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梁国红绡(1 / 1)
沈钺再次醒来时,天色仍旧黑暗,他睁眼茫然打量,头顶是他熟悉了近四年的帷帐,四下隐隐的檀香缭绕,涤荡肺腑。
他尚在禅院之中,却不知眼下已是何时。
身体感到一种大病初愈后的疲惫虚弱,沈钺却暗自舒了口气,至少不必再经受那般苦不堪言的折磨,若是再来一次,他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撑得下去。
心下一时兜转着许多念头,沈钺颠来倒去思索宣和那番言辞,却终究觉得这其中太多不合理之处,然而千头万绪,他一时难以理清,可只一件却是极重要的——宣和先前那番作为,应当是为他解开师祖加于他体内的封印。
数年前鬼市之行,宣和令他去寻的,便是他那残缺的魂魄,后来喂他吃下那物,想必便是上一次枯荣寺之时,宣和提及的封魂珠,能够令他神魂完整,却被师祖下了禁制,效用发挥不得。
眼下于他而言,这却是唯一值得欣喜的事了。
沈钺躺了片刻,觉得有了些力气,遂起身去寻宣和。然而和尚不在院中,遍寻不得,他却发现此刻已经是亥时了。
是几日后的亥时?沈钺皱起眉,心下不安,顾不得再寻宣和询问清楚,留了字便匆匆出了宫。
他衣衫单薄,且连日滴水未进,在这寒夜里,颇有些饥寒交迫,加之法阵中平白遭的那番罪,体虚气短,自是行走不快。
回去温府,最近的路途需经过帝京夜市最为鼎盛的南街。
沈钺手足虚软,喘息粗重,靠着墙歇上一歇,身无分文,没得吃食。南街千丈繁华,笙歌不夜,他茫然看着眼前灯火辉煌的盛景,熙熙皆为利来,攘攘皆为利往,独他一人,茕茕孑立,这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沈钺忽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且无所适从,然而这思绪也只一瞬间跌宕沉浮。他面无表情地扫过眼前人群酒家,正待举步前行,忽又蓦然抬头看着方才惊鸿一瞥的某处。那是鼎鲜楼,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将将转入大堂拐角。
沈钺心中一动,忙跟着那身影去了。
一路进入酒楼,他未理会店小二招呼,憋着劲在去往楼上雅阁的楼梯上抓住了人——
“靖劭!”
小侯爷转过身,原本肩膀微沉要甩开他的动作也停住,微讶地招呼道:“小沈?你不是……”意识到身旁尚有外人,忙止了话头,介绍道:“这位是梁……公子。沈钺,在下的师弟。”
沈钺微皱眉,打量他身旁那人,男子月白长衫复袖宽襟,不似燕国装束,月眉凤目,鼻梁秀挺,唇若朱霞,肤白细腻,愈发衬得发丝乌黑如缎,确是天人之姿,惊艳非常。可沈钺只觉说不出的古怪。
温靖劭招呼着两人上楼,坐定后命人上来数道佳肴一壶好茶,这才小声道:“小沈,这位是梁红绡梁姑娘。”
沈钺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对那人道:“失敬。”眼望着这位“姑娘”,那怪异之感终是寻着了由头。这位并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端庄羞怯,单是坐立的姿态便带着股飒然英气,落落大方,姓梁……却不知,究竟是假凤还是虚凰了。
沈钺垂眸,心中暗骂温靖劭鱼目,耳听梁红绡娇甜婉转的声音道:“先前便听温郎说到沈公子,少年英雄,出类拔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倒的的确确是女子软语嫣然。
沈钺礼貌地笑了笑:“梁公子过誉,沈某一介刁民,比不得梁公子,巾帼不让须眉。”这话说得不伦不类,然而这梁姑娘却似当真以为夸赞,敛目羞涩一笑,手指绕弄着肩上垂落的发丝。
沈钺心中暗道,这才相识多久,连“温郎”都叫上了?!
“咳!”
沈钺转过头,便见温靖劭哀怨地看着他。他眉角一跳,嗤笑了声,是时菜肴茶点上了来,便埋头用食,再不插口了。
耳听二人交谈,沈钺心道,果然是梁国来人。
他此刻颇有些理解了温靖劭待这梁红绡的心思。按这女子自己所言,她是梁太子太傅梁璟之女,自幼充作男儿教养,熟读兵法,苦修武艺,只愿来日保家卫国,能以生身性命报君王待其父知遇之恩。
言辞之中似十分遗憾西梁式微,无一可用之良将,更心怀鸿鹄之志,欲一展巾帼之抱负。兴致浓时更兼引经据典,谈及兵法战略亦有独到见解,虽是纸上谈兵,然而的的确确才高八斗,韬略万千。
这般人物,便是他也生出些欣赏之意,更不提温靖劭,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然而……仍是不能轻信,沈钺心道,不若回去向侯爷打听一番,万一温靖劭日后惹出什么乱子……也好未雨绸缪。
他正自思索着,忽听梁红绡道:“不知温郎可曾听说过,百十年前有一名将,名唤贺君倾的?”
沈钺倏然抬起头,几乎是震惊地盯着她。
温靖劭先时见他像是饿狠了的样子,便不时注意着他,此刻看他这般眼神,顿时吓了一跳:“怎么了?!”
沈钺只一瞬间便收敛了神情,低声道:“无事,”继而咳了声,作出口渴的样子,一面倒茶,道:“你们继续。”旋即歉意地对梁红绡笑了笑。
温靖劭便不再管他,好奇道:“倒是听过些,愿闻其详。”
梁红绡语气颇为向往,道:“我在宫中……啊,温郎知道,家父原本出身低微,幸得国君赏识,赐下国姓,谋得一官半职,曾有幸在宫中居住过一段时日,而如今的西梁王宫,便坐落于约两百年前的萧国古城故址之上,是以那萧国史册便尽数藏于宫内藏书阁中。”
“家父曾言,他阅遍萧国文史,最为震撼的还是记载着贺将军的那一卷。其时之人对贺将军赞誉极高,史书之中尽是称颂之词,且著述者非一人,战神之名可谓有口皆碑。”
“那史册中,说他一生征战,大小战争共历一百八十三场,百战百胜,每一场战役的时间,地点,兵阵战术皆有记述,想必所言不虚。”
“是时诸国征伐,战乱不休,萧国原本弹丸之地,却因为一个贺君倾,五年之内国土便扩张了十倍有余,几成霸主之势。若非此人后来突然身死,怕如今也不是这个天下了。”
温靖劭闻言讶道:“果真如此神勇?可……为何我听那野史之中提及此人,都道是残忍暴虐,嗜杀成性,是个凶名赫赫,能止小儿夜啼的。”
梁红绡忍不住笑:“前人著书……大约总归是描补过的,稗官野史所述,许是夸大其词,二者皆不可尽信……”
一旁沈钺忽道:“他……后来是怎么死的?”桌下的拳握得死紧,仍止不住语气中些微颤抖。
梁红绡沉吟道:“不知,史书中并无记载,传言说是战死,也有说病死的。”
温靖劭缓缓摇头:“这倒奇怪了……嘿,小沈,平日也没见你对死人这般感兴趣啊!”
沈钺定了定神,笑道:“如此英雄人物,你不心向神往?”
温靖劭嘿嘿笑:“这倒是!”旋即继续与梁红绡说话,剩沈钺一人心乱如麻,神魂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