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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这是一个多么遥远的称呼,万俟瑜搜肠刮肚去想,也不会将它和白莹联系在一起。
他的亲娘,并不是太子妃,她身上也没有太子妃该有贵气,相反,她身上流着江湖血,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英武之气,拿剑的姿势说不了撩人,却很有气势。废太子有没有立妃,万俟瑜并不知晓,在他年幼的记忆里,父亲的身影总是模糊不清,成日带他在荒村野地里跑来跑去的,便只有这个行为怪异的娘亲。
他曾经拥有的一身武功,都是娘亲教出来的,她很有本事,不但武功盖世,还能带兵打仗,还有,她和当年的圣宗宗主,可是生死之交。她在生命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万俟瑜已然述诉不清,只是每每打量卫卿卿的侧颜时会想,兴许那可怜的审美在孩提时期就扭曲得不成样子,不知从何时起,那些娇若花蕊,明若雨露的女子竟再也无法入眼。
反倒是卫卿卿,搏取了他所有的关注。
即便没有当年的相遇,他也一定会钟意这样的姑娘的,这简直就是命。更何况,当年印象,不过是微风拂柳,不足道矣。要喜欢上一人并不难,可是要长久地喜欢着,并且期待着和她长长久久的样子,这一点就太需造化了。
太子被一纸伪造废为庶人,娘亲随太子出征,一直打到了城下,圣宗之力与桃花煞正式对上,那一场恶战,几乎令圣宗全宫覆没。桃花煞的人出牌不按理,动手也不讲规矩,杀人是目的,取废太子首级更是至高的荣耀。
那一战,娘亲中伏,竟受万箭穿心之极刑而逝,父亲见大势已去,首当其冲的便是废了亲生儿子的一身武功。那时,他也不过十二三岁。
娘亲的武学路数太容易被认出来,父亲自私地想留下一点血脉,却从来没考虑过儿子的一片赤子心,当年的万俟瑜已初初长成了一个愣头青,他是满怀豪气,想要和父亲母亲一起征战天下,马革裹尸的。然则,他想得越豪迈,结局便越悖逆。
他在父亲的掌下昏蹶,父亲那张俊美无匹的脸,在那一刻却是那样清晰,那眉眼如刀刻,一丝一缕尽在心头。他说不出是痛,还是恨。
那是他的父亲,是母亲一生费力追随的男人,他幼时不懂情爱,所以只觉得娘亲傻得没有药救。
他无暇去想,那一场生死喧哗之中,是不是还有个小女孩,也跟自己一样,变成无根漂泊的孤儿。
他被一位姓年的书生带回了猞源,那时候的猞源,已经变成了一块荒地,圣宗消失,过去数年的辛苦折磨,都变成徒劳。他住在年府里,对面就是第一次与卫卿卿相遇的筷子铺,筷子铺里有位老妪,时常会送些点心给他吃,他一吃,便吃了三年。
养母对他并不热络,甚至很少来看他,他只是静静地数得自己的日子,脆弱的时候,便坐在筷子铺的门口哭一场,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只知道,是父亲亲手折断了他的翅膀,他还没有来得及学会,便被废掉了。
养母去得早,不过印象中,她却是个很温柔的人,她虽然不爱说话,但每每他哭的时候,总会有块帕子适时的递过来,他看不见养母那张略嫌憔悴的脸,只看见她翠荷似的衣摆,悄悄的隐没在一片乔木中间。她大概觉得他很可怜,又大概是……真的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养母只与他相处了半年时间,半年时间,很难熬,他以为世界的尽头大概就是这样黑暗的一片了,却没想到,真正黑暗的,还在后头。养母过世两年,养父终于挣扎着娶了年方十八的白莹,白莹是猞源本地人,所以年老爷从来也没推敲过这中间的关键。
毕竟,年府是猞源数一数二的富户人家,毕竟,年老爷长了小胡子,却还是一样的雅逸动人。
却未曾想,他娶回来了一头母狼。
白莹是美得冒水的那种女子,不笑的时候看起来也算端庄,笑起来,便像是一潭春水被暖风吹皱了,每一个褶子里都蕴着浪荡。她第一次看见万俟瑜的时候,笑得很甜,可是不懂得看美人的万俟公子,只觉得那笑里边是幽幽深海,险不可测。她笑得恍若春华,他却连眉头也没抬一下。
是折辱,这对白莹来说。
白莹开始在各种场合巧遇他,碰翻他的茶盘,弄散他的棋子,搅浑他心里的一泓清池。他以为这位继母只是生性浪荡多情,更怕瓜田李下说不清,但他毕竟年少,想来想去,也只有躲躲藏藏。但他只要在府里,不管躲在哪儿,白莹都能将他掘地三尺挖出来。
他只好躲去筷子铺,躲在那儿吃那些甜腻腻的点心,偷偷地回忆一些零碎的过往。他偶尔也会想起那个说话就漏风的小姑娘,因为在遇见她之前,一切都是平静美好的,那时候他父母双全,虽然娘亲脾气有些古怪,但他却不用这样躲来躲去。
他很想向年老爷揭个底,想告诉他,自己枕边的娘们究竟是个什么货色,可还是迟了。
白莹找到了筷子铺,当着那老妪的面,将他拖走,她点着他的额头逼他称自己为“娘”,可是当他真的唤出来时,她又很生气,她托着他优美的下巴,一双水眸里尽是轻佻:“你还真叫我娘?我有那么老吗?我的身子还能掐出水来,哪像那老不死的病骨头?”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还能掐出水来,白莹将他灌了大量的媚|药进去,他昏昏沉沉地没了理智,几次扑到白莹身上,又被自己破碎的自尊心拉扯回来,作为天家子嗣,作为以武尚国的万俟后人,他不但不会武功,还被一个来历不明的丑女人折磨。是的,相由心生,万俟瑜经历了那么多劫难,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他的眼睛比旁人更黑白分明,只需一眼,便能探到对方的心。
他自卑且自负,断不容许自己犯这样低等的错误,他宁可选择自残,也不愿与这女人不干不净地在一起,即使是她上门来。
白莹自恋,与他又是另一种极端,她折磨他,无非是想他屈服,可是她用尽了所有的方法,反而被他骂得体无完肤。
万俟瑜本不懂骂人,可是被逼急了,什么样下作的话都说得出来,他的风度翩翩消亡殆尽,只剩一副狼的爪牙。白莹骑在他身上,疯狂地寻找突破口,却震惊地发现,过量的媚|药和她欺身贴肉的诱惑都勾不起这个少年的兴趣,他好像已经废了。她感觉不到他的灼热,甚至感觉不到他的体温。
他僵直了。
许多男人看见她,是会全身僵直,但是某些地方会放大,会坚硬。可是他不一样。
他是真的对她没兴趣。
他说她丑,也是发自内心。
被这样清澈的少年说成丑八怪,那她就真是丑八怪了,她最受不了这个。所以,她开始对万俟瑜用刑,用无数女|体去折辱他,混合的药香,女人的娇吟,逼着他低头,她知道他的身份,所以不敢用明罚,但这些已经够了。年深日久的折磨,令万俟瑜对女人产生了深刻的畏惧,他甚至看到白莹的脸就会吐,看见那些蜂拥而至的女人,他就一阵阵发晕。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来,十几岁的年华,他见到的是最肮脏最下作的表演。
白莹看不起他,但她却不放过他。
她既想证明自己的魅力,又想打垮他。
人都说,年老爷是因为看见养子与填房背德乱|伦,才活活气死的,但万俟瑜却知道,养父不是气死的,而是被桃花煞的人处理掉了。他临死之前来见过万俟瑜一面,曾经丰神俊朗的书生模样早已不复见,他站在万俟瑜面前,活像一具会动的枯骨。白莹已经将他掏空了。
他看着神情麻木的万俟瑜,嘶着嗓子道:“好,很好,不愧是她的儿子……”他羡慕万俟瑜的坚定,却不知道他心中的畏惧。没有了养父作靠山,万俟瑜已然万念俱灰。幸好,养父在自己临死前,将他救了出来,送去了书院……这也许是他对万俟瑜的娘亲,兑现的最后一个承诺。他保全了万俟瑜的命,哪怕倾尽所有。
万俟瑜在书院读书入仕,一切坦途就此展开,可是命运总看不得他高兴,总选在最不恰当的时候给他沉重一击……
白莹的声音像有魔力,不少人开始循声转悠,活像是听见主人呼喊的忠犬,他们一个个神态兴奋,完全失去了之前的慌乱与愤怒,那神态是那么整齐划一,万俟瑜眼睁睁地看着无数个自己,像狗一样欢快摇尾,这个场面,大概就是白莹报复他的一记过门。那些整得像他的人,那些站在榜首傲然扬眉的人,如今都像狗儿一样,听她差遣,共她驱役。
她能驯服这些江湖人,又何惧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
万俟瑜不能理解她这种未完成的心态,他像一块被风干的腊肉,在她的宿命里散发着醇香,白莹心里有个呼喊,一定要得到他,一定一定要得到他,以前是因为一时意气,现在……能与端王爷结盟,能以弱冠年华位居三品,这都是她的骄傲,她也算是半个看着他长大的人啊。
卫卿卿听着这像母鸡孵蛋一样的尖笑,转身拉着万俟瑜快走几步,说道:“她的声音是从四面八方来的,也就是说,她根本还没到这地头,并不知道我们具体的位置,我们能逃出去的,她进来,我们出去……”
万俟瑜突然道:“我们出去,去哪儿?这年府四面都是塔楼,我们只要还身在猞源,便不能解脱,你是不知道她有多可怕。”他的手还有流血,被卫卿卿包粽子似的裹了几圈,血也没有止住。要说逃,章晓化还在里边,钟影虹和王怜儿还在里边,他们都走不了。
还有这些被驯化的狗儿,他们原本也是高傲的狼,这时候却整齐划地向他露出了白森森的牙。
白莹的声音甜腻腻地传过来,一字一句,十分清晰:“嘻,我们有过夫妻之实,这声‘娘’怕是叫不得了,不如你自己想想要怎么叫我……”
夫妻之实?卫卿卿额角跳起一道青筋,却立即被万俟瑜伸手抚了下去:“她乱说的,以我的身体状况,莫说是行夫妻之实,便是走路都难……你别误会。”他用力按着卫卿卿的额头,哪知这边才按下去,那边的青筋又暴了出来。
卫卿卿跳脚道:“我要去揍扁她,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恶心的女人,这揍扁她我就不姓卫。”
万俟瑜叹息道:“你本来就不姓卫,别闹。”说着,竟将自己的额头抵了上来,紧紧压住了卫卿卿光洁的额头,他低声说道,“我不喜欢骗人,你也别不信我,我在这里把心挖给你看。”这是……表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