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 20 章 她们接吻了(1 / 1)
耿叔开车稳妥平缓,经过方才逃离的宅楼时,她看到铁艺门后的院子里停着几辆警车,他们会以什么身份要求警司找到自己,一个在家族里无容身之所的人,一个被沉寂多年又突然提起的隐形人。
和外婆一起生活的这些年间,她处处都能感受到外婆对上海、对故乡的渴望,渴望是来自故里,是来自亲人团聚。若是“父母”连外婆都能欺骗,长年累月与她们一同居住在香港,这份期望,兴许会变成更深的恨意吧。
她一分一秒都不想将注意停留在这些是非之人上。
耿叔将车开到楼下,被砸得稀巴烂的酒吧不知何时又开业了。她谢过耿叔要下车,耿叔突然将车门都上锁了。
“小姐。”他开口,吓了她一跳,这个男人沉默了这么多年,真是字字千金。
他说:“我有一事相求,不知是否应该说。”
蒋言灵说:“我不赶时间,你说。”
“那我长话短说”,他清了清嗓子,“我是看着嘉怡小姐长大的,她最近的状态不是很好,总是突然很兴奋,突然很沉闷。我的儿子曾经有同样的病症,但我在黄家是下人,不好提醒……”,他犹豫片刻,“我建议嘉怡小姐去看一下心理医生,这可能是躁郁症。”
蒋言灵说:“曾经?你的儿子病医好了吗?”
耿叔说:“不,他跳楼自杀了。”
蒋言灵吸了一口凉气,她想起最近嘉怡总是说些有关生死和时间的话题,竟然没想到这会是病症发作,还天真的以为她是喝酒喝太多。
蒋言灵说:“她在家里过得并不开心,这会不会跟环境有关系?”
耿叔说:“老爷太太子女众多,我也很难明白。”
“我会提醒她的,你帮我看好她,我尽量拉住她不要去酒吧。”
耿叔说:“多谢蒋小姐,我只是……不愿意再看到一个孩子离开了。”
蒋言灵下了车,目送耿叔掉头离开。
车缓缓驶过,她看到对面的铁楼梯下,冬箐正站在那里等她。
她走过马路,牵过冬箐伸出的手,对方笑着说:“等你回家。”
“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冬箐说:“不久,酒吧旁边那么乱,我怕你上来又出了事情。”
蒋言灵笑着说:“嘉怡不在,我的生活会单一很多,不用担心出事了。”
冬箐皱着眉头,说:“你身上酒气好重,跟谁去喝酒了?”
“我跟嘉怡喝了一点点……她心情不太好。”
“你心情也不好吧?”
蒋言灵长吐一口气:“很糟糕,我不知道我父母为什么这样对我。”
冬箐说:“不是所有父母都会爱孩子的,他们也有苦衷,更多时候,是没有机会去爱她。”
蒋言灵松开她的手,说:“你是在帮他们说话吗?是我被抛弃了十多年,不是他们!”
冬箐没有直视她,扭过头,看向别处。
冬箐说:“你没有为人父母,短时间,并不知道他们的抉择是对是错。”
“你怪我自私?”蒋言灵的不可置信地说,“你是在责怪我不懂事吗?”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冬箐的眼神像是利剑,两条粗密的眉毛纠在一起。
认识几年,其中分分合合几次,两人的对话还是第一次有这么重的火药味。蒋言灵以为冬箐和她是一条战线的,会和她一起责怪不作为的父母,会悲天悯人,至少会说些好话安慰她。
相反,她竟然堂而皇之地站在父母的角度居高临下,对她进行道德的责怪。
蒋言灵很难过,她需要一个肩膀的时候,冬箐推开了她。
她说:“我第一次觉得我不了解你,你为什么突然回来,什么时候又突然离开。我以为你是善人。”
“这和善恶没有关系,灵灵。你要讲道理。”
“是他们不讲道理!是他们丢下我的!你要我跟谁讲道理?我去跟谁讲道理!”蒋言灵大吼,甩开她伸过来的手,说:“他们连讲道理的机会都不给我,我怎么去讲道理!”
“可你现在生气也没有用啊,你父母出现了,问题总要得到解决。”冬箐追问。
蒋言灵双颊落下清泪,说:“我不要解决问题,我……我只要你安慰我。”
冬箐站直身体,说:“蒋言灵,不要像个孩子,你该面对的依然要去面对,你知道我的安慰没有用,你父母终究会让你回到他们身边,别忘了,他们养了你十四年。”
她总说要长大,要变得成熟,不要让冬箐等她,可事情出现她却像个小孩一样只知道躲避,只知道用残酷的言语去攻击她的亲人,和嘉怡相比,甚至和程施相比,她不是孩子,又是什么?程施已经着手继承家业,而她除了满脑子无端的幻想,根本和婴儿没有不同。
可她的要求很简单,说不定只要冬箐一句鼓励的话,她就有勇气去面对困难。
但冬箐却吝啬地一句鼓励都没有。
蒋言灵伸手去拉她,说:“你……你安慰安慰我不行吗,我遇到困难……只有想起你啊……”
她的眼眶湿润,像无处可去的小狗,她甚至不敢回自己的家,若外婆告诉她其实她的父母一直在香港,一直在身边,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却唯独瞒着她呢?
从小到大,她被教会的求真求知,不曾想有一天她却那么害怕真相。
冬箐轻抚她的头,说:“你有没想过有一天,我又会离开。这是必然的,灵灵。”
“没有什么长久的缘分,能让我们一而再再而三的见面。”她说。
“所以你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说,就因为你又要离开了吗?”蒋言灵抱着她,“你能不能不走?或者转到香港来读书?”
“临近圣诞节我就要走了,学校的事情安排好,就必须出发。”
“为什么……那么快?”她猛地抬起头,说:“我不想你走。”
任何悬而未决的事情都要一个了结,她的父母渐渐回来了,兴许要结束和外婆相依为命的日子了,她还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哥哥,一对令她前路未卜的父母。冬箐也要走了,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命运比缘分来得更残酷。
冬箐来到的那一天,就注定要离开。
若她不冷酷,怎么能承受分别?人都是有感情的,何况原本就是感情细腻的女孩子。
她托着蒋言灵的后脑勺,说:“今天是不是跟他们说了很冲的话?”
蒋言灵点点头,事后她也反省自己确实过于冲动。
“你怎么知道?”她反问冬箐。
“若不是触了你的霉头,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山林里面,明明就是连枪声都不敢听的人。”
更不要提影影绰绰又昏幽的树林了。
“你要开始适应去接受他们,你再叛逆自负,在中国,也敌不过血缘的羁绊,”说给她听,更是说给自己听,“不是所有父母对儿女都心怀善意,可有些过错,怪的是时间,不是人情,苦衷是不能比较的。”
她不闻不问、尽量乖巧的十四年等来的是这番结局,暴跳如雷,只是需要一个倾泻口。她的倾泻口就是冬箐,而冬箐也很明白自己出现的原因。
万物有因果,终究逃不过。
冬箐说出了她心底的疑惑,她说:“你的成长缺失一个女性的形象,和你的依赖,但是妈妈现在回来了,你也要适应去接受一个新的’妈妈’了。”
蒋言灵心里有被戳穿的心虚,她立刻说:“不是这样的!我喜欢跟你在一起,不是那种喜欢!”
“那是哪种喜欢?这跟年纪的情感都是不成熟的,你能分得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依赖吗?”
蒋言灵快要崩溃了,为什么冬箐今天如此反常?难道是要离开的缘故,她不想再见到自己,不想再被打扰了吗?
“我来找你……算是骚扰吗?”她揪着冬箐的胳膊,“你是不是嫌我烦了?”
冬箐欲哭无泪,她说:“蒋言灵,我从来不会嫌你烦,更不会认为这是骚扰。你想找我随时都可以,我说过,我会等你。”
蒋言灵说:“你等我什么?你说啊!我现在来找你,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难道她的心理就不煎熬吗?难道她能看得过眼蒋言灵的痛苦吗?她不是不在乎,而是太在乎了,在乎到连伸手拉她一把都害怕伤害她。她有成千上万的安慰,有无数理由将蒋言灵留在身边,但这算什么?因为一己之私而捆绑这个少女吗?
冬箐自认没有那么伟大,对于一个孩子有七情六欲已经够糟糕了,还要当着她的面否定自己的情感,无异于用枪顶着她逼她去跳海。她心理悲哀地想,还不如让我去跳海呢,至少能清醒一点。
“我等你,等到我们再次见面,好吗?”冬箐揉揉她,说:“等你上了大学,我会再来找你。”
那时候你不再受父母控制,有了自己独立的人格,懂得分辨善恶,或者体会到了成人的乐趣。
蒋言灵哭了,她说:“你不要走……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今天回变成这样子?她们明明可以一起吃饭,再一起看电影,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直到第二天自己去上学,放学后还能愉悦地享受一份冰饮。难道不应该如此吗?
她抱着冬箐在楼道里哭泣,身旁出入走廊的阿叔阿婶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冬箐只能苦笑,没想到越长大,分离却越发困难了。
蒋言灵还会遇到很多人,爱他的男人或女人,她爱的男人或女人,在来去这么多人之间,她的爱意有何存在的意义。多年以后,她也许只能记得在年少的日子有个疼她、关心她的姐姐,她们缘分很足,竟然在香港这个弹丸之地前后遇见三次。
她会记得跟她朝夕相处的人,而对于人生的过客,包括她未曾表达的爱意和深切的苛求,蒋言灵将一无所知。她的人生会很精彩,与其强行留下自己的足迹,不如做个陪同客,静静地观赏足矣。
“蒋言灵,我会回来的。”冬箐说。
只是能不能再遇见,还要听天注定了。
她轻拍她的后背,淡淡地说:“不要埋怨你的父母,你是不是甚至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他们?如何要求他们向你解释?”
“嗯……”
“不要对未知抱有恐惧,你是那么多愁善感的人,也要试着接纳生活中的不同。你看,你一开始对程施的不信任,后来还不是和她成为了朋友?”
“还有嘉怡和真心,就算她们与你分离,万般不舍,也要接受分离是生活的常态。总有一天你的外婆会离开你,甚至爸爸妈妈也会离开你,那时候你便不会记得,今时今日我的离开了。”
冬箐并不知道,蒋言灵的不安还来自嘉怡可能的病症。她以为无常仅是源于新人的加入和旧人的分别,造成生活的不安。蒋言灵的急喘渐渐平息,她说:“那如果生活不好了?该怎么办呢?”
“若难过要试着学会和师长倾吐,还有你的好朋友,”冬箐捧着她的脸,“不要越长大越胆小,你还记得圣诞节我们聊天的场景吗?你才小学六年级,就敢和大学生搭话了,在我看来,你比找了男朋友的真心和嘉怡要成熟多了。”
“我现在也比较成熟啊……”蒋言灵小声反驳。
冬箐微笑着说:“成熟不是口头说说,要懂得给人发言的机会,控制情绪,而不是一遇事就找姐姐哭鼻子啊,不要逃避,而要解决问题。”
蒋言灵瓮声瓮气地说:“我知道了,我会跟外婆说明,然后跟他们谈谈。”
她脸上还挂着一个鼻涕泡,双眼通红,像个兔子。冬箐将她拉回家,让她留在客厅里,她并不想让蒋言灵看到卧室里一个个打包的牛皮纸箱,免得又勾起她离别的哀思。
冬箐打开冰箱,里面只有一点剩余的瘦肉和几样青菜,她退出来问蒋言灵要不要吃宵夜,毕竟哭累了体能消耗大。
她在厨房里做炒面,蒋言灵蹲坐在地看电视。翻来覆去都是评讲时事和财经的频道,那时候的电视节目还不如广播来得流行,她倍感无聊,冲进厨房问:“我们一起看电影吧。”
冬箐忙的热火朝天,答:“好啊,你想看什么?”
原本说想看看新电影,忽然令她想到那次看里昂的时候,冬箐欲哭未哭的侧脸,她鬼使神差地说:“看里昂吧,上次看的时候我没看懂,光顾着吃冰了。”
冬箐忙碌地双手停顿了,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她情绪波动很大,恐怕连蒋言灵也看出来了。
她爽快的说:“好啊,你先把那张碟找出来,出去我们边吃边看。”
蒋言灵像兔子一样窜了出去。
镜头的起始是城市的街区,然后切换到烟雾缭绕的赌桌。白发男人拿出一张黑人的照片,和看似瞎子的里昂在聊着杀人的生意。
冬箐端着热气腾腾的炒面出来时,镜头刚好切换到玛蒂尔达坐在铁艺雕花的走廊上发呆的情景。看到这个女孩,冬箐仿佛心有感触,她坐在蒋言灵身边,递给她一把捞面的叉子。
与上次一样,两人对着一盘美食大快朵颐。
可蒋言灵似乎明白了玛蒂尔达的伤心,不仅仅是因为年幼。
玛蒂尔达在抽烟,她脸上有伤,里昂问她为什么,她却撒谎了。里昂走后,她让他向父亲隐瞒自己抽烟的事实,还有躲避那枯燥的一大家子。
后来里昂去影院看电影,有个穿着溜冰鞋的男人边高唱边前行。
蒋言灵问冬箐:“这个男的在唱什么。”
冬箐说:“爱让我用另一种方式,看清了周围的事物。”
她捣了一勺面喂给蒋言灵,蒋言灵自然而然地接受了。
里昂回到公寓,在楼道里看见擦鼻血的玛蒂尔达,他友善地递过纸巾,玛蒂尔达问他:“生活是否永远如此艰辛,还是仅仅是因为童年?”
冬箐翻译了这句话,却在蒋言灵心里炸开了花火。
“里昂怎么回答?”蒋言灵问她。
“里昂说,always like this,总是如此。”
蒋言灵沉默了,这或许并不是适合于儿童的电影。
仿佛是二人间的缘分,在玛蒂尔达外出买牛奶的时候,躲过了那场屠杀。她成为家族唯一幸存的人,机缘巧遇与里昂展开了浪迹天涯的旅程。
蒋言灵不大尊重电影漫长的叙述,她的注意力在于,碗里的最后一口炒面。
冬箐看到她的灼灼目光,问她:“你想吃?”
她奋力点头,像个傻小孩。
冬箐叉起那口炒面,却怎么也卷不完漫长的面丝。她悲哀地说:“可是我也想吃,怎么办呢?”
蒋言灵一拍脑袋,说:“那我们一人吃一头,谁吃的快,谁就吃得多!”
一人一边,冬箐作势要往嘴巴里吸,蒋言灵拦住她,说:“我说开始才能开始,不能作弊。”
“好!”冬箐笑眯眯的。
“开始!”
冬箐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点,便停在原地看蒋言灵吸得两个腮帮子都瘪下去。她当然不会幼稚地和小孩子抢食,而是享受蒋言灵紧张成斗鸡眼的乐趣。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看着小孩的脸离她越来越近,刹那间,那红润的脸颊和小巧的鼻头让她有了一个冲动,不好的冲动。
这是不对的,她焦虑得想,心跳随着蒋言灵的渐进日益加快。她攥紧了自己的裤腿,满脑子只有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像有人朝她脑袋开了一枪。
只差一点点,两人的嘴唇就要碰上了。蒋言灵朝她机灵地一笑,那个笑,给冬箐判处了死刑。
她飞快地摁过她的后脑勺,两人的鼻子顶在了一块,重要的是,唇也贴在了一起。
屋子里除了卡带转动的声音,冬箐的耳边,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声。
蒋言灵瞪大眼睛看着她,像是在观瞻世界第九大奇迹。
少女的香气包围了她,所幸还有一丝理智让她咬断面条,惶恐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你赢了……真棒。”她不知所措的说。
二十四年来最窘迫的时刻,莫过于此时窃去了一个少女的吻,还是用胆小又卑劣的手段。她胆怯地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败了一场漂亮的攻坚战。
蒋言灵呆坐在原地同样不知所措,看着比她更手足无措的眼前人,完全让她忘却自己赢了这场小游戏,却输掉了这颗心。
蒋言灵硬生生吞掉了嘴里所有的面,看着朝她逃离了一步之远的冬箐。
她说:“冬箐,我也在等你。”
冬箐睁大了眼睛,停下后退的挪步。
此时室内的气温是二十七度,现在是港岛的十二月份。
“空气的湿度是70%,天气爽朗干燥,适合市民外出爬山远足,建议穿着轻便衬衣,携带一件替换T恤以防天气多变。”
这是今天的天气预报。
而眼下电影里放的是玛蒂尔达睡前与里昂的对话。
“你对我真好,里昂,很少有人对我好,你知道吗?”
她拉过里昂的手,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