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像我这样的人(1 / 1)
你战胜了苦难,它就是你的财富;你让苦难战胜了你,它就是你的屈辱。我必须要在跌倒的地方站起来,因为我的痛苦只有我自己能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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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部的隐约疼痛让陈肖睡的极不安稳,恍惚是在梦里,可是意识却知道自己在做梦。她梦见那个夏天,她坐在地板上看一部很煽情的电影。电影出字幕的时候她转过头去对羲扬说:为什么我觉得挺难过的,可是就哭不出来呢?难道我泪腺不发达?
那是电影里的男主角死了,又不是我死了,你怎么哭得出来。
你死了我哭什么!
我死了你不哭?
不哭,我在你咽气儿的前一秒就切腹自杀。
你还切腹呢……你是日军小队长啊?
切腹不快么。
切腹多疼啊!
疼也没办法啊,别的自杀方式死的太慢,我必须在你死之前就死了,不然那会比死还难过……不然我偷我姥爷的枪对着太阳穴——邦!
你把脑袋都轰个大窟窿,上了天堂我怎么认你啊?你不会早点儿死,选个好受一点儿的死法。
我不信死了还有另一个世界接纳我们,我们只有一辈子,只有这一辈子。到了那个时候,我肯定是想多看你几眼,我要拖着,拖到你咽气儿的前一秒……
恩,这样好,不然你要是死的太早,我临咽气儿了还要伤心。
然后羲扬低下头吻了她。
陈肖说你能不能控制下,别随时随地都发情?
这是我的爱情在发酵,不能也不需要控制。羲扬理直气壮地说,那样子有些狡猾又有些调皮,让人心里暖暖的。
陈肖意识的主体就像看电影一样看着自己的梦境,看着他们甜蜜依偎的样子心里觉得更难过。因为她知道她在做梦,她知道她马上就要醒来了。
她挣扎了一下,才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还在回味着刚才的梦。恋爱中的人总是重复地说些无聊的对白,重复地做些别人看来毫无意义的事儿。她在意识里嘲笑与自我嘲笑了一番,然后起身。在她要掀被下床的时候,一头栽倒在地上。陈肖心里一悸,赶忙把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大脑,过了半天也没觉得疼,就试着站了起来。走到洗手间一照镜子,额头上一个大包,红肿着,估计一会儿要变成青紫的。“嘿!我这倒霉催的。”她今天有一个面试。
陈肖快速地收拾妥当以后下了楼,拿出手机一看时间,想坐地铁的话还要步行个10分钟,肯定来不及,又反身上楼去拿车钥匙。她挑了挑那几把车钥匙,挑了一个比较不显眼的天籁开走。在去面试的路上,她时不时地看看额头上那个青紫的大包,想要不要找个诊所包一包,这样太难看了。后来又一想包上会更难看,于是把刘海往下拨了拨,挡住一点就算完事。
来到那家广告公司,被安排在小会议室等待面试。等待面试的人很多,这是不是可以从一个侧面说明这家公司目前运营的还不错,在经济不怎么繁荣的时候还要招这么多人。陈肖看着那些貌似精英的人面容肃立地调戏着笔记本电脑,有几个看起来太年轻的毕业生有些不安地东张西望着,有几个不放松假装放松的家伙时不时地掏出手机来看时间或者发短信。没有人说话,但是仿佛能听到他们的心声,已经焦躁到歇斯底里的程度。这样的场面让陈肖不由地想起她刚毕业那年第一次面试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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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北京人?”
“是。”
“北京人……毕业了怎么不回北京发展?”
“文凭太低。”
“哦?那你认为你这太低的文凭就能进我们设计院么?”
“试试呗。”
“你看起来不怎么紧张么。甚至可以说太过放松。”
“不紧张,也不放松。”
刚才发问的考官有点气恼,刚想给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姑娘来几句,中间坐着的考官抬抬手示意他先别说话,伸手拿过陈肖的简历看了看,然后他亲自向陈肖发问:“小姑娘很有意思么。不过,你并没有毕业是么?”
“是。我学分没修满。还有一科马哲缺考。”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在学校的时候是个不称职的学生?”
“可以。”
“你承认的这么快,你还想要这份工作么?”
“想。我想工作。”
那主考官有看了看她的简历,“你大学三年级之后在学校的时间就不多了。这段时间在哪里实习?简历上写的是——小学教师?哪里的小学教师?”
“桥西村。桥西村民办小学的老师。”
“教什么?”
“语文、数学、英语、音乐、体育、美术……还有思想品德和自然。”
“一个人教这么多门课?你可够忙的啊。”主考官好笑地说,其他人都陪着不咸不淡地笑了几声。“你这个简历写的也太马虎了,小姑娘,你记住,以后投简历找工作一定要把实习后面这一项填上,你以为实习之后的总结考官一定不耐烦看么?这就错了。我最不耐烦看的是你的那些什么专业证啊,四六级什么的。那都没什么用处。我有兴趣地反而是你的想法,你这个人是不是能成事。你明白么?好了,你回去等消息吧。”
陈肖站起来,本来想转身走的,但是她还是站住了没动。在主考官跟她说那些填写简历注意事项的时候她又想起了陈同志的话:陈肖你要这样得过且过到什么时候?这个世界哪有那么顺利就能达到的目标?这是世界就没有顺其自然这一回事,你至少为自个儿扑腾一下,挣扎一下,失败了,输了,丢脸了……这脸也丢的光荣。
“我是有预谋的。”陈肖像站军姿一样站的笔直,大声说。
考官本来以为她要出去了,没承想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下意识地问:“什么预谋?”
“我没写实习总结是预谋。空白着,您就会亲自问我原因。因为我这总结比较长,那么点儿地方写不下。”
“你怎么知道我会问呢?我要是不问呢?你不会用一张纸附在后面?那样我还觉得你比较有诚意。”
“抱歉,我还真没想到这个主意。”
“好吧,还有点时间,我就听听你说你的实习心得。”
“谢谢领导!……我喝口水……”陈肖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她想借着喝水的功夫争取点时间想想说什么,组织一下语言什么的,可是那瓶矿泉水被她咕咚咕咚管辖去大半瓶她脑子里还是一团乱,什么也没想起来。
“我实习……教书的地方叫桥西村。那地方很偏僻,只有一条土路通向乡里。那儿有座小桥,桥东边儿叫桥东村,桥西边儿叫桥西村。桥西村比桥东村大一点儿,有百来户人家。桥东村人更少,有……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
“你在讲故事呢?”考官甲说。
“抱歉,我得从头说,我尽快……”
主考官看了那个急躁的考官甲一眼,“你继续说。”
“是!”陈肖再整了整军姿,站的更直了。
“你是不是当过兵啊?”
“报告!预备役。已经提前退役了。”
“为什么?”
“因为素质不合格。”
“哈哈!”考官大笑,“我还没见过谁把不合格说的那么理直气壮。好,你接着说。”
“是。我去那儿,不是实习。只是后来我没有实习单位,就写了小学教师……我是逃跑去那儿的……不是从预备役逃跑啊,我那时候已经退役了。我受了点儿打击,就背包去旅行。走到江西跟福建两省交界的地儿,生病了,发了高烧。然后就在一赤脚医生家里养病。”
“就是那个什么桥西村的?你怎么会到那里去旅行?”
旁边一个女考官插话说:“局长,这叫背包旅行。时下流行这个。就是背个包随便去哪儿,不一定有目的地。”
“恩……是,那医生是他们村的。我也是没有目的地地瞎走,就走到那儿了。那赤脚医生的老婆是个麻利人儿,照顾的我挺好……我就给她200块钱给她高兴够呛。我有天跟村长聊天,村长说山坡上有个小学,桥东村和桥西村的小孩儿都在那儿上学……”
——
哎呀,党老师又病了,听他家婆娘说也治不好了,癌症。癌症这个东西是要死人的,放在医院也治不好,就拉回来了。他们家也没钱给他治病。那要花大价钱的。就是这村里也没有谁有那能力。还不如回家等死,也给老婆孩子省心。村长粘着烟卷儿,跟陈肖闲聊着。
那你们村里就组织捐款吧。人多力量大。
哎呀,捐什么款。谁有那闲钱……捐钱我也不是没想过,也不是我这个村长不管事儿,他这个病啊,那是绝症,没救的。他要是去了,我就会让村里照看他老婆孩子,也让他走的安心。现在这事就不要提了,这是没法子的事……哎呀,现在急得是老师,娃子们的老师……
“那天我去看了那个重病的老师。然后我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村长当他们小学老师……”——
村长,你可以向乡里申请派个老师下来。
申请了。我骑着自行车到乡里找乡长,又到县里找教育局……我都找不着门。找着了他们说现在没有老师,教育资源也缺乏……谁也不愿意到这穷山沟沟里来啊……
您可以申请建希望小学,或者一直递申请要老师。有很多大学生志愿者什么的都赶潮流,到这样的地方当老师。
那些人……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党老师第一次厥过去的时候来了那么一个哪里的大学生,谁知道……没几天就走了,乡里也送过一个男老师过来,他原来在他们那儿是教体育的,说是有作风问题才下放到我们这里。他也不会教个书,没几天也走了。娃子们可怜哦……
陈肖舔舔干裂的嘴唇,把收插在牛仔裤的后屁股口袋里,犹豫了一下又一下,终于还是说:那什么,村长,你们这儿给民办老师工资是多少?
“我们那儿,总共有31个学生,一年级有11个,最多,二年级有9个……我走的时候六年级就剩1个了……我们一共就有两间教室,1、2、年级一间,3、4、5、6年级一间。我教一年级念完拼音就叫他们每个拼音写一行,然后教二年级。有时候一年级太吵了就放他们出去玩儿。三年级往上的孩子都很听话,他们好不容易盼到一个老师来,都小心翼翼的对待。他们里面有个大王……也不是,他不打架,他最大,小的都听他的,我把他选为我们学校的风纪委员,专管纪律。我上课的时候他都坐一年级教室,他会帮我看着那些小孩儿,他特别有领导能力……”陈肖又喝了一口水,“我们风纪委员是个有志向的好学生,他虽然数学不好,可是很有想法。在那个地方,最常见的机械交通工具除了拖拉机就是飞机。那儿附近有个军用飞机场。有时候飞机从脑袋顶上飞过,轰隆作响,孩子们就特别高兴……我跟他们说我哥哥是空军少校,就是开飞机的。我的风纪委员说他将来也要开飞机,带着我和他姐姐飞到北京去看□□。……”
——
老师,我开着飞机带你去北京!老师你去过北京么?
去过。
那你看见过□□了么?
……见过。
天按门是不是发光的?这样……他用手比着发散的动作,憧憬地问他心目那神圣的□□的样子。
……呃,晚上的时候发光。
白天肯定也发光,就是太阳太大了看不见。你说是不是,老师?你不给我们讲过吗,星星永恒地在天上,只是白天太阳光太强,我们就看不见星星发出的微弱光芒。对不对,老师?
嗯……对,后半部分对。
他们大班长拿草叶丢他一下,说:你咋知道□□发光来?你看见过?
看见过。你忘了前些天来放电影,刚开始就有一个五角星,还有□□,那□□就会发来。
老师你说天按门比咱学校大多少倍?
大……大不了多少。
村长说可大了,比村里所有的房子加起来都大。
老刘头的话也作数?他也没看过天按门。老师看过,是不是,老师?
他说的也……天按门挺大,比咱们学校大……100倍。
啊?!一百倍?!这是所有孩子的和声。
“我们的比□□小100倍的校舍,在一场台风过后就完蛋了。听说上面有拨款下来给台风受灾区,我就让村长把我们学校也报上去了。等了两天没有消息,我就和村长去乡里找乡长……”
——
乡长不在。
那我们进去等。在乡政府门口,陈肖和一个乡镇干部僵持着。
你进去也不在。你们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我们尽量想办法,好吧?
不好。我要找乡长。
你这个人……都说了乡长不在了。
不在我就等着,我等着你管不着吧?
你愿意等就等,可是你不能进去等。这里是政府办公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陈老师,咱走吧。村长拉拉她的袖子说。娃儿他娘还让我回去做事来。
陈肖没理村长,就盯着那个干部说:政府?你算个什么政府?陈肖的意思是谴责他们的不作为,这个干部没理解上去,以为他看不起他官小。
怎么不是政府?我们这里就是乡政府,管着30多个村!乡政府也是政府,乡长也是干部!
陈肖差点笑场,但是更生气。这时村长又拉她,陈老师……
你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吧!我自己在这儿等着。
“村长回去了,我自己就坐乡政府门口的台阶上等着。我就要等那孙子出来……对不起,口误……我要等那乡长出来。我要问问他我们村小学的物资哪儿去了。我要替我的学生们要回他们的东西,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必须做的……”
陈肖顶着大太阳从上午一直坐到下班时间。她从来没有如此执着过一件事。这地方正午的最高温度有40度,地面温度接近60度。她在那儿像是放进了蒸笼里,浑身冒的不是汗,是油,她感觉她的脂肪都从毛孔里蒸发出来了。一整天,她没喝水也没吃东西,最后她已经头昏眼花了,竟然还没死过去。她后来突然想到她连乡长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也许他已经从她面前经过她都不知道。乡长也没想到她其实不认识他这点。躲在乡政府办公室一天没敢出来。眼看到了下班时间,她还在那儿,没办法乡长只好把她请进去了。
陈肖灌下两大杯水之后觉得有了些力气。开门见山地对乡长说:我来要我们的物资。台风过后国家有赈灾物资,我们村小学上报了的,我来领。
你们的什么物资?
砖、水泥、木头以及一切盖校舍要用的东西。我们的校舍被狂风暴雨拍塌了。
啊……这个……这个赈灾物资是有。可是那要给重灾区的。你们村不是重灾区。
这个不由乡长您说了算。您说不是就不是,那不行。您得给文件给我看看,上面是不是指定了重灾区。
这个……咳!这个是由我们下面报上去的。
那就请您尊驾去我们那儿看看,房倒屋塌,遍地畜生尸体,那不是重灾区难道是地狱?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乡长当了好几年,还没有人这么当面辩驳的他无话可说呢,心里极不痛快。你是桥西村的老师?我怎么听说桥西村的老师姓党,是个男的呢?
党老师癌症晚期,现在卧床不起。我是代课老师
哦。按照规定,代课老师是没有权利申请物资的。
陈肖气极反笑。乡长,您用这套说辞打发掉了多少人?成功过么?我告诉你,我本来没想把这事儿搞大,你要是非要这么来,我不介意跟你撕破脸。
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说:你知道手机是干什么的么?我们村几乎隔一天就要停电一次,还好昨天有电……陈肖拨通了电话,喂!是中央电视台么?我这里有个问题要反应啊……
别,别,别……乡长一听中央电视台赶忙去抢她的电话。
陈肖闪躲了一下,对着电话说:啊,是这样的,我们这里刚刮了台风,但是我们乡长调度得当,情况已经得到了控制,请求领导给予表扬。
乡长这才放下心来,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你这是要干什么……
乡长,乡长也是干部。您干部培训的时候听没听过“不作为”这个词儿?说的就是政府职能部门不办事儿。这个不作为是很大的过失,我仅凭着你的不作为就可以去告你你信么?
你是什么来历?是刘老头找来的?
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专门让贪官污吏闹心的人。
你说谁贪官污吏?
没说您。您犯不着对号入座。您清白不清白也跟我没关系,我就想要我们的物资。
好,好,你先回去,物资还没到,到了就通知你们。
我不回去。你还没弄明白么?零上40度的高温我在外面等了一天,我能就这么让你就哄回去了么?
那你想怎么样吗?
借纸笔一用。陈肖自己拿过乡长桌子上的信纸和笔就提笔在上面写了“保证书”三个大字。写完了拿给乡长。您在上面签个字儿吧。
乡长哭笑不得地看着“保证书”。这个……不用了吧,我又没犯错误,签什么保证书。
谁说保证书非要犯错误才签。保证物资按时按质送到也叫保证书。还是我改成军令状您看着比较舒服?
乡长死活不肯签那保证书。他更怕到时候出了什么纰漏,有了这个白纸黑字更脱不了干系。陈肖也不逼他,就说:行,你不签就不签吧,但是你要对着中华人民共和国起誓,保证物资在一个星期内送到。
好好好,我发誓,我发誓,我对着□□发誓。
好,□□就在□□纪念堂里等着你呢,你可别食言。
你这女娃子,说话怎么那么骇人呢。
行了,天儿也不早了,我也回我们村里了。
我想知道你的来头,你不是本地人,听你口音像北方人。你从哪儿来的呢?
北京!离首都不远。
4天后,盖房子的物料送来了,陈肖更不敢放松了。一连两个礼拜,她几乎天天都不睡觉,手里掐着个大棒子看着那些砖、沙石和木料。村里有很多人的房子也成了危房,他们会在晚上来偷小学校的木料和砖。晚上守在外面困是一个,最要命的是蚊子太多,又很毒。陈肖要是一直坐在一个地方不动就会倍叮的跟如来佛祖似的。于是她就走来走去,蹦来蹦去,跳着偶像组合的舞蹈,最后连秧歌都上了。后来村长替她守了两夜,这才好一些。
村小学修好那天,她教她的学生唱了“绒花”,小时候她在合唱团唯一领唱过的一首歌。那些孩子的音乐素养很差,要教很久才会有调儿出来。后来陈肖把这首歌定为他们的班歌。
“好了,小陈,你就说说你在山区当老师之后的心得吧。”可能陈肖说的太长了,考官不耐烦听了。
“心得……心得……我有个特殊的学生……”陈肖像中邪了一样,心里也知道再说下去难免会显得不合时宜,但是她停不下来。她从那个落后到不能想象的地方回来之后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因为提起来就有种无法言说的难过,让她郁闷的抓心挠肝的。可是今天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住了。“他很特殊,因为他不会说话。主要是他听不见。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发烧,让那赤脚医生给打了一针,然后就聋了。他每天怀里揣着一个大馒头,赶着一群鹅在学校下面的山坡上放。我给他画过几幅画儿,有他也有他的鹅。他好像不喜欢我画的他的人物素描,可能是把他画丑了?对,他叫细毛。细,在他们那儿是小的意思。细毛不是我的学生,他算是我的朋友。他带我去看过他们家打井,还带我去过开满野花儿的山岗……我想回馈他点儿什么,除了给他画画儿……我想给他讲讲我的事儿,教他唱儿歌,或者教几句英语让他回家炫耀。可是……他,他不会说话,我也不懂手语。他也不懂。没有人教给他。我走的时候把所有的画儿都送给他了——那时候乡里派了个老师下来,我就回来了——他把大馒头往怀里一揣,把画儿卷一卷拿在手里。那天他第一次抛弃了他的鹅群,在路边陪着我等车。等了很久车来了,他看着我上车,看着我走远,走了很远他还站那儿看着……”
“心得,心得!或者你从这件事里学到什么。不要再说那个穷村子的事儿了。”考官甲真是个急性子。
“好,我说……我学到了……我明白了,我什么也做不到,我谁也救不了……这是有原因的。我的班长,小学六年级,14岁,被他们家嫁给邻村一个29岁的汉子,为了给她哥哥换媳妇。那天她哭着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老师会保护你……”
——
陈老师,你让她出来,我们给你添麻烦了。
不行!你们不能拿她去换亲。她才多大啊?才14岁!你们这样是违反《未成年人保护法》的。
我不懂啥子保护法。我们这儿从来都是这样做的,姐妹给兄弟换媳妇。
村长也来劝她,说陈老师你就别管这事儿了。我们这里从来都是这样娶亲的。他们也过的挺好的。要不然村里的那些光棍可怎么办呢?我们也是有任务地,村里的光棍太多我这个村长也不好当。
陈肖反身从地上捡起一根板条子,掐在手里,说:你们村里这种做法接近于野蛮。我不知道你们的规矩,但是今天我不能由着这事儿在我面前发生。她是我的学生,你们要是谁想带走她就过来。我战死了你们就把她带走。
村里人傻了。他们不知道这个从大城市来的老师是什么来路。但是她要来了物资,看来乡里是有人的。也许再大一点儿还认识县里的领导。他们是不能得罪这么大后台的老师的。况且他们也没那个胆子把她打趴下带人走。村长给闺女她爹使个眼色,小声跟他说:她不可能在这儿躲一辈子,咱先回去。等老师不注意抓住她就先给她送走。行!两人商量完之后就带着人走了。陈肖只觉得浑身脱力,脚下都打飘。她扔掉板条子进屋看见那女孩儿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呢。没事儿了,他们走了。老师会救你的。然后两个人就抱着哭。女孩子是害怕,陈肖哭都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憋气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能恨那些无知的村民,他们也只是想活下去,繁衍后代而已。她不能怪社会没照顾到他们,就向陈同志说的,在这世界上,每个人都只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他们过的不好也不能就埋怨那些过的好的人啊。她只好怪自己,为什么要揽这个瓷器活儿,为什么要装那大瓣儿蒜。
“第二天我正给小班上课呢,她哥哥带着一群人冲进教室就把她给带走了。他们用拖拉机把她给送走了。我跑了二里地还是没追上……追上了能怎么样呢,他们不可能把她还给我,我也不可能在那里呆一辈子。后来赤脚医生跟我说那是她的命,你管不了。她结婚那天他们还请了我,我没去,我没法去。我就算屈服了,但是不能认同。所以她的花嫁我没去送……听说她结婚那天哭的昏天暗地,当堂就晕过去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错……要是我没跟他们讲过那些民主、权益,没跟他们说过□□说过外面更大的世界,说他们也能跟我一样变得什么都知道,可以去全世界任何地方……她要是不知道希望,就不会在绝望的时候那么伤心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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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面试的结果陈肖没有被录取。但是她接到那个主考官的电话约她见见面。见面之后他对她说:“来我的公司吧,不是国营企业,是我自己开的设计公司。”
“你怎么又愿意用我了?”
“这个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虽然我是主考官。最后录用要投票的。很可惜你的赞成票在少数。我个人欣赏你,我想用你。”
“您相信我说的?”
“相信。”
“您不觉得我是个疯子?”
“你不是疯子。你做了一件在你这个年龄不会有人做的事儿。你能称那个小学校为‘我们学校’,称那些小孩子为‘我的学生’即使对那穷乡僻壤失望透顶仍然称它为‘我们村’。这说明只要你在意了的事情你就会认真去对待,我欣赏你的这种态度,而我也需要这样的人为我做事。”
就这样,陈肖进了曾国辉的设计公司。那是她的第一份工作,从毕业开始,做了快三年。这期间陈肖除了工作还认真地学习了手语。她开始的时候是自学,她去书店买手语教材的时候员——一个笑起来露两个小虎牙的小姑娘给她推荐了宋晓波的手语教学DVD。她说:“并不是因为我是菠菜才推荐给你的哦,是真的很好,他会亲自教你一些日常用的手语,你学了这个之后日常沟通肯定是没问题的。”
陈肖疑惑了一下:“你怎么是菠菜呢,你不是个人么?”
“妈呀!你连菠菜都不知道么?菠菜是宋晓波的粉丝团。你没看《加油!好男儿》么?”
陈肖摇摇头,她很少看电视,他们家看电视的人都只看CCTV。“我还是想买本系统一点的教材。”陈肖拒绝的时候那女孩儿脸上清楚地显示出失望,让陈肖不禁看了她手里那一套DVD,封面上一个男孩子笑的很好看。“这个就是你的偶像?”
“对,对!他是宋晓波,他是个很坚强很有才华很了不起的人。他……”
“行行行!我知道了。你拿一套给我吧。”
“好类!我跟您说,您绝对不会后悔的,我们小波可会教了……”
“好好,我会好好学的。再见。”陈肖终于告别了热情的店员,回家去学习去了。她对着电视练习了一个礼拜之后,上网搜索了一下她的电视手语老师宋晓波。没想到结果他竟然是个选秀偶像。然后她改了她的□□签名——我是一根菠菜。
这个世界最大的缺点就是人太多,不管做与不做都有人说三道四;这个世界最大的优点就是人很多,你总能在不同的地方找到志趣相投的朋友。你不知道有谁在不经意间就感动了你,那些感动就像是惊喜的礼物,可以受益很久。因此我们在被伤害之后能得到安慰,太辛苦的时候得到支持,迷失的时候可以踩着友善的脚步,一步一步找到方向。
陈肖在胡思乱想的当儿就有人进来叫她的名字,她赶忙打起精神进去面试。她一推开门看清楚考官是谁的时候就想推门出去了。正中间坐着腾云,最旁边坐着腾跃。而腾跃已经老实不客气地笑出声来。
陈肖下意识地用手去摸额头上大包,觉得更疼了。
“姓名。”腾跃装模作样地问。
“陈肖。”
“简历上有的就不要问了。”腾云出声制止了腾跃接下来的胡闹。“陈肖你从业经验已经有三年了?”
“差1个月。”
“曾国辉我知道,他在业界的评价还不错。你跟过他应该学到了不少。大学实习在哪儿?”
“教书。在一个村里的小学。”
“小学?”腾跃从没听说过。随即又想起她大三下学期没上几天课就请了长假。反正他们设计系的很多人都经常出去采风找素材什么的,也就没想太多。
“你实习总结没填?”
“天老爷爷啊!咱别提这个了行么。”陈肖想起来她还年轻的时候第一次应征工作的时候在考官面前那长达半个多小时的心得体验报告,就要囧到死。
腾云放下她的简历,“那好吧,我们就在饭桌上接着说吧。”然后就示意其他考官都可以去吃中午饭了。
“腾跃,你留下干什么?”
“你不是要请吃饭么?”
“我说了请你了么?”
“你请陈肖我作陪。哥,她是我大学同学你不知道吧?”
“我看简历了。”
“哥你真是聪明绝顶啊!那什么,我们那经费……”
“我头发还在脑袋顶上呢,牢着呢,没绝顶。”
“哎,陈肖,你过来就跟我一组吧。”
“想到美。”腾云马上断了腾跃的念想。“我告诉你啊,她是我战友的妹妹,你就是她同学也离她远点儿。”
“我跟陈肖……哥,你是不是误会我想泡陈肖啊?”
腾云瞪他一眼。陈肖咳嗽了一声,“别把我当空气啊。”
“不是,哥,就算我要泡她你也不用这么护着吧!我是你亲弟,你还信不过你亲弟弟啊?”
“不信。”
“挫死我了!”腾跃捶着胸膛郁闷的要死。
“活该。”陈肖又踩上一脚。
可是腾跃这人脸皮厚,没什么感觉,还问陈肖:“你怎么会应征我们公司呢。你要想来就跟我说一声就行了,省的等那么长时间。”
“我不知道你在这儿,不然我早走了。”
“又挫我!”
腾云扔车钥匙给腾跃:“少废话,要吃饭就去开车。顺便叫上羲扬。”
“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