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信任(1 / 1)
木樨如遭电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蓝衣婆婆似乎并不等她回答,只是仿佛自嘲般的笑了笑:「婆婆今天……好像说太多话了,老了,感觉有点累。」她扶着摆放卷轴的木架,慢慢的站起身来,好像连骨头都在打颤。
太阳已经落山了,藏书阁还没有掌灯,借着一点余晖,密密麻麻的藏书架只能看到一个浅浅的轮廓,仿佛无数的墓碑。蓝衣婆婆缓缓走出藏书阁,如同守墓人。
木樨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原地。
忽然,一个卷轴递到她眼前。
「这是可以去除三生池水伤痕的配方,」蓝衣婆婆不知道何时又站到了她的面前,「不过,恐怕这配方不那么容易炼制,非紫熏上仙的司幽鼎不能,能不能借的来,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木樨接过卷轴,慢慢地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首小诗:
它生莫作有情痴
不成消遣反成伤
千年一觉庄生梦
一方青冢一炉香
木樨默默回到了销魂殿,天已黑透。
殿阁的上空,星空依旧,灿烂华美,好像永生不灭。
殿里已经掌灯,闪烁的烛火透过雕花门照出来。木樨不知不觉走上去。笙箫默也许是坐在案前看什么东西,身影斜斜的投在门扇上。
木樨有些好笑,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窥探他。
站了一会儿,木樨轻轻叹息,侧身离开。
雕花门缓缓朝两边打开,笙箫默负手站在门口,望向她离去的方向,却只有一片空旷。
舞青萝和火夕因为三生池水试炼没有过关,所以受罚了半个月,分别在器械室和厨房帮工,总要到太阳已经落山才回来。
偌大的销魂殿忽然冷冷清清的,明明画眉和蛐蛐儿还在呕哑嘲哳,明明还有两股纯正的火系仙力,可为什么却越来越凉了呢?
笙箫默不再偶尔叫住她,说一些嘻嘻哈哈有的没的,也不再会用扇子敲她的头,甚至不再会靠在厨房的门上,一副混吃的表情懒洋洋的问「今天有没有晚饭啊」。
留给她的总是背影,或者,一阵风。
木樨依然每天饲喂他的那些宝贝,只是,她不过是在做着她已经习惯的事情。喂完了那些小家伙,她就默默退回自己的房间。某些时刻,她知道他在注视着她,可她几乎不会迎接他的目光。
有时,她鼓起勇气回头,却只看到一片寂静。
甚至那天晚上,她明明听到了隐约的熟悉的箫曲,可等她到后山,却发现万籁俱寂,只有微微的风。
好像风的余韵里,还能听见一点缥缈的残调。
笙箫默就像她的影子一样,她只是看得见,却追不上,抓不住,宛若虚无。
木樨在自己的房间,慢慢的展开了蓝衣婆婆给的那个卷轴,仔细地看这个配方。
她原本以为,能够医治三生池水这种等级的药,定然是需要用穷天绝地之处的天材地宝才能炼制,类似断肠花这样的东西。可配方看上去,所需要的材料,几乎都是可以在长留找到的药材和植物,唯一看上去需要一些难度的,便是紫熏上仙的司幽鼎。
看来,只能去香薰阁碰碰运气了。
可是司幽鼎是宝贝,紫熏上仙如何肯轻易借人?若是跟她说实话,难免不引起她的猜忌。
正琢磨着,忽然看见火夕推了一车的器械往器械室走,应该是刚从外面运进来的。火夕平时看上去一副吊儿郎当的顽劣样子,这次算是卯了吃奶的劲儿,鼓着腮帮子憋得满脸通红,看上去倒是颇为「悲壮」。
火夕看见她,做了一个大大的苦情的鬼脸。
木樨看他这幅样子,觉得极其好笑。她现在总算是有点明白为什么笙箫默要收他二人为徒了,看着多喜庆啊。她心情大好,起了调笑的心,挤兑道:「哎哎哎,青萝又不在,这么苦大仇深的,演给谁看呢?」
火夕擦一把汗,朝她翻个白眼,恨恨道:「过了三生池水了不起啊?太闲就过来帮我一把,不然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木樨看着他,嫌弃般「啧啧」的摇了摇头,走上前来一起帮他推车,一边戏谑道:「火夕,要我说,既然你和青萝这么两小无猜两情相悦的,干脆下山成亲,双宿双飞,何必在长留受苦?」她忽然凑近,神秘兮兮道:「青萝家那么有钱,你入赘绝对不亏!」
火夕被她说的又羞又气,冲她咬牙切齿道:「你管的真宽!」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坏笑着反击道:「那是,不过哪里赶得上木樨你们家南灵仙域的富贵和荣宠?」
「火夕!你想死吗?胡说什么?」木樨一听到他提南灵仙域,顿时一个头八个大,提拳作势要打。
火夕一看掐住了她的死穴,更来劲了:「长留很多人都知道了,南灵域主陵阳少谦亲自驾着金睛蓝凫送你回长留,要不是师父去接你……」他忽然摆出一副「邪魅狂狷」的表情,木樨忽然想起了现实世界的人看到兰博基尼的表情,「……那金睛蓝凫,在长留上空转一圈,那个拉风!估计大家眼珠子都掉出来了!」
滚粗!毛线的金睛蓝凫,明明是个敞篷野鸭子,天知道她坐在那个蓝色的大鸟上面,整个人都要冻成偏瘫了好伐?!!!
等等,他说什么?长留很多人都知道了?
「你说很多人都知道?」木樨一个机灵,那天在场的明明三个指头都能数过来:「是谁把我出卖了?从实招来!」
火夕白她一眼道:「出卖你值几个钱啊?还不是我们送青瑶师姐回来,被世尊撞到,便问了一下崂山的情况,才知道有南灵仙域的人出手。在场那么多弟子,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就都知道了呗。」
我靠!木樨在内心仰天长啸!
不过她突然反应过来,如果……大家都误会了,那么,其实她去找紫熏借司幽,说不定能糊弄过去。
想想,反正花千骨的黑锅最后给东方彧卿背了,对不住啊少谦兄,这口钛合钢金锅,你先背着吧!
「紫熏上仙。」木樨小心翼翼走进香薰阁,却见她正在整理调香台。
「木樨,怎么?又遇上什么问题了?」紫熏见她,脸上浮起一点笑,可是那笑容看上去特别勉强。
木樨心里隐隐不安,走上前去行礼,关切道:「上仙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紫熏满眼悲悯,眼里却是决然:「木樨,我要去做一件事,必须离开一段日子了。」
「啊?」木樨心里咯噔一下,脑袋飞快的过剧情,紫熏她是要……「上仙,那、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紫熏目光低沉,她还回得来吗?
木樨突然想起了蓝衣婆婆的话:你想成为这样的例外吗?
例外?
又是例外!
为了所爱之人的性命,对他的生死劫下杀手,绝望……堕仙……憎恨……毒杀……
木樨仿佛看到一个铁球稳定在一个滑坡的最顶端,却被一阵风轻轻推了一下,于是,一切便开始滑落、加速,最后万劫不复。
「对了,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能帮你我会帮你,恐怕帮你的机会也不多了。」紫熏勉强调回淡然的表情,语气里却是怜爱。
木樨咬咬唇,终于鼓起勇气道:「紫熏上仙,弟子是……想借你的司幽鼎一用。」
紫熏微笑:「司幽吗?你现在已经可以操纵这么精纯的香料,以至于要用司幽了?」
木樨迟疑道:「我是因为……」
紫熏没待她回答,只是轻轻伸手,唤出一盏小巧精致的紫黑色三足石鼎,递给她:「这便是司幽鼎,以大荒之隅不周山的黑晶土制成,炼制的香药皆为上品,」她淡淡笑,「当然,比不上神器卜元鼎,但也是能够冠绝世间的。你且拿去吧。」
木樨战栗着双手接过司幽鼎,这鼎周身散发的灵气让她不禁感到敬畏。
紫熏又拿起桌上的一本册子:「这是《调香秘录》,集了我毕生所有,一并送你了。」
分明是遗言般的托付!
「上仙!」木樨几乎不能自持的跪下,她好恨自己,为什么不再多花一些时间学习,如今,已然没有了机会。
紫熏眼圈微红,却是笑着:「你也算是我半个徒弟了,可惜之前没教过你什么。如今想来,也是不能了。这么说,当初未能收你为徒,竟然不是坏事,否则我此去,你却要落单了。」
木樨听得心如刀绞,忽然控制不住道:「上仙,请您三思!有些决定一旦做下,就不能回头了。如果它没有朝着你希望的方向演进,结果恐怕是上仙无法承受的。」
紫熏心里一紧,这个孩子,为什么好像知道什么,又好像,在警示什么。
「你想说什么?」紫熏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厉。
「弟子……」木樨迟疑了一下,「弟子听上仙的语气,觉得上仙此行恐怕凶险无比。上仙算是弟子半个师父,弟子不希望您身涉险境,更不希望您因此后悔。」她终究,还是没法说出实情。
「后悔?」紫熏苦笑着摇摇头,「我今生后悔之事颇多,唯有这件,不会后悔了。」
这个舞台上,一个一个人慢慢的倒下去,按照事先安排好的剧情,最后,只有追光灯照着满是尸体的舞台,不再有一个人站着。空旷的观众席,只有她一个人,被这束追光拉长了影子。
她是谁呢?有谁知道她是谁呢?她应该是谁呢?
木樨悲哀的发现,她在这个世界的人,竟然只剩笙箫默一个。可如今,连这束微光,也快要熄灭了吧?
木樨端着精心做的饭菜,静静站在笙箫默的寝殿门口,望着投在门上的身影,她做了三个深呼吸,努力平静道:「师父,我给你做了晚饭,我可以进来吗?」
那个身影忽然不动了。
木樨咬咬唇,再唤一声:「师父,弟子做了晚饭,弟子可以进来吗?」
雕花门缓缓打开,笙箫默已站在门口,眼神复杂。
木樨完全没有想到他就站在门口,眼里有一瞬间的惊诧,但还是努力看着他的表情,强作镇定道:「师父,我做了晚饭,你,饿不饿?」
真是有趣,已经做了饭食,居然还问他饿不饿,他觉得如果他说不饿,她是不是会尴尬到摔了托盘。
笙箫默叹了一口气:「你进来吧。」
木樨小心地把托盘里放在案上。
挺像样子的两个小菜,还有一份看上去卖相不佳味道不知如何的点心,居然还有一个酒坛。
「这是什么?是酒吗?」他记得她不是把他的半坛桂花蜜都给糟践完了,还给他都兑成水了吗?
木樨有点尴尬:「是我自己酿的青梅酒。上次我偷桂花蜜的时候,留了一点做酒曲,用青梅酿了这坛酒。才两个月,味道肯定不及桂花蜜那么醇香,只能解馋。」
笙箫默心中微动。
木樨深吸一口气,忽然鼓足勇气道:「师父,我、我是来跟你道歉的。那天,我身体不舒服,所以态度不好,还有那天在茶馆里,是我太任性了。请你……」
「算了算了……」笙箫默打断了她,自己这些天确实是生气的,可是听到她真的这么低声下气的「道歉」,他突然觉得心里非常的难受。
「你坐下陪我吃饭吧,我去给你拿个杯子。」
「啊?」他是要她跟他一起喝酒吗?
笙箫默仿佛看穿了她的内心,理直气壮道:「不是道歉吗?那就拿出诚意吧。」
木樨愣愣的看着杯中的褐色青梅酒。
「怎么?你自己酿的酒,自己却不敢喝?」笙箫默似笑非笑。
木樨咬咬牙,一脸悲壮的表情:「弟子先干为敬!」仰头喝干。
笙箫默笑出来,还「先干为敬」,以为山贼强盗吃酒宴呢?
「你笑什么?」木樨觑他一眼。
「有的时候,我觉得你还挺给为师长脸的,可有的时候,我又很想假装没有你这个徒弟。」
「啊……」木樨脑袋转了一下,竟听不出来这话到底是夸她还是损她。
「那,师父,现在你还生我的气吗?」木樨偏头,仔细看他的表情。
「如果我现在还在生气,应该掀了这桌子,再把你一掌拍到销魂殿外,让你跪上一夜。」
好残暴!木樨在心里默默OS。说好温暖的儒尊呢?
「木樨,我觉得,你其实并不是很信任我,对吗?或者,其实你并不信任任何一个人?」笙箫默收了笑,颇为认真道。
木樨心里咯噔一下。
「师父为什么这么说?」
「我觉得,有些事情你没有说实话,虽然我并不知道原因。」笙箫默语气轻松,却字字敲在她心上。
原来他,其实是非常聪明的。
除了绝情池水的那一次,木樨自认为自己并未露出什么特别明显的破绽,但他好像还是模模糊糊的感觉到了什么。
「木樨,我想和你说,你可以信任我的。而且,我希望你可以信任我。」笙箫默慢慢道,他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忽然好像被呛到:「太酸了。」
孩子,不要爱上任何一个人,尤其是,仙界的人。
仙界的人修仙太久,早就没有心了。真要他们做选择的时候,他们随时都可以为了他们的身份、尊严和那些虚无缥缈的大义,对你挥下屠刀。
没有心了……
你想要成为这样的例外吗……
木樨脸一红,问道:「那,师父信任我吗?」
「我说过,我知道有些事情你没说实话,」他看她的眼神非常了然,「你是一个性情很简单的人,很难撒谎,也不能够很好掩饰内心的巨大波动。所以,尽管有我不知道的事,我还是信任你。」
木樨忽然觉得心头一热,好像要涌出一口血来。
要赌吗?
木樨咬咬牙,问出了那句话:「师父,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为这个世界的规则所不容许的事情,但我本意并非要伤害他人,师父会杀我吗?会严惩我吗?」
笙箫默看着她的眼睛,沉吟片刻,缓缓道:「只要你亲口告诉我,这不是你的本意,我定会尽我所能护着你。如果实在护不了,我会和你一起承担。」
承诺吗?
木樨忽然拿酒坛给自己斟满了一整杯,举起来,表情郑重犹如歃血盟誓:「从此刻开始,我愿意信任你笙箫默一人。」
笙箫默淡淡笑,看着她将杯中酒一口全部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