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钻心剜骨(1 / 1)
到了傍晚,笙箫默才慢慢的回到了销魂殿。
木樨一直站在不显眼的偏角看着他,却见他并没有进入寝殿,而是径直走到后山,穿过结界进入塔室。
在销魂殿住了几年,她极少看到笙箫默去塔室。塔室是专门修炼的场所,几乎没有日常活动的器具和布置,周围被极强的结界包裹,地砖下据说是一丈多厚的寒冰,整个室内冰冷寂静,却能够聚纳天地日月的灵气,极适合恢复或修行。
塔室的门缓缓关上。
木樨轻轻地将耳朵附在门上,里面安安静静。
深吸一口气,她努力用平静的语气唤了一声:「师父,您还好吗?」
里面传来笙箫默淡淡的声音:「我没事,你走吧。」
木樨迟疑了一会儿,跑到厨房迅速做了一点清淡的食物,端到塔室门口,小心道:「师父,弟子给您准备了一点吃的,我可以拿进来吗?」
里面安静了好一会儿,才传出笙箫默的声音:「你进来吧。」
木樨挥开门进去,只见笙箫默闭目坐于矮榻之上,身上隐隐冒着青色的光芒,额上布满密密的细汗,嘴唇却发紫。
「你放下就好……出去吧。」笙箫默的声音似乎有些吃力,却没有什么表情。
「师父,你……」
「出去!」笙箫默的语气十分强硬。
木樨咬唇,只得道:「弟子遵命」。默默退出塔室。
笙箫默这个样子,分明就是不对,可她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她不敢走远,就在塔室附近来回的徘徊。
没过多久,塔室内突然闪了一道炫目的紫光,紧接着笙箫默痛苦的叫了一声,然后是身体摔在地上的声音,然后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师父!」木樨迅速冲到塔室门口,一脚把门踹开,只见笙箫默倒在地上,身上突突冒着紫光,表情痛苦不已。
「师父——!你怎么了?」她跑到他面前,欲将他扶起来。
「啊……」还未等她触到他的身体,笙箫默突然大叫一声,凌空翻起,又重重落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整个人在地上挣扎不能,仿佛被什么巨大的痛苦折磨。
「师父!」木樨赶紧飞上前去将他扶起。只见他嘴角流着血,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往下淌,眉头已经拧成一个结,额前隐隐约约显现出水滴状的紫色堕仙印记。
他死死盯着她,眼睛里仿佛滴出血来,声音压抑而冷厉:「出去……出去!」
「不!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木樨心里一阵酸楚,决然道。
笙箫默突然伸手一掌打向她,木樨整个人瞬间就被凌厉的掌风推出去,身体结结实实撞在塔室的柱子上,又狠狠地摔在地上。这一掌实在不轻,她只觉喉咙一阵腥甜,吐出一口血,半天都无法起身。
「师……师父……」她无力地伏在地上。
笙箫默浑身已经被冷汗浸透,剧痛难忍。他匍匐在地上,咬着牙一点点爬着,如一头困兽。身上的仙力已然消耗殆尽,一股未知的黑暗力量在他身体内翻腾,分明要将他一身仙骨生生重塑为魔。突突闪烁的紫光犹如一副巨大的刑具,将他的身体架起来,无数细小的尖刀铁锯在他体内精雕细琢般地锉着,好像要将他的骨头一层层剔掉。
这是他一生都未曾经历过的痛楚,连当年飞升成仙渡天劫,他都没有遭遇过这样的恐惧。
他缓缓爬到了那一堆被他打碎的瓷片前,眼里仿佛要冒出火光。他面无表情地慢慢抬起自己的右手,喉头抽动了两下,忽然低吼一声,将手掌重重按在这一摊锋利的碎片上!
「师父——!你干什么?!」木樨吓得血都倒流了,再顾不得胸口的痛楚,连滚带爬地冲到他面前,把他死死抱在怀里,将他的右手用胳膊架起来,但已经晚了,他的右手掌心已然被碎瓷片划得血肉模糊。
木樨泪如雨下,她自己右手还没有完全痊愈,只能用左手将他的腰紧紧扣住,防止他继续自残。她紧紧抱着他的后背,哭求着:「师父,你醒一醒……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掌心传来的剧痛似乎让他清醒了一些,他粗重的喘气,僵在她的怀里,嘴里艰难的吐出两个字:「放手……」
她一瞬间明白,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转移身体的痛楚。可她不敢放手,她的身体紧紧贴着他的脊背,闪烁的紫光辐射到她的身上,好像无数的小锥子刺痛她的身体,还带着电击般痉挛的痛感,她忽然想起那天在戒律阁,戒尺滚过手心的疼。
他的身体在她的怀中剧烈地抖动,突然紫光大震,他猛得用力挣开她的束缚,她一下子被这道光震开翻出老远,胸口痛得难于起身。
笙箫默跪在地上,纯钧剑缓缓出现在他的左手,他慢慢抬起右臂,左手高高举起纯钧剑,即将朝自己的右臂砍下去!
木樨吓呆了,他竟然要用断臂之痛来转移痛苦吗?!
她离他太远根本来不及起身,情急之下只能使劲儿推出一记掌风,击中他的左手腕。笙箫默吃痛松手,纯钧剑瞬间脱手飞出去,直直□□塔室的墙壁里,剑身没入一半。
笙箫默扑通一下栽倒在地上。
见纯钧被击飞,木樨这才缓一口气,胸中痛楚稍解,她一手捂着胸口,奋力朝他爬过去,吃力地把他扶起来抱在怀里。
他的眼神已经黯淡无光,眼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死气。他突然伸出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扣住她的右手腕。他疼的挺起身体,仿佛一张绷直的弓,扣住她手腕的用力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他嘴唇颤抖了一下,终于软软地跌回她的臂弯,渐渐昏厥过去。
他的手慢慢松开她,全身的紫光缓缓的熄灭,额上的堕仙印记也逐渐消失,仿佛熟睡一般。
木樨紧紧将他搂在怀中,心痛的无以复加,压抑着哭泣低低唤他:「师父……师父……」亦如那个夜晚,可他毫无声息。
将他小心的放在榻上,出去打来温水。他安静的躺在榻上,发丝凌乱,全身被冷汗浸透,又湿又凉,右手淌着鲜血。木樨迟疑了一会儿,无奈叹了一口气,干脆地解开了他的上衣。
他浑身都是深深浅浅的擦伤和瘀伤,青青紫紫格外刺眼。她用帕子将他的身体一点点擦洗干净,再换上干净的衣衫,然后小心翼翼将他右手掌中残留的碎瓷片弄出来,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收拾完塔室的一片狼籍,木樨觉得自己也快到极限了,胸口和丹田传来钝钝的痛,她知道自己肯定受了内伤。可是笙箫默这个样子,她不敢走开,只好坐在他身边,闭上眼睛缓缓调息,让自己身体内的仙力运转起来为自己疗伤。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声惨烈的尖叫刺破了她的耳膜。她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然坐在塔室之内,笙箫默安静的睡在身旁。可那凄惨的叫声,却源源不断从远处传来,穿透了无数重结界和塔室的墙壁,仿佛就在她的面前。这惨叫声如此熟悉,恐怖有如鬼哭狼嚎,还伴随着什么东西腐蚀的起泡声,一声一声毫无损耗地凌迟着她的耳膜和心脏
千骨,是花千骨!
……绝情池水……
木樨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她紧紧的捂住耳朵。
为什么她会听到?!为什么要让她听到!
可那声音却遮不住掩不了,仿佛不是透过她的耳朵,而是通过她的骨头,一声一声戳在她的心上。
腐蚀的声音终于停止,惨叫声也终于停下来……
世界忽然安静的可怕,犹如宇宙诞生之初。
木樨无力的趴在笙箫默身旁,紧紧覆着他受伤的手,哭都哭不出来,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她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感到恐惧,噬入骨髓的、无边无际的恐惧。这个世界,仿佛在此刻,终于露出它蓄谋已久的獠牙,朝她狰笑着……
感觉怀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木樨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天已经亮了。
笙箫默已经醒来,静静地看着她。他那只受伤的手还被她覆在怀里。他轻轻抬起左手,将她额前一绺凌乱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捋到她的耳后。
木樨忽然觉得脸颊有些烧灼。
「师父……」她低低地唤了一声。
笙箫默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嘴角,那里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淤青,可惜她自己看不到,被他碰了一下才觉得疼,不禁「咝」了吸了一口凉气。
「对不起,」他看着她,眼里是歉疚与疼惜。
木樨隐忍地抿抿唇,垂下目光,轻轻摇摇头。
笙箫默慢慢将她的右手抓过来,因为昨晚的忙乱,她原本的旧伤又重了,血已经透过绷带渗出来,怕是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他左手凝一道青光,缓缓覆上去。
「师父,你自己还……」她想要把手抽回来。他自己尚元气大伤,哪还能让他浪费仙力为她疗伤?
「别动,」他命令道。青色的光芒犹如一湾泉水,缓缓滋润着她的伤口,又顺着她的掌心逐渐流到她全身。
毕竟是笙箫默,为她只短短疗伤一会儿,已经胜过她自己运功几天了。
「下次不要再试图救我,知道吗?」笙箫默不轻不重的责备道,「你我修为差太多,你这样只会让自己受重伤的。」
他什么都知道。
木樨心里一阵酸楚,嘴上却负气道:「若不是我,师父的右臂就没了。」
笙箫默顿了一下,淡淡苦笑:「没了便没了,那是师父自己的生死之命,无妨。」
木樨心头如遭钝击!
「不!」她忽然紧紧攥住他的左手,「师父,你的性命不是你一个人的,青萝、火夕、我,还有尊上、世尊,你的生命对我们,都是一样的贵重。你如果这么说,就太不负责了!」
笙箫默愣了一下,凄然摇摇头:「木樨,你知道吗?我修仙至今,早已不会为一般的力量所伤所困。可如今,我觉得身体里的这股力量,远远超出我所能驾驭的范围,这说明,很可能是我大限将至。仙与凡人不同,我们已然逆天改命,超越了生死轮回,拥有数倍甚至数十倍于凡人的寿命,可从此,生命的长度也不再由自己控制,而由冥冥之中的命劫确定。我们可以无限的活着,但是一旦大限来临,也不可能有逃脱的方法。」
「可是尊上,可是尊上中毒,不也是大限将至?但炎水玉,一样还是可以将他救过来的。」木樨不能控制地脱口道。
「掌门师兄的命,是以六界为代价救回来的!」笙箫默严厉道,「一个人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木樨沉默。
良久,她郁郁道:「师父,所以,你并不赞同千骨的做法,对吗?」
笙箫默没有立刻回答,他怅然地看了她很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无从评判。但如果换成是我,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不希望任何人用那样的代价救我。」
木樨心上犹如尖刀滚过。
木樨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桌案上展开一条绢帕,上面是她画下的那个妖阵。
「木樨,木樨,你在吗?」舞青萝和火夕在外敲门。
她猛地回神,赶紧将绢帕收起来,这才开门:「什么事儿?」
舞青萝和火夕互相看一眼,郑重道:「千骨如今被关在仙牢,世尊不允许我们任何人去探望,可她受了那么重的刑,大家都很担心。我们准备一起去大殿请命,让三尊允许我们前去探望。你一起吗?」
木樨微微蹙眉,花千骨现在应该已经被送到蛮荒了,摩严怎么可能会允许众人探望?
可她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沉吟片刻,她勉强点点头:「那就一起吧。」
舞青萝高兴道:「太好了,人多力量大,快走。」
长留大殿前,和花千骨同届的三十多个弟子跪成五排,顶着烈日请命。落十一因为糖宝的缘故,又是世尊首徒,自告奋勇跪在最前面。
果然不多一会儿,摩严怒气冲冲地出来,见状气的大吼:「你们这是干吗?都要造反吗?」
一行人全部低头不言。
果然落十一首当其冲,摩严把他单独抓进殿内训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将他放出来。落十一仿佛霜打的茄子,摩严跟在他身后,冲依然跪在殿前的众人喝道:「花千骨已经被杀阡陌劫走了,你们都给我回去!都散了!」
众人哗然。
落十一悻悻地摇头,对众人道:「千骨确实被杀阡陌救走了,已经不在仙牢了,大家都回去吧。」
众人都不相信,踌躇在原地不肯走,木樨却「呼」的起身,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天已经擦黑。
木樨轻手轻脚的从房间出来,她已经脱掉长留宫衣,换上一身轻快的便装,头发全部束起来扎紧。一手拿着素阿剑,腰上挂着玉凌珏,身上挎着一个小巧的布囊。
她探查了一下四周,笙箫默的寝殿里,烛火安静的闪烁着,将他在门上投出一个大大的剪影。舞青萝和火夕隔着墙壁斗嘴的声音清晰入耳。
她轻轻下了销魂殿,沿着无人的小路从长留后山一直走到海边,这才御上素阿剑,朝蛮荒飞去。
背后的树影轻轻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