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来电(1 / 1)
六一,一大早杨子湄就给路琢打电话:“小朋友,你的节日到了!”
他打算给路琢买一个巨大的五彩缤纷棒棒糖,电话里还在和路琢拉拉扯扯比拼谁更能贫呢,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杨子湄:“少臭美了,谁要请你吃。行了,我有个电话打进来了,不说了。”
是个陌生本地号。
杨子湄:“喂,你好。”
电话那头是一个沉稳的男声:“你好,我是路琢的父亲。”
杨子湄一下子哑巴了。
而距离六月第一个周六还有三天功夫。
C市商圈里几乎没有茶座,本地人似乎格外不偏重这一类的小资文化,大街小巷都是十分亲民的火锅、砂锅、麻辣烫。洋逼十足的星巴克基本都挤在大商场里,只有一两家在C市粗暴直接的大街上抛头露面。
路舒打量眼前的小伙子,眉头皱着就没舒展开,也不知是以什么眼光在看。
那小伙子发型就不符合路舒的眼光,大男生不见个寸头,非要留的半长不短,当然鉴于路琢也是这样,他也不能很挑。他不待见他,把人家明明层次分明的头发认作凌乱不堪。
再看衣服,路舒简直要瞎了。那男生穿得是个什么,外面那个长衫就跟麻布做的一样,皱皱巴巴不说,土黄土黄的特别像乞丐服。裤子上还全是洞,他简直想叫他赶紧找个地儿把那洞都缝上。
在路舒看来,全身上下只有一个地方符合他的心意,那个黑T恤。
路舒简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把杨子湄挑的一无是处。
不过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倒是真的。
杨子湄也不知是以什么心情看面前这个头发已经黑白参半的父亲,他只是从他那舒缓的眉里看出了路琢的模样,全身笼罩着一层厚重的抹不开的学者气息,估计是握惯了手术刀,右手在桌面上微微拢起,特别像抓着一把无形的手术刀,准备随时把他剁了。
彼此都在不动声色的相互打量。
路舒端起白开水,掩饰尴尬似的喝了一口,干脆利索道:“对于你和路琢的事,我不同意。”
杨子湄猝不及防被一个电话叫出来,心里根本就没谱,也不知道该下手从什么地方去找突破口,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就想了想,这样说:“叔叔,我能理解。但我希望您能给我三次机会,这一回算第一次,如果三次过后我都没办法改变您的心意的话,我们就听您的。”
路舒一听觉得很新鲜,至少路琢就想不到这种循序渐进的办法。他问道:“那你有多大把握能说服我?”
杨子湄诚实的摇摇头,坦白道:“不知道。路琢尊重您,我尊重路琢,我就尊重路琢的尊重。他说要我跟您三天以后再见,可是您提前把我约了出来,我想您应该是想打我个出其不意对不对?”
路舒诧异,抬起头:“你说的不错。”
杨子湄淡淡的笑了:“您看,我和路琢的立场是一样的。在我们这桩事面前,不能把您和您的家庭看做是个对立面。”
他垂下眼,沉稳从容的气场重新回到身上。
“路琢是个心思简单的人。我和他说出国,他哭一场,我和他说父母,他又哭一场。他整天想的最多的事,除了他的专业和实验,就是他的父母。至少在他的生命里,您和阿姨无可替代。”
路舒第一次从同龄人那里听到路琢的样子,这个老父亲脸上有些许欣慰,又被不动声色的掩饰回去:“你是抱着什么心态来同我聊的?”
杨子湄顿了顿,简单道:“商量。”
路舒:“别的不说,就光是同性恋三个字都让我替路琢抬不起头来。我不希望路琢他与众不同,他泯然众人、一辈子平淡无奇我都不会有半句说辞,但我不希望他被别人戳着脊梁骨,说是变态。这是为人父母最基本的心愿。
“其实我有考虑过路琢的感受。到了这个年纪,遇到了喜欢的人么,谁还没个这个时候?可是,单纯凭着爱情你们能走多远?爱情能解决一切?退一步讲,我就算答应你们谈恋爱,也不可能答应你们一起过生活。
“说到底,爱情和生活是两码事。等到他大了,生活的压力开始增大,他有自己的事业要发展,他会走我走过的路,每天每天忙的顾不上回家顾不上你,或者回了家你们也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好谈,而你们却没有一个保障。单凭爱情,轻飘飘的两个字?就算我这边答应了你们,你们就会顺利的过下去了?
“真正与你们为难的不是我,而是世俗。”
杨子湄轻轻的舔舔下唇,语气平坦,言辞质朴单纯:“爱情应该是一部分生活。如果他工作压力变大,却连个像样的爱情都没有,他还有什么指望呢?他给不了我的,就换我给他。假如他忙得顾不上家顾不上我,就换我去陪他。”
路舒不意他这样说,有些愤怒:“说的轻巧,你自己的生活呢?不要了?你的出息呢?!你的父母呢?!”
杨子湄也知道自己刚才说的有些拂人脸,饱含歉意道:“您知道,任何事情都是要代价的,很难两全。而既然爱情是生活的一部分,为什么不能用对待事业的心去对待爱情呢?爱情不也需要经营么?”
路舒:“那一辈子到头,回忆走过的路,你还能留下什么?”
杨子湄笑起来其实特别好看,眼睛弯弯的看上去温润如玉,整个人的气质都柔和如冬日暖阳。而眼下,他只是异常端庄的抻平了眼角,大眼睛清澈明亮,语气很诚恳:“不。人做一件事,并不是为了给将来老年的回忆增加谈资。我不能用以后的回忆来左右我现在的事。可能我将来回忆起来,我就真有可能无所事事了一辈子,每天每天眼里心里都是路琢,而没有我自己的事业和成就,我也许……或者一定会后悔;但如果我没有为我自己的爱情而努力争取过,或者因为不能有所成就而选择牺牲了我的爱情,将来我回忆起来,恐怕要后悔……不止一辈子。
“事业和爱情,它们只是代号不同的生活罢了。事业与物质有关,而爱情与精神有关。我不否认物质与精神无法独存的事实,但如果真的被逼的只能二选一的地步,我还是要选择精神的。”
“最重要的是,我自信我有能力保护我们不可能走到那一步。而且路琢是个什么样,应该没有人能比您更清楚。”
路舒不得不吃惊了。
他原本以为这男孩儿也就是嘴上一套浪漫或者有些什么别的长处引人注目,这会儿才发现,这孩子看问题的角度很不平常,根本不像他外表看上去那样有些华而不实的嫌疑,他说的很现实,他说的话甚至也和“浪漫”一词八竿子打不着。路舒打量着对方,心里浮起一丝疑惑——能在这个年岁上老成的这样子的,背后的故事得多丰富。
路舒沉默了一会儿,换了个姿势,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沧桑道:“你很能讲大道理,我们路琢绝没有你这样清晰的思维。可是小伙子,你能用道理来过生活吗?即便你分析的再井井有条,你总该知道生活有一个变数。
“你也应该知道,生活这个东西,更多时候总是蛮不讲理。别的不说,如果真如你所说,你每天费心费力去陪路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能保证你不心生怨愤吗?如果是一个心甘情愿、而且生活重心百分之九十九都在家庭上的人这样讲,我都可能相信他,但是,你不能。
“逻辑太清楚的人总是容易想当然,总想着大不了就牺牲。可是越有本事的人,他尽管会选择牺牲,也总会不甘心的。一天两天还能忍,一年两年他就要不平而鸣了。而‘只有一个选择’的人不是这样,他们没有自己要为什么而牺牲什么的念头,他们就不会心有不甘。
“但实际上,‘只有一个选择’,这种人并不存在。”
杨子湄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说的是真的。说透了,杨子湄也就是仗着路琢和他并不会走到非要谁做出牺牲的那一步,他才这样有恃无恐的。
要真到了那一步呢?他会甘心吗?
他不会的。
路舒:“我在医院行医30年了,每年我光开胸手术就要做600多次,可我做了那么多年的手术,到现在依然是每一百起都会有一两次失败。因为成功是需要协调的,一个主刀的、一助、二助、还有大大小小的护士,还有每年都要更新维修的手术室。并不是我一个人在状态,就可以确保手术顺利的。我只能保证我自己不出问题,我不能保证别人同我一样不出问题。
“你说的生活,事业和爱情,也是一样的。不要认为爱情只是你们两个人的事,确实,那么多人并不参与你们的互动。可那么多毫不相干的人的事,都潜移默化的在影响你们的观点和心态,他们无可避免的总会搅入你们的生活。”
杨子湄默然。
他第一次同一个长辈说这么深刻的话题,以往那些明明顺理就能成章的事情,俯仰呼吸间都变成了一种侥幸,仿佛不是他的力量推动了事情的发展,而更像是命运施舍了他一把,叫他有惊无险的挤过了无数个仅容一线天的夹缝。
他倔强道:“那我就同未来赌一把。”
路舒笑了,他摇摇头:“我会舍得叫路琢同你一起赌吗?”
“我知道你会明白。我同路琢讲,我担心他将来没有孩子,他就蹲地上哭,他不愿意让我为难。但说真的,我这些担心实际上都是次要的。他有没有孩子,他可能会被别人戳脊梁骨,说到底,这些东西他不在意,我又能在意几时?
“可是我不愿意让步,我就算知道我可能会让他难受,也知道你们的爱情遇到我这个阻碍可能变得更坚韧,但是有些事情,不得不为。因为他和你在一起,未来的不确定性要远大于他走一条世俗的路,而我并没有经验,没有办法预见他叛出世俗会有几多艰辛。
“我和天下所有的家长都一样,他一生无忧就行了。
“还有一点,如果路琢的一生无忧要建立在你做出自我牺牲的前提下,别说你的父母会不会答应,我都不允许。我相信你的父母和我一样,只是希望你一生无忧而已吧。”
杨子湄全身心都好像被一阵冷雨打过,脸色难看极了。他最后说:“我会尽力,不让我们走到那一步。”
路舒这会儿对他的好感高到顶点了。他和路琢不一样,他不胡搅蛮缠,说话有理有据,就是吃了些少不更事的苦,少走了几里路,少吃了几勺盐。
他很欣赏他。
路舒直白道:“假如路琢他是个女孩子,我倒不介意你成为我的女婿。但任何以假设为前提的东西,即便它得出的结论再正确,都没有用。”
他想了想,轻声道:“我猜……你和你爸妈相处不融洽对不对?”
这孩子讲的那些大道理,根本就超出他现在的年龄。讲给路琢听,那小崽子连理解估计都理解不了。路舒心里有了一些愧疚,有不合时宜的有些小得意。
他的路琢,这样干净而不染尘俗。
然后,他看到对面那孩子缓缓的舒了口气,肩膀松懈下来,眼圈就红了。
他听见他说:“他们可能都在天上呢。”
杨子湄的心理防线从来强悍无比。可是在这样一个长辈面前,那坚介于石的防线却轻而易举的被攻击的溃不成军。
他的心事,不能说给小叔听,却轻易被这个循循善诱的陌生人解九连环那样拆卸的七七八八。
他不是为他的父母难过,他只是有些感动。这么些年,终于有人能为他指出他的弊端。他原本就像一个蒙住了双眼过河的流浪者,因为没有人告诉他下一步该迈多宽、多大才能踩到过江石,也没有人寸步不离的扶在他的身后,他只能战战兢兢的自己摸索出了一条险中求胜的法子。
别人看得到他一步步迈的有惊无险,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步步要承担多大的压力,要下多大的决心,要冒多大的风险。
而今他好不容易快要到达彼岸,措手不及间河水暴涨,一瞬间要他重新置身于茫茫无涘涯的水中央,一切都突然变得不确定起来。
他说:“叔叔,我们三天后,不,6月15吧,还在这里见好吗?我不想叫路琢失望。我还是会争取。”
路舒心生怜悯:“行。”
杨子湄也根本不知道这一次的会面到底收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效果。
路琢有句话说的很对,他说他“面对失败的现实的勇气远远比向上攀登的勇气要大”,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有足够的勇气收拾残局,却在争取上游此一途上十分笨拙。
他也不愿让路琢父亲的真心落空。但他却忽略了自己,忽略了自己对路琢的一片真心——他总是习惯将所有的伤害都留给自己,尽管他自己并不知晓。真正投鼠忌器的人反而是他自己,那些枝枝蔓蔓的、来自家人的担心伴随着离经叛道的爱情而来,他能堂而皇之的打着捍卫爱情的名义,手起刀落的砍斫它们吗?
双方毫不作伪的真心,都被悬在一把两头都是刀尖的武器两侧,那凶器不动则已,一动,如果不是向彼,就是向己。
而他多半会选择将那利刃留给自己,因为不忍。
所有用情感编织的未来,都变得如同端庄美丽但却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明明用一颗坦诚的心就能顺利到达的地方,竟然隐隐有成为一场幻影的迹象。
他们明明早上还在商量六一去哪里过节。
因为路琢的爱重和他的不忍,他们爱情的生杀大权,可笑的全都转移到了路琢父亲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