦土和洁白无瑕的落雪。
强烈的视觉冲击摆在眼前,让她不得不正视小水眼含泪光说的那个事实。
【最开始是面具叔叔急急忙忙找来的。姑爷家里不知缘由起了大火,我们派出去的人只拣出来了两具烧焦的尸体。不过小姐,你别往坏了想!单从尸体身上无法辨认到底是不是姑爷和萧韫。】
也许是因为那棵树的寿数太长,长到有了自己的灵气。即使是冬天最干燥的时候,即使是带有水分的叶子和花全部掉落的时节,即使这场大火把围墙都一并烧的漆黑,也没能影响到那棵合欢分毫。在一片焦土之中,大树宛若仙灵,安之若素地伫立在那里,就连细小的枝桠都没有被烈火点燃。
展颜把小白菜拴在了院外,和之前她每一次来这儿给江畔煮饭时一样的位置。然后一个人,踏进了已经被大火焚烧后灰飞烟灭的院门。
夜那么静。也许是上天可怜她,一丝冷风都没有。她一身素衣,披着同样白色的披风,一步步,一步步,走向那棵树。可惜了树下原本摆放的古琴,只剩了一个支撑的石墩。
他不是应该好生生地坐在树下白衣素手拨动琴弦么?
他不是应该等着她来找他吃她煮的菜么?
他不是应该今天成为她的夫婿么?
她还能记得,他对她说过,不会丢下她一个人;他承诺过,就算为了彼此也要活下去;他教她弹琴,在娘的生辰上两个人相视而笑演奏贺曲;他在她摔下山坡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用宽阔的肩膀为她抵御一切伤害;他在她生辰的时候为她做上十七盏灯,荡漾了一江感动与甜蜜;他在她孤立无援备受伤害的时候为她挺身而出,宛若天神……
她还能记得……
去年七夕的初见之时,当自己张开双眼,漆黑的天幕中,满天飞灯中,被橙红色的柔光照亮的天幕。那张被照亮的仙人脸庞,那双被点亮的温暖眼眸。
那是她一生中永远无法忘却的画面。
可是现在,他再也无法透过昏黄灯光,或是树荫间隙透过的阳光,或是清丽的月光,对她温和而深情地微笑,宠溺地叫着她……
【展颜】
虚空中,她似乎真的听到有人在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可是她知道,这只是她头脑中的臆想。
她多希望此刻回头,就能看见那人站在倾泻的月光下冲她张开双臂,将她轻柔地抱住,告诉她一切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死死地抱住合欢,夜半的渭元西郊,那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终于爆发出了这一天以来的第一次恸哭。悲伤中的少女没有看见,泪水沾湿树干的一瞬间,本是冬天,那棵老合欢竟然似幻似真地抽枝吐叶,绽开丝绒般的合欢花,散发淡淡的光华,萦绕着她。
【“江畔。江山的江,河畔的畔。”】
江畔……
去年的七夕你踏过千山万水,在汹涌的人流里把你的名字,一字一字传达给我,可如今,那声音再也无法穿越一切阻隔,唤醒我的耳朵。
他们说你只是不知所踪。
但为什么要不知所踪呢?你最不忍的就是我独自一人承受,又怎么会在今天不陪我继续走。
为什么只有今天,你没能在我身边?
我一直都觉得,你像是我少女时代最甜最美的一个梦。是每个女孩子都会期待,但并不是每个女孩子都能有幸遇见的。我一直感谢上天,能够在这么宽广而又这么狭小的世界里和你相逢。
可是今天……
这个梦,终究是要醒来了吗?
耗尽全部运气,却最终也没能握住你。
***
浑浑噩噩,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用冻僵的身体地回到那栋属于他们的小楼的。那栋最铭记她童年的小楼。十岁之前,她总是三天两头去“小住”的小楼。
踏进去的一瞬间,她脑子里回想的全都是小时候踏进来的画面。那种空间重叠在一起,时间却完全交错的感觉让她的心脏一瞬间有一种被紧紧攥住的感觉。
泪水无休无止地在她脸颊上流淌。让人担心这样下去会不会流尽身体中所有的水分。
倾身一头扎在他们的床榻上,展颜终于卸下了身上的防备和坚硬外壳,小小地少女,蜷缩成一团,露出一个十七岁少女遇到这一系列事情之后该有的无助与胆怯。
“爹,娘,可不可以不怪我中途跑出去到江畔家?”
“现在脑子里全是你们两个和我的一点一滴呢……”
“小的时候给我买好吃的糖人,一人牵一只手带着我在沉星河旁散步,除夕的时候总会给我想尽办法弄来最好看的烟火。爹教我武功的时候总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可是爹是个笨蛋啊,一旦我真的磕了碰了弄疼了,就立马破功,担心心疼地一塌糊涂。娘会给我讲好听的故事,陌上的江南,大家小姐与英俊侠客,每一个都美好地像一个梦,可是娘也是个笨蛋,讲到悲伤的故事的时候就会和我一大一小两个人报作一团哭。”
“爹的手上面都是厚厚的老茧,娘的手柔若凝脂。但是都很温暖。你们知道我有多想让它们一直那么温暖么?”
一片漆黑里,仿佛有两只手,一个布满老茧,一个柔若凝脂,一左一右,温柔地揽住她的身体,传来源源不断的温暖,融化冻僵的少女。少女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一切,糯糯细语刹一顿,眼泪如注,流地更加汹涌。
“总觉得自己是小孩子。即使要成亲了,也还觉得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因为我知道我们不会分开啊。无论快乐伤心,只要我想,就能立刻和你们分享或者排解。”
“可是我也想要好好保护你们,守护你们啊……”
“就像你们一直对我做的那样。”
“可是为什么不给我这个机会呢?”
“为什么……这么早……就永远地和我告别了呢?”
“爹……娘……我还没真正地长大啊。你们怎么放心的下……”
屋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倾诉,屋外栏杆默默守着的小水早已泣不成声。顾旸轻拍她的头以示安慰,小水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死死地抵在他胸膛闷声哭泣。晋简一言不发,只是红了眼睛,半晌,终于将一直盯着房门的目光转向天空中的明月。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神明。
为什么要让姐姐离开自己?
为什么不让大善之人的展家夫妇得善终?
为什么要让他才貌品行各个一流的江畔哥哥生死未卜?
为什么让那个家伙在一日之内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幸福承担了所有的责任?
可能是他真的年纪还小。
这一切的一切,他真的参悟不透。
可是,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神明。
可不可以让这轮月亮永远悬挂在天上。
这样,她就不用明日午时去接受也许更加悲惨的事情了。
神啊……
请你一定要保护她好不好?就算把我这辈子所有的幸运都给她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