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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红与红
半个月前,像往常一样被招进内殿,却没料到被安排了一个任务。
终于到了他放荡不羁不务正业的形象要渐渐被打破的时候了吗?
所以……那位永远高高在上的,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二血亲之一的人,终于撑不住了是么……?
而现在,檀木在角落里静默地燃香,他斜卧在软榻之上,身披紫金貂皮大氅,闭目凝神。软榻前的火盆里烈火熊熊,室内温暖入春,与外面的寒风格格不入。
半梦半醒之间,脑海中忽然窜入了一个火红的身影。
如花美眷,笑靥如花。
又是那个梦。
他惊而睁眼,一贯犀利的目光却只是悠远而沉静,仿佛透过了前方的一切阻挡,看着一个无法预测的未来。
此刻的他,正置身于渭元城城墙外不足十里的军帐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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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甜的梦里,她看不清周遭的一切,耳际狂妄的风刀剑一般地锋利划过,随之而来一同灌入耳中的是不同的人叫着她名字的声音。几乎掺杂了所有她认识的人,却每一声都能让她清晰地分辨。
前方好像有光,虚幻中出现了两个相携的身影,对她温柔地挥手,她甚至看清了光亮中的两张脸庞,可是刹那间,光亮连同那两个人彻底隐没在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爹!娘!”
小姑娘惊呼着从梦魇里惊醒过来,圆滚滚的一双大眼睛中积满了湿润的气息。
眸子缓缓锁定焦距,环视四周,表情却越发惊诧。
这……是哪里?
这……是哪里!
抬手之间发现自己身着晋纯姐给自己缝制的那套火红嫁衣,她忽然想起了昏睡前的场景。
***
一大早,一家人就开始张罗今天展府小姐成亲的大喜事了。
成亲前夫妻二人是不得相见的。早在几天前,江畔就已经回到自家屋舍,为今天做准备了。当然,作为江公子最忠心的小护卫,萧韫也随江畔回了老屋。
展颜也因此好不容易一扫之前的阴霾情绪,进入了完全激动兴奋的状态。
从江畔离开展家之后,她的心里好似揣着一只小兔子一样,一刻也没得平静。
怎么会这么快呢?觉得被白亦然那坏小子嫌弃悔婚还是前天发生的事情;紧接着,一个名唤江畔的正命中注定就在昨天出现了,并解救了前所未有难堪中的她;而今天,她和她的江畔竟然就要成婚了。
小水刚帮着展颜穿好嫁衣,上好妆容,还没来得及将披散的头发束成华丽的新娘头,展家夫妇就进了房里。
“颜颜……”
“爹,娘!”展颜闻声,转过头来,年轻而美丽的脸庞因为精致的妆容更加光彩照人。平时从不施粉黛的小丫头上妆之后的样子让身为父母的展柳生颜乔都不禁赞叹且自豪。
“不愧是我颜乔的宝贝。就算江畔那小子被全城少女奉为天神,咱们展家的天仙颜颜也能与之比肩是不是!”
颜乔一把抱住自家可爱的女儿在怀,满是骄傲的爱惜。
“要我说,是便宜那小子了才对。”
母女俩亲亲密密闹得正欢的时候,展柳生却在旁边皱了皱眉,默默吐槽了一句,瞬间害的屋里三个女性笑作一团。
“啊对了,颜颜,按照习俗,快把这汤喝掉吧。”
“没听说过这习俗啊……真是的唇上的胭脂要花了……”展颜一边咕咚咕咚地将汤送进嘴里,一边和颜乔拌嘴。
颜乔瞪了瞪眼睛,故作厉害的样子,“你没成过亲,当然不知道了,笨蛋孩子。胭脂花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再重画不就行了么!”
不过说着说着,颜乔的明眸中渐渐开始积累水汽。
“颜颜,成亲之后就是大人了,知道吗?”
“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和江畔两个人共同面对,成为彼此的依靠。”
“不管你在哪儿,爹娘在哪儿,我们两个都永远守护你。”
眼看颜乔的泪再也藏不住了,展柳生无奈又心疼地把妻子揽进怀里,接着话说道。
“颜颜,既然是大人了,就是要成长了,以往爹和娘替你遮挡的许多东西,你可能要慢慢体会了。因为总有一天,你懂了这个人世间规律法则苦辣酸甜,才能像爹娘一样,和江畔一起撑起一个家。”
她几度差点落泪,都强逼着自己忍回去,噙在眼中。成亲这么喜庆,自己身为新娘子,可得高兴点。要不自己一哭,娘的眼泪就更受不住了,是吧。
“爹,娘。之前只听说成亲的时候会哭,当时还想呢,为什么会哭啊,明明是高兴的事啊。今天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说你俩别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我和江畔就是住在他家的院子啊,都没离开渭元城呢,所以咱们想什么时候见面都没问题对不对。”
“而且之前有爹娘守护我,现在还多了江畔,你们俩应该更放心才是……”
“娘……你说……是不……是……”
所有的回忆到这里终结。
现在的她,只是悔恨,为什么没能看清娘最后从爹怀里抬头时的表情就失去了意识。
***
你是怎样长大的呢?
一帆风顺,万千宠爱?还是平平淡淡,毫无起伏?或者是坎坷崎岖,悲欢离合?
无论如何长大,你都会有一个时刻意识到自己正在或即将成长。
那个时刻,无疑是痛苦的。
从被保护转变成保护者,从被负责转变成承担者。
也许那个时刻你在失去,失去你曾经拥有的支撑。没有人再会为你的重量付出十二分的努力,伸出双手,努力托住头顶的天空。你必须,你不得不,独自伸出稚嫩的双手,要么怯懦要么勇敢地为自己,甚至是为其他人支撑起那片天。同时体味肩上初次受力带来的疼痛。
而展颜怎曾想,这一日,会到的如此之快。
***
前两天还直线下滑寒冷逼人的气温在这天几乎可以被称作是温暖。但这并不代表天气晴好。北边而来的积云乌黑一片,卷在一处,仿佛整个天空都要塌陷下来一般。
直至今日,顾旸都没法形容在一片阴郁的背景之下忽然看见一匹雪白的小马驹驮着一个鲜红色的人影由远及近,那人的面容在晦暗的光线下慢慢显现时,自己心中情绪的千变万化。
为什么只有颜颜一个人?
江畔不是应该在颜颜醒了之前就去带走她吗?
江畔哪去了?
颜颜为什么回来了?
……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子里闪过。
可是当那个如燎原星火一般的姑娘驾着小马驹迅速奔至展府门前一跃而下时,顾旸却又平静淡定地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控制力惊人地收起了所有焦躁不安。在展颜还没来得及开口时就对手下的人喝道。
“把小姐带回她的小楼,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小楼半步。”
顾旸双手背后,转过身去,紧闭双眼,完全不敢看那个被人拉回去的他得意的徒弟。任她如何发疯了似的大声询问,任她反反复复地叫着师父,任她一面痛哭一面喊着爹娘。
他的背影在巨大的墨色苍穹之下决绝而坚定。
只是那双背后的颤抖双手和眼角溢出的泪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这样就能守护住了吧?
守护住庄主和夫人最珍贵的……
拼了命也要守护的唯一珍宝。
顾旸这样说服自己,却极力忽略心底没来由的不安。
而上天,似乎并没有让这种不安没来由。
泰然自若如顾旸也还是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千算万算,没有算到——
一个时辰后,正在太守府与现任太守田金耀商谈的顾旸还是听得到了家丁来报那个最让他晴天霹雳的消息。
“二当家!小姐不见了!”
***
“报告王爷,报告丞相公子,城门下有一个小姑娘要求我们交出展家夫妇的尸体,吕将军已经前往处理了。”
“小姑娘?!”单天骏猛地从座位上蹦起来,微浮肿的脸似乎因为愤怒和不明的情绪混合在一起,涨得通红。
“就是这个女人把我害得那么惨!今天看我不把她生吞活剥了!”
军营正上方的正座上,男子颔首,双目隐藏在略长的碎发之下,微微啜了一口酒,默不作声,嘴角却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他略微抬头瞟了一眼近旁乱发脾气的单天骏。单天骏感觉到他强烈的注视后立刻噤声,时不时不安地偷偷观察他的表情。
明明是个没作为没身份的庶出皇子。按理说,仗着爹在朝中的权势威望完全不用把这个皇位继承候选人之外的皇子放在眼里。可是为什么,他却丝毫抵挡不了一个“每天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的无用皇子的气场和眼神呢?
“既然丞相公子对这个姑娘如此上心,我们倒不如好好观赏一下丞相府吕将军与这位姑娘切磋武艺,如何?”
低沉性感的声音从上位者的嘴中滑落。
只是陈述了一个毫无疑问的问句。
说完,他没有,也不用理会任何人的反应,径自走出军帐,停在门口。
“少爷,风凉,您别冻到。”
贴身侍卫追云连忙捧着紫金貂皮大氅递了上去。而他并没立刻接过,只是头微微侧倾仰望墨色天际,随后抬起一只手。
“追云,这是今年的初雪吧。”
***
展颜从回到城中的那个通路再度出城。
说来也巧,若不是去年冬天和江畔萧韫一同连续多天出城搜寻未接受救治的渭永城难民,便不会发现这处不经城门的出城漏洞。不仅是进出城的蹊径,那次经历让她对渭元城周边的地形都了然于心。不然今天,当她从混沌中惊醒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城中后,也许就真的没法回来了。
江畔和萧韫不见了……
连带着,这句话不停盘旋在脑海里,但是她却必须将它所带来的影响全部抹去,换上另外一句话。
爹、娘,等着颜颜!
小白菜带着展颜沿城墙一路绕回城门时,浓墨的苍穹突然开始有反差极强的白色,星星点点地飘落。风声在城外辽阔的原野上越发凶恶,与逐渐加强的雪势一同,模糊了人的视线。
她骑在马上,眺望远处风雪之中安札的军营。营门口的幡柱上,似乎除了军旗外还悬挂着两个东西,随风微微摆动。
她目光灼灼,紧盯片刻,忽然抑制不住地全身颤抖。
用力咬住唇,妄想制止住战栗,却发现连牙齿都在不停打颤。
策马飞奔,一袭红衣在大风中猎猎舞动,恍若一抹朱砂晕开。整个天地之间,仿佛是用黑白红勾勒的一卷浓墨重彩的丹青。
悲壮而瑰丽的水墨丹青。
***
吕进早在去接公子回京的路上就已经听单天骏多次提起展颜这个名字了。
公子说的咬牙切齿,但同时也露出了某种通过记忆去怀想某人的表情。
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真的有机会如此之快地看到本尊。
听到手下报告有一名红衣姑娘在军营前扬言要接回展家夫妇挂在幡柱上的尸体时,他便马上从自己的营房中前往军营门口了。一边走,心里一边合计,这八成就是展家唯一的那个女儿了吧。
让各色美人都不少见的少爷能露出怀想表情的女孩,他不是没有设想过。
只不过这个初见的场景却没能设想。
苍茫原野之上,大片细密的雪花在呼啸的北风中袭来,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就连远方巍峨的城门也隐蔽在这风雪之中。可是墨色的天空和纯白的冷雪之间,却有一抹耀眼的红,跃入视野。
他以前有想过,或许她是一个貌美无双的姑娘,或许她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姑娘,或许她是一个婀娜多姿的姑娘。
可直到看见她,他才晓得,原来的那些词对于她简直算是一种诋毁。
他读书识字并不多,一节粗人。曾经和下属聊天的时候听他们用一句诗形容武功修为,觉得好,便记住了。当时他隐约能理解是怎样一种含义,却怎么也想象不出实际中的画面。到今天,他才终于理解了个透彻。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这个八字,仿佛为她度身定做。
少女一袭红衣洋洋洒洒,手持一把未拔刀鞘的银白色长刀,身法灵巧飘逸,毫无间歇,游走在人群之中。一招一式抵挡众人的攻击,见招拆招,不慌不忙,甚至注意地只是抵挡攻击,而不去伤人。
看守营门的小分队被那个姑娘打的七零八落。随他前来的小队竟和他一样,在看见眼前场景时,定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不过他毕竟是被称作吕将军的人。
吕进片刻之后下令手下的士卒停手,大步上前,摆出一副军中做派对那女孩大喝一声。
“军营重地岂是你一介女流可擅闯的?”
停止打斗,稳下身形的少女,丝毫不松懈地握住自己的长刀,把脸慢慢抬起来,目光没有半点小女子的娇羞,直直地射进他眼里,大义凛然。
也正因为此,一众人才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
一双圆润的大眼睛中透着点点冷意,精光四射,眉被炭笔涂画地浓郁有神,饱满的嘴唇被胭脂染得娇艳欲滴,如同夏日清晨带着露珠盛开的蔷薇般美丽。明明是小孩子一样略微婴儿肥的脸庞,却是一副沉静肃杀的表情。肤色本就偏白,在整套红色霓裳的映衬下愈加苍苍。
女孩长长的黑发毫无拘束,披散在肩,被风轻轻托起,在半空中肆意舞动。
“我非擅闯,只是要接回家父家母,讨个说法。”
“若此地无情理可言,那在下只得自行动手了。”
她用甜甜的声音说着刚硬的话。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大概谁都没法想象一个还顶着婴儿肥的小姑娘,能有如此的气场和自信。
被一介女流,还是如此年幼的女流藐视,常年军中混迹的士卒们显然大男子主义十足,心中自是愤愤不平。
“吕将军!和她比试比试!看看谁厉害!”
此言一出,支持的声音一浪盖过一浪。吕进也被大家的呼声带动的,面上一热,心想,这丫头也确实轻狂,量她一个姑娘家,也不会有什么大能耐,便示意大家安静,冲动开口。
“小姑娘,咱们两个比划比划。若你赢我,就将人带走。如何?”
黑发红衣少女独自一人,站在冷风寒雪之中,背后是无边的旷野和隐约可见的城门。
她的头微微上扬,目光掠过一众兵卒,定在幡柱上的两个人身上,立刻牙关紧锁,瞳眸中闪现了盛大的水光,迫使她不得不紧闭双目,收回那光芒。
再度睁眼,她毫无喜悲地直视吕进。
“好。”
简单一个字,混杂数不清的复杂感情,夹带比金子还要坚定的意味决心。阵地有声,落在了渭元城外的荒野之上。
【爹、娘……】
【颜颜一定可以保护你们。】
【就在我面前,好好地看着吧,好么?】
【等等,就再忍耐一下下就好。】
【颜颜马上就带你们回家。】
【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