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代价(1 / 1)
瑶歌城的街道,小摊小贩,过客行人,来来往往,充满了尘世间的烟火气。
木樨一个人茫然的走在街市上,像漂浮的一片魂魄。尽管意识不再此,她还是走到了异朽阁。
她本以为会看到之字形的长队,可是这个时刻的异朽阁,似乎颇为冷清。而这冷清又显得十分怪异,倒不是真的冷清,而像是刻意的、虚席以待的冷清。
那个楼阁年久失修,完全不像有人烟的样子。
她记得陵阳少谦说,花千骨已经被囚禁。若是这样,那么作为异朽君的东方彧卿,想必已经不在了。
所以异朽阁的使命,还在继续么?
她站在门口,迟疑了。
「姑娘请进吧。」门里走出一个男子,只有一半脸,另一半是漆亮的黑色,像面具,又像某种机关。
「你是……异朽君?」明知不是,可她还是不禁这么问。
「我不是,只是异朽阁的人。」男子说着,他的嘴没有动,声音却清楚,不带任何温度。
异朽阁的人知道的太多,代价便是他们的命。世世代代只有二十五岁,东方彧卿、绿鞘……没有人谁可以逃脱的。
「那,不需要代价么?萝卜?白菜?还是什么别的?」
男子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姑娘所问之事,岂是萝卜和白菜可以交换的?」
木樨微怔。
他不再说话,只是转身,等她跟上来,像被写入了程序一般的,机械。
她默默跟随他进去。
虽然外面看上去年久失修,可进入后果然别有洞天,亭台楼榭,山石园林,九曲回廊,完全像一个流离尘世之外的异界。
上了二层楼阁,一个微微阖上的陈旧的木质雕花门前,男子微微欠身示意已到,随即离开。
一扇门……
又是一个陷阱么?还是谁为她设好的迷局?
这一次,她没有什么犹豫,是什么又有什么区别?再没有可失去的了。
木樨轻轻抬手欲推门。
大门忽然朝里慢慢打开,门轴吱呀作响的声音令人胆寒。
一股劲风从门里贯出来,她的头发被风高高扬起,纷飞犹如无数翼手。
「你来了……」仿佛有几千个人同时对她说话,声音整齐划一,却又渺渺空灵。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木樨在看到那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的舌头被红线掉在这房间中时,还是忍不住作呕。
她以为她已经见过地狱了,可现在想来,或许这世间上的光明是有限的,黑暗却是没有尽头、没有极限的,永远比她见过的更恐怖。
她一步一步,缓缓走进这房间。说不怕是假的,可好不容到了这里,她强迫自己不能退却。
在那些舌头下站定,她微微仰头,一字一顿:「我想求化解紫魇的办法。」
房间一时间安静下来,舌头们在空中轻轻飘动,犹如无数绯红的纸片。
「你要知道这问题的代价么……」那千万声音同时出口,回音了了。
「洗耳恭听……」最多就是一条性命,她也再没有更多代价可以付了。
「木樨,你知道,自己和这六界所有人都不一样,若换了旁人,魂飞魄散都换不来答案,可你……」那声音顿了一下,「你的命异朽阁不会收,轮回司不敢收,因为你不属于这里,所以你比所有人都多了一个机会……」
多了一个机会?
一个卷轴从天而降,「叮」的一声掉落在她的面前。
「一切因你而起,希望可以由你来结束,若觉得价钱合适,就按下血印……」
木樨心里抖了一下,既想去捡,又害怕去捡。
不要她的命?那还会是什么代价呢?
她慢慢蹲下身体,将那个卷轴拿起来,一点一点拉开……
卷轴最后一页,记载着这答案的代价。黑漆漆八个大字,一字一顿敲在她心口。
木樨微微勾起唇角笑了,下一刻眼泪却决堤而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她咬破指尖,在那八个字上划下血印。
「契约已成……」那个声音在房间里循回。
天色如铅,已入深秋。长留仙山笼罩在一片肃穆的濛濛雾霭中,淡蓝色的结界清晰地闪烁着,犹如磅礴的神经网络。
长留广场中央,地面上荧光闪闪,是一个巨大的符文,闪烁着青蓝色的光芒。一口冰棺被好几束光芒缠绕,高高悬在长留仙山半空中。
为开启仙山,长留几乎将整派的力量全部投进去。仙山一旦开启,对长留全体的仙力都是非常大的消耗,通常一百年内很难再开启第二次。而仙山打开之际,长留防御最为薄弱,因此此次沉棺之事,全派严格保密,摩严下了死命令,任何人走漏风声,一律诛杀,不论身份。
围绕着巨大的符文,九阁长老分庭站立,每个人手中都结了一个特殊的决,周围另有八十一修为深厚的年长弟子护法。
摩严孑然一人,站在符文之外背对着所有人,眼神落寞,望着悬在斜上方的冰棺。
冰棺之中,只看得到一个朦胧的人影,犹如一块琥珀。紫色的裂痕在冰棺中不断生长,如闪电、如血管,一直蔓延到表面,冰块被不停地蚕食着,又缓缓生成,两股力量艰难对抗。
摩严微微昂起头,伸出手,手心射出一道光芒打到冰棺上。深灰色的石浆一点点流淌到冰棺之上,慢慢凝固,一层一层将冰棺封入千年方解岩之中。
师弟,我曾答应过师父,会好好照顾你,让你平安了此生,可我却没做到……待我安顿了长留,就来见你和师父,亲自向你们请罪。
忽然远处一阵幽婉的箫声绵绵而来,犹如金丝缭绕,这箫声让摩严感觉无比的熟悉,可又如此的陌生。
他猛然回头。
雾霭之中,款款走来一个青衫身影,吹一杆玉箫,长发飞舞。
「什么人?」摩严喝问道,心中却有不好的预感。
来人并不应声,只是继续吹奏箫曲,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这不是那个差点被十九道业火杀死的姑娘么?
箫音一曲戛然。木樨收了弄玉箫,在距离那个巨大符文不远的地方站定,却不说话,只是沉静地看着他。她的身后,一众长留弟子已经倒在地上挣扎。
舞青萝和火夕本在护法的队伍中,此时看到她,心里已惊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可他们为符阵所制,一时也无法应声,只是盯死了她。
摩严这才反应过来,她竟以箫音为媒介,混合了红绡,将外围弟子的仙力化去,散入大千世界。
他一时费解,这丫头怎么这么执著?被他剔了一身仙骨,已是凡人之身,怎么还敢在这个时候杀上门来?
「拿下!」摩严一声令下,另一干弟子挥剑上来。
木樨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只是突然张开双臂,双手掌心各伸出一道一尺长的橙色光芒——「霞光」。她的手臂几乎都没怎么动,只听围上身的众弟子闷哼,手腕尽数被划伤,宝剑纷纷落地。
摩严怔住。
他一瞬间感受到汹涌的妖力扑面而来!
可刚才居然完全没有察觉到!
之前留她一命,本想她从此在南灵仙域安安静静的生活,可谁知竟然成就了她到这种程度。
这妖力,已非昔日的她能够相比的。
九阁长老此时已经结了打开长留仙山的符阵,并不能一时半会儿从符阵中脱身。虽然他们都看到了木樨已经靠近,心中捏一把汗,却暂时无法相抗。
摩严皱眉,突然施了法诀,金光从他的指尖冒出来射向她。
又是七绝阵!
木樨冷笑,在那七根金柱从她周身冒出一半之际,她突然一个旋转,「霞光」便将七根柱子全部砍断!
七绝阵被瞬间攻破。
「上次已着过你的道,我怎能再中一次?」她看着他,声音幽沉。
摩严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可他很快平静下来,缓缓收了金光:「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摩严,我们打个赌吧,」她微微一笑,「若我胜了,就让我把师父带走。」
「师父?」摩严嗤笑,「你已被逐出长留,哪里还有什么师父?」
木樨并不恼:「我虽然被你逐出,可这世间,我只认笙箫默这一个师父,与你们没关系。」
摩严眼神微动:「你要赌什么?」
「你之前不是想用十九道业火杀我么?」木樨挑眉,「今日我就站在这里,受你十九道业火。若我死了,算我输,你们继续沉棺便是;但若我没死,算我胜,笙箫默我得带走。如何?」
所有人震惊!
生受十九道业火,别说她现在的妖力,就是白子画杀阡陌那样的修为,都很难生还,她有什么筹码,敢打这样的赌?
摩严没有立刻应声,心下却犹豫了。
「妖孽,我凭什么要和你打赌?就算没有十九道业火,我今日也能除掉你。」语气倒是威严得紧。
木樨坦然笑笑:「确实,以我现在的水平,十个我都赢不了你。可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在你杀了我之前,」她拿出一把小珠子,「我的珍珠焰,可以让这里变成废墟。」
珍珠焰?
摩严猛然想起之前她逃生之时扔出的那枚「珍珠」,那一片火海……
火海……
师弟,果然是你教的好徒弟……
「怎么?不敢赌?」见摩严气的手都在发抖,却没有出手攻击她,木樨觉得有了些胜算。
「好!」摩严应下,既然她来找死,休怪他无情。
木樨随即收了「霞光」,双手交握胸前,如雕塑般站定,身上冒起一层橙色光芒。
还想以妖力相抗业火?不自力量。
摩严随即结印,业火从天而降,呼啸着奔她的头顶冲下来。
轰隆一声,雕塑般的身影被业火完全吞噬。
舞青萝眼见此景,心中一阵刺痛,不忍闭上了眼睛。
业火一道接一道地从天幕上斩下来,火光遮天蔽日,仿佛要将天地都烧尽,哪里还看得到人影?
十九道业火全部降下,火光冲天有三五丈高,烧了好久才渐渐小下去。
摩严心里暗暗庆幸,十九道业火,怕已灰飞烟灭了。
火光散尽……
青衣女子捂着胸口,立在落烬中,趔趄着朝前走了一步。脸上是深深浅浅的灰,衣角已经被烧的片片焦黑,头发缠绕在脸上,嘴角流下两道血迹。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摩严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在十九道业火下生还!
难道,她也有神之身么?
不,不可能的!
「你输了……」她用袖子擦一下嘴角的血,望着他,声音有点沙哑,笑得却有些得意。
「不可能……」摩严额上已渗细汗。
「难道世尊,是想赖账?」她一步一步朝他挪过来,看上去似乎已然重伤。可周围的长留弟子竟再不敢上前,反而一步步退后。
十九道业火都劈不死,没有人知道她还会做什么……
「你们长留救不了他,为什么不让我去救?」她盯着他,眼神愠怒。
「救?」摩严冷笑,「怎么救?让你用天殒操纵师弟去作恶么?」
木樨被他气得笑出来,原来摩严到现在还以为她是为了得到紫魇。
她忽然很可怜他,他陷入到苍生大义的逻辑里,已经走火入魔了,连人的感情都探知不到了。
木樨怅然笑了笑,望着摩严,当着睽睽众目,一字一顿:「我怎么可能……操纵我所爱之人……做那样的事情?」
所爱之人?
众人皆惊。
当日花千骨被绝情池水灼伤的脸,还历历在目。难道她和儒尊……
摩严僵住。
原来她对师弟……竟真的生出这般不伦之情!
孽障……
都是一群孽障!!!
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长留的千年清誉就断送在这些孽障手中!!!
摩严恼羞成怒,起手一记浮尘断,只想了她性命。
「师父不要!」落十一忽然飞身而起,几乎同时侧身打出同样一记浮尘断,两股力量在空中相遇,落十一的浮尘断虽然不及摩严,但是却将他的掌风生生击偏了方向。
他是他最得意的徒弟,得了他的真传,竟不想他也用这真传违逆自己的师父。
报应么……
说时迟,那时快,木樨突然腾身快速闪到落十一身侧,一把反扣住他的脖子,将他拽离地面,凌于半空,她随即手腕微动,「霞光」瞬间出鞘,森森抵上落十一的脖子。
「十一!」
落十一眼神沉静,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惊慌。
摩严一时愣在原地。
觊觎师尊、悖德逆伦,如今竟然还敢挟持自己的同门师兄。
她疯了吗?都疯了吗?
木樨冷然道:「摩严,我不想伤害你的弟子,我只要带走他。你们长留既然救不了他,只好由我来想办法。我已经生受了你十九道业火,希望你兑现承诺。」
摩严呵斥道:「妖孽,你已经罪大恶极,如今还胁迫师兄,妄图屠戮同门,可知更是罪加一等?」虽然强撑着,可他已然理亏,声音都有些抖。
「你剔我仙骨、逐我出山的时候,我与你们可不是同门了。」她冷笑,「摩严,你知道,我今天既然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你八千弟子的血,正好为我修一尊陵墓,我可一点都不亏。」
「你……你敢!」摩严又气又急,不,她不敢的、她不敢的。
「那你试试。」语罢,木樨将「霞光」切向落十一的脖子,落十一身体一阵痉挛,血喷涌出来,瞬间染透他的白衣,好像一道红绡。
「十一!」摩严惊喝,「孽障你住手!」
木樨将手移开,语气带了嘲讽的意思:「还觉得我不敢么?」
摩严瞪着她,双眼几乎喷出火来,却不敢再说什么。
见他有所迟疑,她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歪着头,语气懒懒却字字敲在他心上道:「摩严,你死心吧。你们长留这么多人,还有你的乖徒儿在我手里,可我只有一个人,你觉得是你输得起,还是我输得起?」
落十一、珍珠焰……
摩严攥紧了拳头。当年他敢往花千骨的脸上泼绝情池水、将她逐到蛮荒、对她下杀手,不过是仗着花千骨对白子画的敬畏与爱慕,仗着有歃血封印,知道她只能生受不敢乱来。
可是眼前这个女人,他一点把握都没有。他的威胁,她根本不屑;可她的赌注,他却承受不起,难道他真的敢拿十一、拿长留跟她赌吗?他敢吗?
她仙骨已失,靠着一点妖魔的力量,如果和他单挑没什么胜算,可她居然还敢只身来抢人,定然是吃准了这一点。
许是怒急,他却忽然失语,只觉悲哀。悲哀自己的无能,悲哀长留的宿命。
罢了,就算杀了她,师弟也只能永生沉棺长留山,不如信她一次,或许真的会有转机?
摩严深深地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忽然老了很多。
眼中厉色慢慢缓下来,他惨然道:「好,我放你走,你放了十一。」
一挥手,冰棺向她飞去,木樨用左手稳稳地接住,右手却并没有松开落十一。
「你还在耍什么花招?」见她没有放开十一,摩严心里一紧。
木樨讽道:「你人品不好,刚愎自用,我信不过你。等我安全离开长留了,自会放了落十一。」
摩严深感受辱,吼道:「你这个混账!」
木樨早已转身,带着冰棺和落十一远远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