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1 / 1)
蒋言灵家里没有人。
可能外婆跟社区的阿叔阿妈去远足了。
蒋言灵将人请进来,为她摆拖鞋。然后像个小大人一样去厨房斟茶水。
冬箐问她:“灵灵你饿不饿?”
蒋言灵点头,“可是外婆还没回家。”
“我能看看冰箱吗?”
冬箐打开冰箱,里面还有一些食材。于是拿出来简单地做了三道菜,还端出一碗紫菜蛋花汤。
“好吃吗?”
她温柔地问吃得像小狗一样的蒋言灵,对方快要把脸埋进碗里了,还是一个劲地点头。
“我平时吃饭不是这样的,因为饿了。”
饭后蒋言灵说,嘴角还粘着一粒米。
冬箐用手指将米饭取下来,说:“我知道啦。”
“姐姐你什么时候走?”
“我坐一会儿就走,等下去我港大的朋友那里借宿。”
“外婆去远足了,你不要走好不好,我一个人在家很怕。”
冬箐愣了,随即点头:“我等你睡着了就走,好不好?”
“我明天一个人也很怕。”
“我明天再过来找你?”
“我,我……”蒋言灵顿了一下,说:“你不要走嘛!”
冬箐无奈的笑:“不走了,我在这里陪你,小祖宗。”
“什么叫小祖宗?”
冬箐倒在了沙发上。
蒋言灵在洗澡,她怕一个人待在室内空间,于是让冬箐站在门外等她。
两人隔着水声你一言我一语。
“姐姐你怎么会做饭?”
“这是独身在外的自保技能。”
“薯条和牛扒很好吃,外婆让我少吃洋鬼子的东西。”
“天天吃也会腻。”
“姐姐,读大学好玩吗?”
“好玩,也不好玩。”
“读大学也要学历史地理吗?我们上中学就要开始学啦。”
“大学的课会更多更难。”
“我再读七年就能上大学了,上了大学就不用穿校服了。”
蒋言灵同学对善信的校服怨念了六年,马上要解脱了,她的声音轻松起来。
“没有校服穿,也会怀念穿校服的日子。”
她不懂冬箐口中的幽怨,每个人长大成人总会伴随着失去,她不懂何谓失去,何谓获得。
晚上两人并排靠在床上,冬箐问她:“灵灵你想听什么故事?”
“我睡前不听故事,你给我唱首歌吧。”
“我五音不全,唱了你会睡不着。”
蒋言灵笑,用被子捂过脑袋。
冬箐轻轻地给她唱了一首儿时听过的民谣,是遥远的故乡味道。
床上有一股小孩子的香气,冬箐向来是个认床的人,无论是住酒店还是刚住宿舍,头两天都是睁着眼睛到天亮。
但这股香气就像独特的香薰,她挣扎了一会儿,抱着小孩睡了。
平日里只要外婆出门,蒋言灵就只能去隔壁独居的婆婆家住。有了冬箐的陪伴后,第一次感受拥有兄弟姐妹的温暖。她之前羡慕嘉怡有个哥哥,得知他对她不太好后,又觉得如果有个冬箐这样的姐姐就好了。
两人泡在一起又一天,灵灵的外婆回来了。三人吃了一顿饭,冬箐走了。
她留给蒋言灵一个号码,是越洋电话,说:“有事情就找我吧,或者找嘉怡的哥哥联系我。”
灵灵握着那张纸条,低头不语。
小孩子总是容易产生感情的,冬箐走后,外婆安慰她:“你跟大姐姐关系好,但她也有自己的生活。”
“有缘你们会再见到。”
外婆又提到这个词,蒋言灵开始有点明白“有缘”是什么意思了。
应该是会让两人见面的命运,而这早已是注定好的事情。
而遇到冬箐前,她从未讲过那么多话。
善信开学了,她、黄嘉怡和彭真心又聚在了一起。
嘉怡来的时候是气呼呼的,在车上也憋着没有说话。她总觉得耿叔是家族那边的人,所以在他面前说话都说一半留一半。
“嘉怡,你是不是有心事?”蒋言灵问她。
嘉怡憋不住了:“哎,都是我爸那边!我放假去山上过节,小妈她又怀孕了,听说是个男孩子。然后我爹地问我要不要出国读书,这分明就是把我打发出去嘛!”
真心问她:“那你要出去吗?”
嘉怡说:“我才不去呢!回来的时候,我怕我爹地已经不认我了。”
真心和蒋言灵都没有这种经历,真心的父母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和家族打理几个铺头为生,而蒋言灵,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在做什么,在哪里。
“好啦,不说了,我要是出去读书就见不到你们了,一个人待在那种会落雪的地方,孤独死了。”
“你是舍不得幼稚鬼吧!”
“彭真心,不要乱讲哦!”
蒋言灵听她们打打闹闹,一语不发。
嘉怡查出端倪:“灵灵,你怎么不讲话?”
“啊……啊,没事,老师来了,你快回座位。”
冬天姐姐一个人在国外,也很寂寞吧。
现在的美国有落雪吗?
老师抱着一沓资料进来,说:“这是同学们的档案,叫到名字的同学上来领取,把里面的资料填完第二天记得交上来,跟升学有关系,很重要。”
升学?蒋言灵内心一滞,总算要告别小学生身份了。
一年级领到的书包早已用到开胶,身边这个不知道是第几个了,鞋子的尺码也长了两次,裙子更是改了不知多少回。这六年,所有的物件都在见证她的成长,心底划过一丝心酸。
今天上课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不是因为升学压力,而是相伴六年的同学要分别了。虽然住得近的同学应该会选择就近择校,可脱离“善信私塾”的名字,是一次“成人礼”。
自然课因为寒冷搬到了室内,她、嘉怡和真心一组,选的课题是观察动物的休眠周期。
真心画画很好,每天都把她们那组的乌龟掏出来画速写,那只乌龟主要由真心负责,叫发财。阿发“昏迷”的时间里,真心每天都将发财带回家,发财不冬眠了,成日龙精虎猛、老当益壮。
发财永远也闲不住,真心将它放在课桌上画画,好几次都差点从桌上掉下去,最后必须嘉怡和灵灵两人按住它,嘉怡还险些被发财咬伤。
真心突然泄气似的一把拍在发财的龟壳上,三人都吓了一跳,发财的头再也不干从龟壳中伸出来,嘉怡捧在手上看它的壳有没裂痕。
“真心你还好吧?”灵灵按着她的肩,从未见她情绪如此不稳。
嘉怡将发财放回缸里,真心的画纸上已经出现了点点泪痕。
两人无声地对视,像是对接下来的事情早有准备。
“呜……阿发……阿发他不会再回来了……”真心闷声抽泣,幸好今天值日的同学都出去了,教室里只有三个人。
嘉怡将教室的门关上。
“你说什么啊,阿发明明在医院里啊。”
“阿发……他、他不会回来了……我知道的!”
灵灵没有说话,她第一次感受到撒谎的恐惧。真心为什么知道阿发不会回来?是从电台听到的?或者是有谁告诉她,但是这几天的电台都没有放这条新闻,电视台也是对这种社会新闻一晃而过,她做贼心虚,几乎每天都蹲在调频收音机和电视机面前。
“阿发死了,真心。”嘉怡用前所未有的冷静说出这句话,蒋言灵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之前你住院,我和灵灵担心你情绪不稳,才没告诉你,”嘉怡叹了口气,“他在你住院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阿发将自己的头盔给你,自己摔得头破血流。”
真心的哭声戛然而止,随之是无法克制的抖动,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
“真心……”灵灵上前死死地抱住她,“我们……我们……”
“松手。”
灵灵没有动。
“蒋言灵,松手。”
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全名。
从朋友口中。
真心推开她,嘉怡赶紧去接住,随后是“嘭”地一声,真心出去,门关上了。
仿佛也关上她们三人之间的门。
“灵灵……灵灵你没事吧……”
蒋言灵磕到桌角,只觉得后脑一阵钝痛,她看黄嘉怡的脸,有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那天三人没有一起回家,嘉怡将灵灵送到楼下。
“要不要我陪你?我可以跟萨利说今晚不回去。”
嘉怡拉住她的手,尽管蒋言灵已经说了无数次没有关系。
“耿叔,我今晚不回家,明早照常来接我上学。”
“可是……”
嘉怡拉着蒋言灵的手上楼,熟悉的宛如自己家。
外婆看到回来的两人有些吃惊,一人倒了一杯果汁。蒋言灵将她带到自己的房间,两人各自坐在床的两头相看无言。
“真心她……可能真的记恨我们了。”蒋言灵讷讷地说。
“灵灵,不要责怪自己。阿发他确实死了,无论几时告诉真心,阿发的死是事实,”嘉怡停了一下,“何况真心她……早有准备。”
“她知道阿发是那样的人,还跟他在一起,她心理有数。”
蒋言灵说:“但她还小啊!阿发……阿发他不是出国旅行不是昏迷不醒,他是真的死了啊!”
“灵灵!人死是不能复生的!”嘉怡说得很大声,“你知道见证自己的亲人离去是什么感觉吗?!你有真正经历过吗!”
“我有!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而你这十几年只有你的外婆!我呢……?”
她看到嘉怡流泪了。
“算了……不说这些。”
“我、我去下洗手间。”
蒋言灵匆忙跑出去,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不知何时也落下两行泪。
是的,她有外婆相依为命。
但是,也只有外婆了啊!
“发生什么事了?”外婆端着零食过来,蒋言灵迅速将泪痕擦掉。
“没事,我来拿吧,外婆你去休息。”
她从始至终都低着头,不让外婆看见她哭得通红的双眼。
推开房门,嘉怡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张纸片。
“这是什么?”灵灵问她。
“纸片,掉在地上了。我看了一下,好像是别人写给你的。”
蒋言灵接过来,看到那个字体,愣了。
“亲爱的灵灵,在香港的这段时间,非常高兴认识你。虽然我们相差十岁有余,但确有一见如故的心理,我想这就是缘分。
我马上要回波士顿完成学业,希望你快高长大,成为你理想中的大人!
有缘再会!
冬箐
顺颂学祺”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却不自知。
这是冬箐的信,她在祝她长大成熟,在等她优秀且绽放光华。
有缘再会。
这世间,哪里来的那么多缘!
悄悄的将纸片压在抽屉里,关上。仿佛里面锁的是自己的未来和梦想。
“灵灵,你打算读哪个学校?”
嘉怡没有觉察她的异状,翻看她的档案。
蒋言灵将档案拿过来,却掉出一张纸片。
嘉怡眼明手快捡起来,“你要读诚兰女中?我以为你会考官立高中!或者是读国际学校。”
“我外婆缴学费,不想让她负担太大。”
“那就读官立学校啊!我跟你一起考好不好?这样我们又能上一个学校了!”
“嘉怡……我不是香港人,读不了官立。”
嘉怡想了一下,说:“其实……诚兰也不错啦……就是男生少了点。”
不知道是在安慰灵灵还是在安慰自己。
“嘉怡,你决定读哪里?”
“我?我成绩那么烂,除了国际学校和私立的,还能去哪里?”
“去国际学校吧,那里的同学很好,不要再遇到……阿发那样的人了。”
“你还真是天真,哪里没有差学生,只怕国际学校的差生更差!我决定了!我也去读女中!跟你一个学校!”
“不要那么武断地决定自己的人生……”
“灵灵的选择总是没错。”
嘉怡将自己的档案表拿出来,一笔一画写下了诚兰的名字。反正私立学校不用考试,只要交钱就肯定有书读。
“真心呢?我们两个这么擅自做决定……”
“把她也拉到诚兰来就好啦!”
蒋言灵没有回答。
晚上嘉怡非要和灵灵一起洗澡,说是有很多话要聊。外婆无奈地帮两人关上门,从外面就能听到里面哗哗不断的玩水声。“水温调高点!不要感冒了!”
蒋言灵非要背着黄嘉怡洗,也要求她转过去面对着墙,一人洗一边。结果黄嘉怡用力把她掰过来面对面,突然叫:“哇,灵灵你胸部好大!是不是开始发育了?”
“哪有,你的不也是一样大……”
“那是因为我穿了升cup的bra啊!”
蒋言灵到现在都没开始穿bra,私塾的校服真是太遮身材,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发育。
“周末我们三个人去买bra好不好?我还不知道真心的波波有多大。”
“你怎么那么流氓啊……”
“我是女孩子诶,女孩子说波波哪里流氓?是你太害羞啦灵灵。”
蒋言灵放下面子,拿着起泡网搓洗。
“老师不是说了女孩子到青春期下面会流血吗?好像还会长毛毛。为什么我的就是光溜溜的呢?”
“你还没开始发育啊嘉怡,每个人发育的时间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我发育的那么慢?你是不是有偷偷吃什么?”
“才没有哩。”
外婆很注重东方那一套的养生方式,坚决让蒋言灵少碰洋快餐和洋垃圾,其实已经有不少的女生已经发育了,相较之下蒋言灵算是成熟得较慢了,毕竟她连月经都没来。
“下面流血会不会很痛啊?坏掉的才会流血吧……”
“我哪里知道。”
“我能不能看看你的下面?我自己的看不到。”
“不行!!!”
“不然你也看看我的?”
“我不想看!!!”
那一瞬间,她觉得把嘉怡带回家就是个错误的决定。
第二天上学嘉怡一大早就去找彭真心,想跟她道歉,说两人还是朋友。
但是彭真心迟迟都没有出现,一起消失的,还有她们的自然课伙伴发财。
“灵灵,真心就住你楼上,我们下课一起去看看她好不好?”
蒋言灵同意了,等待的时间异常艰难。嘉怡甚至一天都没有跟幼稚鬼说话。
放学的时候真心竟然出现在学校里面,她来拿自己的自然课作业。到了春季学期结束就要交了,做得好的同学会作为演示特例挂在班级的门外,真心是好强的人,她不喜欢输。
嘉怡发现她的出现,围上去说:“真心你今天为什么没来读书?我和灵灵等了你一天。”
“让开。”她冷冷地说。
嘉怡和灵灵面面厮觑,让了一条道。
真心将抽屉里的画册拿出来,突然狠狠地将一本册子撕成了碎片。嘉怡有点怕,扯着灵灵的衣袖。
“真心……那时我们的自然课作业啊。”
“我知道……”
“毕业就要交了……怎么办……你为什么撕掉?”
“发财死了。”
两人不可置信,说:“你说什么?发财怎么可能死?”
“我把它埋到树下面了,今天已经死了。”
蒋言灵背后升起嗖嗖地凉气,走过去说:“哪棵树下?我们去把它挖出来……”
“不用挖了,它已经被我弄死了,我才埋掉的。”
“弄死了?”嘉怡无意识说:“……怎么弄死的?”
“拿开水烫死的。”
“啊啊啊啊……!”嘉怡尖叫,课室的同学都一致回头看她,因为放学了,所以没有多少人。
“你这个魔鬼!你为什么弄死发财?!它……它又不会反抗!”突然像被抽走了灵魂,嘉怡虚声说:“发财一定很痛苦。”
“我不在乎。”
“彭真心!你会遭报应的!”嘉怡留下一句话,冲了出去。
蒋言灵不知道到是否要去追,看了一眼真心,还是追了出去。
她一边跑一边想,真心那么痛苦一定是因为阿发的死,但是烫死乌龟也是不对的。
既然早就有阿发会死的想法,为什么会在阿发死后一蹶不起?
她看不透自己相处六年的朋友。
阿发本来就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何必要来招惹她们无辜的学生?
真心喜欢刺激,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承受不了刺激的爱吧。
蒋言灵停下来,她看到嘉怡上车了。
爱是什么?何必要把大家都弄的那么痛苦?
嘉怡第二天没来上学,耿叔朝家里打电话,说嘉怡发烧了,请假一个星期。
她已经不可能和真心一起上学了,发财的死在三人之间造成很大冲击。蒋言灵下楼的时候看到彭真心提着书包往下走,眼神空洞无物,像是被人吸了魂魄。
彭真心不知道是刻意略过她,还是根本没有看到她,像一只鬼魂般飘下来,在漆黑的楼道里阴森恐怖。她手上沾着发财的一条命,蒋言灵有点怕她。
发财死了,但她们的作业不能停下来。老师同意蒋言灵初春开始准备观察蚕宝宝的实验,将她的成长周期画下来。蒋言灵画画不好,把蚕茧化成了一坨不可名状的物体,她觉得那像是一个堡垒,里面是她亟待成长却害怕成熟的心。
彭真心成熟了,她变得很少说话,像大人一样常常沉思。
如果是通过阿发的死而长大,蒋言灵希望她永远不要长大成人。
她怀念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的真心,想到三人并肩回家的画面,可能不复存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