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1)
傻子一步步逼过来,花瓣儿手里的攮子重如千斤,咋也抬不起胳膊,直到他的双手探过来碰到酒酒,她的手才缓缓往前伸。手慢攮子快,借了傻子向前扑的力道,攮子轻易刺进肚子。
1
不知不觉间,南天上跑来一弯瘦眉窄骨的月亮。
它佝偻着身子,像是被谁割下扔到冒天云里的一只耳朵,带着清冽冽的疼痛,又把密密匝匝、十响一“咕咚”(注:俗语,指当地按十个小炮一个大炮的顺序编在一起的爆竹)样样的枪炮声听了一宿。
花瓣儿坐在一间破烂不堪的小庙前,那些遥远而又模糊的动静隔着护城河水传过来,飘飘悠悠得让她恍惚,活像在十里以下的阴间,听地皮上的人们过欢喜年景。
她晓得又来了战事,不免牵挂起秀池和翠蛾,想过河去城里看看,又怕冷不丁钻出一颗飞子把自己送入阴曹地府。她脑子里闪回着上次躲在地洞里的景致,那个辰景人都全着,跟现在孤零零的一个人相比,恍如隔世。
天还没亮,花瓣儿身上有些力气,站起身来围着小庙转了一圈。这里至少离那片墓地有三四里地,因为傻子抱着通身瘫软的她走了足有两顿饭的功夫。
从傻子轻轻把她放在地上的样样看,似乎没有恶意,但他没说一句话却转身奔了正西。正西黝黑一片,不晓得是墓地还是树林。
枪声依旧,偶尔夹杂着的大炮轰鸣密起来。
花瓣儿脑子里念想着城里的房子院墙被炸得尘土飞扬的景致,念想着人们胳膊腿儿被炸得横飞的景致,恨透了这个不让人好好活着的世道。
“嚓嚓嚓嚓……”
花瓣儿耳朵底子里听到零碎的脚步声,不由扭头往西望去。
正西那片黑黝黝的阴影里,晃晃悠悠跑出一个披着满头银发,比常人高出半截身子的巨人。
花瓣儿吓得魂飞魄散,腿脚哆嗦着想跑,还没跑出多远,那巨人已堵在她的前头。花瓣儿大着胆子瞅了一眼,提揪着的心放松下来。哪里是啥巨人,而是一个满头银发又看不出岁数的女人,骑坐在相貌英俊却目光呆滞的傻子肩膀上。
傻子笑嘻嘻地看着她,腰里别着的两个物什甚是扎眼。一是锃明瓦亮的唢呐,一是寒光闪闪的攮子。
花瓣儿乍一见那把攮子,心里便是一惊,猜出他是翠蛾说起的那个攮死爹的傻子。
“娘,她……她还没走哩!”傻子口舌不清,语声却很欢喜。
“你是谁家的闺女,咋跑到这儿来哩?爹娘老子着急不?受人欺负还是闯祸咧?”满头银发的女人没理傻子,一连串问起了花瓣儿。
“俺……俺男人跟别的女人好咧,俺一赌气就……就跑出来咧!”花瓣儿不晓得她的底细,不敢说实话。
“变心的男人就该杀!你没杀喽他们?”那女人突然一声怒喝,眼里陡地射出一股毒火,将花瓣儿吓了一跳。
“俺……俺不敢下手!”花瓣儿信口说道。
“杀人的法子多着哩,下毒!往吃食里下毒!谁变心就让谁不得好死!”那女人恨恨地高声尖叫。
花瓣儿吓了一身鸡皮疙瘩,同时也揭开了心里的伤疤。想到芒种活死人的样样,泪水涌出眼眶。
“看你面善心软的样样,就是个没能没耐的窝囊蛋。咋着?还想抢回男人不?你碰上俺算是碰上了报仇雪恨的神咧!走吧,这儿有啥好呆的,跟俺回家,俺给你出出主意。”
“你们……住在这儿?”花瓣儿不敢跟她走。
“咋?还真信他们的咒语?哪儿都是人呆的地界,连鬼门关里都是,别怕,安儿可乖哩!”
“谁……是安儿?”花瓣儿被她说得糊涂。
“他呗!这是俺七岁的安儿,俺是他抱喽屈的娘亲,这些年要不是他给俺挣换饭食,早就饿死咧!”那女人疼爱地摸摸傻子的头。
“俺……是送米的安儿哩!”傻子嘻嘻笑着说。
“安儿是戏里的人,咋是他哩?”花瓣儿脱口而出。
“走吧,到喽家你就晓得咧!”那女人说着,示意傻子往西走。
不晓得为啥,花瓣儿居然听了她的话,相跟着奔了正西,那只白狗活像她随时要跑样样地断着后路,爪子下没有一点声音。
2
约摸半顿饭的辰景,三人进了一片歪七扭八的柳树林。柳林深处,有一座不晓得哪年哪月废弃的破砖窑,虽不算大,却篷着柴草顶子能睡觉容身。
傻子跪下将那女人慢慢放在窑里的草苫上,花瓣儿这才看出,她的两腿只剩下细杆杆插在裤管里。
那女人拍拍地下的柴草说:“别嫌这里脏破,俺在这儿过咧十几年咧!”
花瓣儿心惊胆战地走进来,看到地上放着一条破麻袋,里面是些绑笤帚的家什,疑惑地问:“他的?”
那女人说:“这能养活俩人哩,你来喽,就得养活仨人咧!”
外面,傻子跟白狗跳窜着玩耍,耍到欢喜处,嘴里居然能哼几句不成调的大秧歌,可是张开嘴的辰景,嘴角里又粘又白的口水流出来,在空中甩成一道奇形怪状的弯弯。
花瓣儿看了想吐,强压住恶心说:“安儿长得倒挺俊的。”
那女人笑笑说:“他爹不难看,他长得当然俊咧。哪天俺洗把脸让你看,俺也长得不赖哩!”
花瓣儿信口说:“他唱的啥哩?俺听不详实。”
那女人笑笑说:“《安儿送米》。”
花瓣儿大吃一惊:“这……这戏失传多年咧,你……你咋会哩?”
那女人的眼皮抖颤几下,涩声道:“他爹唱秧歌,俺听多喽就会咧,俺教的。”
花瓣儿又问:“戏长不?好学不?”
那女人思忖片刻,抬起头看了看天,叹着气说:“圣戏不见得长,十天半月就全学会咧,俺就是那个工夫记住的。”
花瓣儿脱口道:“你教俺不?俺想学哩!”
那女人“忽”地阴沉下脸,盯着花瓣儿说:“你是秧歌班的?姓啥?”
花瓣儿晓得早年间秧歌班的派别之争,生怕说出她忌恨的姓氏,随口道:“俺姓张,跟娘后嫁到定州来的。”
那女人缓了脸色说:“谁要学成它,谁就能出大名哩!俺教你,你咋谢俺?”
花瓣儿恭敬地说:“俺拜你为师吧,以后伺候着你!”
那女人笑笑说:“你认俺当干娘吧!当喽俺的闺女,俺教你圣戏,你只要帮俺做一件事体。”
花瓣儿问:“啥事体?”
那女人说:“你先应下,发个毒誓。”
花瓣儿想都没想,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嘴里甜甜地说:“娘,不管啥事体,俺一学会《安儿送米》,就去给你办哩!”
那女人笑了笑,眼睛眯缝半晌,忽然张开,射出一股子怨毒之气。
花瓣儿只顾欢喜,并没看到她的眼珠子,着急地问:“娘,你啥辰景教哩,俺想早点学。”
那女人看看外边玩耍的傻子,悄声说:“别看他跟狗玩得欢,心里贼着哩,听见有人唱戏就迈不动腿咧,得先把他哄到别处去,要不,他算让你不得安生。”
她的话音刚落,傻子突然停住身形,朝砖窑里撅着嘴说:“俺……也学戏哩,要不……俺下……下大雨!”说着,把裤子褪到脚踝,用手指夹着裆里的物什“哗”地撒出一脬热尿。
花瓣儿脸一红,慌忙扭过头去,鼻子里闻到一股臊味。
那女人不恼不怒,反而笑道:“你真有本事,把俺们臭坏咧,这还咋唱哩?俺睡觉觉咧!”说着,闭眼睛假装睡着,鼻子里还有鼾声。
傻子奇怪地望着花瓣儿,模糊不清地说:“你……咋不睡哩?出来玩不?玩娶媳妇的。”
花瓣儿见他眼神非常异样,慌忙也闭了眼睛。
傻子愣怔片刻觉得无趣,嘟嘟囔囔领着白狗往柳林深处走去。
估摸着他走远,那女人睁开眼睛叹了口气说:“唉!他要像人家安儿那么聪明多好哩,可惜这副相貌咧,不然,秧歌又得出个名角哩!”
花瓣儿不晓得二人的底细,不便多问,更不敢透露自己晓得他是攮死爹的凶手,陪着她惋惜地说:“是哩,看他长得多俊,真是可惜咧!”
那女人说:“你算是来对咧,《安儿送米》俺要不传就绝在人间咧。晓得不?秧歌班规矩大,瞎咧好多戏,误咧好多人哩!”
花瓣儿没说话,赞许地点点头。
那女人往后拢拢满头银发,眼里闪着光彩说:“听人讲过这出戏不?这是秧歌戏里最有名的孝节戏,是祖师爷苏东坡亲手写的哩。说的是七岁的安儿孝敬他娘的事体。安儿他娘让听喽闲话的婆婆轰赶出去咧,没处安身躲在一家尼姑庵里。七岁的安儿想念亲娘,怕她挨饿,每天偷着在自己的饭食里余下些米粒,装在口袋里逃学送到尼姑庵。他娘怕米是偷来的,不但不吃还教安儿咋样做个仁义的好人,让他早点回家,怕他奶奶着急。安儿想和娘多呆会儿哩,出庵故意把面口袋踩破,他娘怕他回去挨打,有心缝上口袋,又怕让婆婆看出她的针线活儿,只好求庵里的师傅代缝。唉!儿是聪明孝敬的儿,娘是大仁大义的娘,想当年唱这出戏的辰景,台下哪回不是哭倒一片?心软的跟受过婆婆窝憋气的媳妇,好几回都哭死过去哩!”
还没听那女人唱,单是讲个大概,花瓣儿腔子里便一鼓一鼓的,眼睫毛湿得发沉。
那女人没看花瓣儿,把一头银发甩在脑后,仰脸望了窑外的天,脸上闪着孩童样样的天真与忧愁,眼里纵横着两行热泪,捏嗓子念道:
俺乃七岁安儿,自老娘被奶奶赶出门去常常挂心。那一天,尼姑前来化缘,她言说老娘现在她的庵中,俺不知真假,今天瞒着奶奶探望一遭,就此前往。(唱)安儿一阵好伤情,想起老娘泪珠盈。连把奶奶来埋怨,埋怨奶奶心不公。无故将俺娘赶出去,母子活离各西东。就打老娘赶出外,狠心的奶奶才把米来供。一天供俺一升米,十天供俺米十升。俺当吃一碗吃半碗,当吃一升吃半升。一个月积攒一斗米,今天逃学到庵中。拴住口袋背起来,来到双阳岔路口,扑通栽倒地溜平。(哭介)背俺也背不动,动一动浑身疼,俺那难见面的老娘呀———
3
花瓣儿是个聪明人,虽不像花五魁有过耳不忘的本事,那女人说唱个三遍两遍,也能记得差不多。只是教戏学戏的辰景不多,傻子耳朵底子里不能听戏,听见动静就呜里哇啦地乱唱一通。每日,那女人都是好说歹说哄劝他到柳树林里和白狗玩耍,然后赶紧跟花瓣儿对道白和唱词。
花瓣儿绝没想到,她这一跑居然跑出个《安儿送米》。算算这半年多发生的事体,不是爹被人冤枉致死,就是芒种和白玉莲勾搭成奸,落个活死人的下场,再就是自己在大牢里受罪。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凄凄惨惨到了绝境?她本是不想活了,《安儿送米》又给了她活下来的勇气和乐趣,况且这出圣戏是每一个唱秧歌的梦寐以求的,她也算是遇到了一回绝处逢生。
《安儿送米》本是三人演的戏,戏里有安儿、三娘和尼姑。起初,花瓣儿听着那女人沙哑的嗓音有些别扭,听久了反倒觉得她的唱功如果没有自小拜师学艺,根本唱不出那秧歌的醇厚味道,就连一角三唱的功夫,也不是十年八年能学来的。
起先的三四天,河北岸还有零零散散的枪声。到后来,不晓得是没有枪声,还是花瓣儿学得入迷,脑子里除了七岁的安儿,穷困挨饿的三娘,还有那个好心肠的尼姑,竟忘了日出日落、月隐月现。
这天晌午,那女人见花瓣儿将戏文全部唱会记熟,特意嘱咐她在砖窑外连了身段演练一遍,自己让傻子背着去外面晒太阳。
花瓣儿没多寻思他俩去哪里,只顾如痴如醉地换着角儿唱,等到太阳西沉的辰景,两人欢欢喜喜回来,傻子手里拎着两只野兔,那女人也洗了头发和脸。
原来那女人脸上有厚厚一层油泥,根本看不清模样,如今再一细看,居然弯眉细目长得极是排场。
“娘,你年轻的辰景是个好人儿哩!”花瓣儿欢喜地说。
“闺女嘴真甜,再好也比不上你哩!”那女人也很高兴。
这些天,花瓣儿口口声声叫着娘亲。因为这个称呼,她对攮死爹的这个傻子也没了多少戒备。花瓣儿心里奇怪,是谁也没法儿跟疯傻的人斗气?还是对那女人传下《安儿送米》心里存了感激?
那女人笑了笑又说:“啥也架不住年纪哩,哪像你长得水秀灵光的,谁见喽谁欢喜!”
花瓣儿看着她慈祥的笑样样,心里忽悠一下,觉得她真有点像没见过面的娘亲,伸手将大辫子上的红头绳解下来,蹲身子替她挽拢了披散的白发。
那女人不好意思地说:“准像个老妖怪!”
花瓣儿笑着说:“像个善面菩萨哩!”
那女人恍惚地道:“当年,安儿他爹最愿意摸俺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咧……”
花瓣儿见她欲言又止,忙问:“娘,他咋把你们扔下咧?你的腿咋落成这哩?还有安儿,怪好的相貌咋……”
那女人凄惨一笑,慢悠悠地说:“闺女,晓得这些天娘啥都没说不?就等你学成这天哩!如今你都会咧,安儿抓咧两只兔子,一会儿让他开剥烤熟欢欢喜喜吃顿散伙饭。俺还有瓶陈酿哩,从祁州带过来多少年没动过,今儿咱们喝个一醉方休,娘把憋堵半辈子的话说给你听哩!”
花瓣儿见她说得动情,拉了她的手一松一紧地磨蹭着,念想着她传戏的恩德,不觉也是一阵伤心。
傻子的攮子快,开剥兔子的手法也熟,两人说话的辰景,两只裸光光的兔子已经血淋淋倒挂在支好的木棍上。
天黑下来,砖窑外飘着烤兔肉的香味。
这些天,花瓣儿随他们吃的全是硬邦邦的红薯面和高粱面掺在一起的饼子,乍闻到肉香,舌头根子底下止不住渗口水。
酒是上好的祁州陈酿。
那女人打开木塞闻了闻,摇着头说:“俺以为这辈子也没机会喝它咧,老天有眼,你来咧,咱俩喝喽它,娘也就没心事咧!”
花瓣儿疑惑地问:“为啥哩?”
那女人伤感地道:“这辈子还没沾过酒哩,不晓得它是啥滋味,都说酒后吐真言,今儿俺要试试。”
花瓣儿在翠蛾家醉过一回,晓得它的厉害,看到那女人“哗哗”把酒倒在两只碗里,有心说不敢喝,又怕伤了她的心。
花瓣儿看着望了酒发愣的傻子说:“你喝点不?”
傻子听完,伸手就要端酒碗,那女人一声呵斥,吓得他急忙把手缩回。
“不能让他喝,有一回从河北边回来喝点酒,整个人都疯咧,俺骂她一句,把俺打得肋条差点儿断两截哩!”那女人叹着气说。
花瓣儿看了看他,发现他眼里的失望,没有说话。
那女人探手拧下一只兔后腿递给花瓣儿,却将一小片兔肚皮给了傻子。花瓣儿见他可怜,慌忙把兔腿给了他。傻子“嘻嘻”一笑,见那女人没有阻拦,放心地啃咬起来。
酒劲好大,花瓣儿抿着嘴喝,抿来抿去,还是抿得舌根发麻,头晕得昏沉,脸上“忽忽”着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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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低着头喝,酒量似乎不小,等碗里只剩底底的辰景,猛地抬起头来看着花瓣儿。
花瓣儿吓了一跳,借着砖窑里那盏豆大的油灯芯,那女人的脸更红,眼里全是泪光光的酒花。
“娘,你……想跟俺说啥……心里话哩?”
花瓣儿说着,见傻子早把兔腿吃完傻愣愣地看着,又把另一只兔腿拧下来递给他。
傻子朝她“嘻嘻”一笑,眼珠子再不离她红扑扑的脸。
那女人叹了口气,恍惚地道:“晓得不?十八年前,俺……也是你这个样样的俊俏,有个……心尖尖上的人,俺们都在秧歌班,他还是俺的师弟哩,俺一心盼着伺候他一辈子。本来他答应得好好的,偏偏碰上俺那喜欢学戏的干妹子,要跟俺一刀两断。他成亲的头两天,俺心里难受得飞天不落地,不顾丢人现眼到他家大闹一顿,还对俺那干妹子说咧一句……比针尖还独断的话语。”
“啥……话哩?”
那女人哭了,难过地说:“俺跟她说,你嫁给他也行,俺……给你俩四年的光阴,四年后的这天,你上哪儿俺不管,俺要他娶喽俺!”
花瓣儿惊讶地问:“四年以后哩?”
那女人啜泣着说:“俺……一时气疯才那么说的。一个是俺的心上人,一个是俺的干妹子,俺……哪能那么做哩!想想那辰景俺也傻糊涂咧,总觉着天不转地不动咧,发喽狠地往绝处想,就在他成亲的头天夜里,俺把他叫到……一家饭铺里,他心里也难过,喝醉咧,回家的路上,俺……吓唬他,说要在他成亲的那天上吊死喽,除非……”
花瓣儿脱口问道:“除非……咋样?”
那女人端碗咽了口酒,浑身打个激灵,痛苦地道:“俺……那会儿就是傻哩,咋会想出那么个绝念头哩?俺说……除非让俺成一回你的女人,也不枉……俺喜欢你一回,你要答应,再也不让你们……心烦咧!”
花瓣儿难过地说:“娘,你咋这么傻哩?”
那女人苦笑着道:“他心里对俺愧歉,又喝多咧,架不住俺……往他身上蹭偎,在河堤上……俺这女儿身子就让他日咧!”
花瓣儿本想问她后来的事体,可是心里替她难受,闷头抿了口酒,沉默不语。
那女人喝了口酒说:“不想听咧?还早哩。俺没想到有了喜,一个大闺女咋能……生娃娃哩?别人不笑话,爹还不把俺打死?俺偷偷跑到祁州的三姨家把……娃娃生咧。六个月上,俺把娃娃……放在祁州又回来,装得跟没事人样样的。哪想到俺那干妹子心里记着那句话,成亲四年头上托人叫俺去一趟,非要把男人让给俺,说她有病瞒着哩,得的肺痨经常吐血块子,让俺替她接着伺候这一家子。俺说啥也不,她跪下给俺磕头,一口血喷出来溅咧俺一身,快咽气的辰景,她才说预先吃咧点豆腐的卤。俺当时吓坏咧,因为有那句话垫底,怕人以为是俺下的手,慌得乱咧方寸,疯跑出门叫救命先生,一头正碰上他进家。”
花瓣儿皱了眉说:“他以为是你下的毒不?”
那女人惨笑道:“那还有跑?他心里恨俺,黑灯瞎火的到俺家砍俺的人头,俺胆小没在家,可怜俺家大小五口,都做替死鬼咧!”
花瓣儿惊得半天说不出话,半晌,抖颤着嘴唇说:“他……他咋这么狠哩?”
那女人突然抬起头来,望着砖窑外的月亮说:“这就是冤孽!俺有心跟他说实情,可是他咋能信哩?俺刚露面没说话,他就得先把俺剁喽。俺一死,谁管顾孩子哩?到如今十八年咧,俺守着他给俺留的这个傻子,不敢到河北一步,俺也没告官,咋说家人也死咧,再说……念想起他给过俺一回欢喜,不愿意让他蹲大牢哩!”
那女人说完,低下头再不言语。
花瓣儿看了她的样样,哽咽着说:“娘,你……真是个苦命人哩!”
傻子见那女人半晌低头不语,“蹭”地蹿起身形,将花瓣儿面前的小半碗酒端起来吞进嘴里,往下咽的辰景,通身打了个舒服的激灵。
那女人听花瓣儿说得动情,缓缓端起酒碗又猛喝一口,醉醺醺地说:“你……真是个好闺女哩!晓得不?说出窝憋了十几年的话,恩情也就一风吹咧,俺心里敞亮啊,敞亮啊———”
花瓣儿欢喜地说:“娘,跟俺回河北边吧,俺伺候你下半辈子哩!”
那女人摇摇头,“刷”地变下脸道:“俺跟他的恩情一断,仇恨就开始咧!他不问青红皂白杀俺一家老少五口这是一,俺在祁州为他生娃娃落下毛病,两条腿成个细杆杆是二,他守着闺女欢喜,俺守着傻子伤心是三,他说不定又有喽女人过光景,俺在这阴间半死不活地躲他是四……”
那女人激动地说不下去。
花瓣儿心疼地劝道:“娘,事体过去多少年咧,咋着恩情也比仇恨好哩,别在心里放咧。”
那女人恨恨地仰天叫道:“一个人就算好好活着,能欢欢喜喜几年?可他让俺白白瞎荒咧一辈子呀!不杀他,对不住俺这半死不活的性命,不杀他,对不住他留下的这个呆傻浑愣的废物!”
花瓣儿惊出一身热汗,看着她喷着毒火的眼珠子,腔子里也觉得有啥东西鼓荡样样地呼吸狂乱起来。为她感慨的辰景,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脖领子。
“大……酒酒,大酒酒!”
傻子忽地欢喜着嚷叫。
花瓣儿见他死盯着自己,低头一看,原来小褂被扯得敞开,露出了白白的半截子xiōng部。她不由脸一红,急忙掩上怀,狠瞪了他一眼。
傻子根本没有理会,依旧让眼珠子发直。
那女人忽然开心一笑,盯着花瓣儿红扑扑的脸蛋,淡淡地说:“娘让你杀喽他,杀喽他的闺女!”
花瓣儿见她把这句话说得那么随意,吓得耳朵底子里“轰”地爆响,两手抖颤着不晓得往哪儿搁放。
“咋?你不敢?”
“娘,俺……”
“应下的话不能不算,你得还娘传你《安儿送米》的恩情。”
“娘,别的行,俺不敢……杀人。”
“知恩不报,天打雷劈,你不怕遭报应?”
“……”
“听娘的话,杀喽他,杀喽他的闺女!杀喽他俩,娘还亏三条人命哩!”
“他……是谁?”
“花、五、魁!”
5
花瓣儿觉得正脑袋顶上炸开一个霹雳。
她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被仇恨逼疯癫的女人,就是爹一直不愿意提起的那个李红儿。
花瓣儿“腾”地站起身形,觉得天旋地转,晃着身子脱口叫道:“你胡说,俺爹根本没有杀过人———”
“你爹?”那女人也一时愣住。
花瓣儿情知说走了嘴,身形往外磨蹭。
“你……你是花瓣儿?那个一尺长的花瓣儿?”借着昏黄的灯光,那女人的眼神一片浑浊。
“俺就是花瓣儿,你冤枉俺爹,他根本没有杀过人,再说……再说他也早死咧,俺还想替他报仇哩!”花瓣儿往后退着说。
“他……他死咧?”
“就是让这个傻子用攮子攮死的!”
“你说啥?哈哈哈哈!这是报应,正儿八经的报应!”那女人一阵狂笑。
“他早死咧你还想杀他,俺爹咋咧,奉军杀喽晋军杀,为啥你们谁都不放过他哩!你……你的心太歹毒咧!”花瓣儿泪流满面。
“活该,这是天定的劫数,这是他背信弃义的报应!可惜俺没亲手弄死他,解不了俺心中的切齿之恨。他死咧,你还没死哩!俺要刨喽你们花家的秧,除喽你们花家的根!”
“傻子也姓花,你咋不杀他?”
“他……他算不上一个人,俺要杀的是你!”
那女人说着,猛地探身子抓住花瓣儿的脚踝。
花瓣儿吓得魂飞胆散却不敢用脚踹她,慌忙弯腰用手使劲掰她的腕子。
那女人松了花瓣儿的脚踝,一把揪住她的脖领子往怀里带。花瓣儿猛地挣脱,衣襟被扯得大开。
“嘻嘻嘻嘻,大酒酒,大酒酒……”傻子快活地大喊。
“呜汪———”
“呜汪———”
大白狗听见砖窑里有动静,忽地蹿到近前狂叫。
花瓣儿踉踉跄跄往窑外跑,没跑几步,大白狗“忽”地扑过来,张嘴叼住她的脚后跟。她疼得一声哀叫,跌倒在地。
傻子沾酒就醉,摇晃着腿脚出来,跪在花瓣儿跟前,“嘻嘻”笑着说:“俺……要摸大酒酒,俺要娶……娶媳妇哩!”说着,把自己的小褂脱下又要脱裤子。
花瓣儿简直吓破了胆,爬起来要跑,被傻子一把拽倒。
“安儿,攮子哩?你那攮子哩?杀喽她,杀喽她给娘报仇解气!”那女人往外爬着狂叫。
傻子扳过花瓣儿的身子,死死盯着她敞开的xiōng部,跟没有听见一样样。
“畜生,你敢不听娘的话,下雨打雷要劈死你哩!”那女人狂叫着爬出砖窑口。
花瓣儿晓得那女人爬过来自己就得死,急得脑子里轰轰乱响。
傻子死盯着花瓣儿的xiōng部,愣得活像木头橛子。
“畜生,你给娘杀喽她!杀她、日她、把她一寸寸剁喽、割喽———”那女人越爬越近,见傻子无动于衷,急得劈手抡过来半截子烧兔子肉的木棍。
“啊———”
木棍不偏不倚砸在傻子头上。
“日……你娘哩!”傻子回头一声臭骂。
“畜生,你糊涂咧?又偷着喝酒咧是不?她是你的仇人,你杀喽她哩———”那女人有些绝望。
“俺……不,俺要……大酒酒,俺要娶……媳妇哩!”傻子说着,伸手朝花瓣儿的xiōng部摸来。
花瓣儿真的急疯了,劈手抓住他的手捂在一只酒酒上,嘴里喷着热气央告说:“安……安儿,别听她的,她是坏人,要杀……杀就杀她,杀喽她俺让你摸酒酒……”
“真……真的?”
“真……真的,天天让你摸着……睡觉觉哩!”
傻子忽地扭头看着那女人,眼神有些凶恶。
“畜生啊,你真浑咧———”
那女人绝望透顶,摸到地上的棍子又朝他打来,“啪”地甩上他的后背。
傻子怒不可遏,“腾”地蹿起来,抬脚向她踹去。
大白狗极通人性,就在傻子起身的辰景,“嗖”地扑过来叼住他的腿肚子,再不松口。
傻子跌在地上一声疼叫,出手掏出腰里的攮子向白狗攮去。
“嗷———”
白狗脖子里喷出一道血线,四腿抽搐着摔在地上。
那女人见他完全迷失了心性,绝望地哭嚎:“畜生啊,你咋疯癫成这样哩,娘……娘不让你活咧———”说着,抓起地上的棍子又向他后背抡来。
“啪———”
焦朽的木棍断成两截。
傻子一声惨叫,被脊背上的疼痛激怒,“腾”地站起身来,疯狂地向她没头没脑地踹去。
花瓣儿躺在地上看得心惊肉跳。她看着他的脚一下下重重落到那女人的脑袋、xiōng部和两根细杆杆的腿上,耳中传来“咔咔”的声响,不晓得被踹断的是腿骨还是肋条。
那女人一声没吭,七窍流血瘫在地上。
“嚷?嚷?你还嚷?咋……不嚷咧?”
傻子用脚踢了踢她,见没有反应,猛地脱下裤子,用手捏攥着裆里的物什朝花瓣儿扑过来。
花瓣儿见他疯醉成这个样样,心里晓得躲不过一劫,绝望间脑子“嗡嗡”乱响,身上猛地却有了些力气,就在他扑下来的辰景,抬起右腿朝他的裆里踹去。
傻子被踹个正着,怪叫着蹲在地上。
花瓣儿跪爬起来要跑,没跑几步,又被怪叫着的傻子拽住胳膊抡倒在地。她急红了眼,低头想在地上找个防身之物,突然看到被他扔下的唢呐,慌忙抓在手里。
傻子一步步逼过来,花瓣儿一步步向后退,退着退着,觉出脚下一疼,心里陡然涌上一股密不透风的杀机。因为她感觉得到,脚下踩住的是那把寒光闪闪的攮子。
花瓣儿扔了唢呐,猛然蹲下身,把它抓在手里。
“傻子,你……要不往前走,俺就不杀你,也不报……你攮死俺爹的仇咧。你要再往前走一步,俺……俺就杀喽你!”花瓣儿的身形定住,嘴唇抖颤着说。
傻子仿佛没听见,往前走了三步。
花瓣儿觉得手里的攮子重如千斤,咋也抬不起胳膊,直到他的双手探过来碰到酒酒,她的手才缓缓往前伸。
手慢攮子快,借了傻子向前扑的力道,攮子轻易刺进肚子。
“唉呀———”
花瓣儿听着那声惨叫,猛地念想起爹被攮死的景致。她的牙关还没咬紧,手里的攮子已在他肚子里进进出出了三回。
傻子裸光光的身形倒下去,再没吭气。
花瓣儿的手抖颤着往下淌血。
“呼———”
砖窑前刮起一阵有头无尾的旋风,将地上的碎树叶子卷上半空。
傻子扔在地上的小褂想飞,往上蹦蹿几下,再也借不上风力,瘫在那女人身边。
花瓣儿迈了没根底的脚步朝那女人走过来。那女人七窍流的血在脸上划着横七竖八的道道,早没了气息。
花瓣儿不忍再看,念想着她对爹的仇恨,念想着她十几年的罪受,念想着传《安儿送米》的恩德,腿软了软,朝她磕了三个响头,一悠一颤地向北走去。
墓地里一片花白,她看着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坟墓,觉得活像走在阴间的梦里。走着走着,脑子里糊涂起来,心里分辨不出阴间和阳间究竟有啥不同。
6
掰着手指头算算,花瓣儿十三天没有露过面。
这些天,翠蛾整日整夜没有合过多少眼。她和秀池没别的事体,除了草场胡同和铁狮子胡同一南一北地来回跑腾,就是到城北、城南和城东的城墙根子底下转悠。她们觉得花瓣儿不是寻了短见,就是遭了歹人的暗算。
翠蛾不敢去城西,打回来的奉军大队人马全驻扎在车站附近。好在秀池终于见到毛大顺和蛋样的另外两个弟兄,托他们在城外转了转,也没有发现花瓣儿的尸体。
秀池来了草场胡同,翠蛾哭花瓣儿,秀池哭会儿花瓣儿哭会儿蛋样,两人泪眼相见,每次都是哭得浑身没了劲道,又相互劝解一番。
蛋样还是没有确切下落。据毛大顺讲,那次战事刚打起来的辰景,蛋样带着人马在望都县到定州城的路上,等赶到唐河一带的柳树拨子里,毛大顺和退败的奉军早逃得无影无踪。蛋样带的那些兵也遭了晋军的埋伏,被打得七零八落。毛大顺也听说蛋样断腿的传闻,几个拜把子兄弟四处打听,因为死伤无数,谁也没有注意谁,所以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翠蛾每夜的觉都睡不实着,总听见院里有人走动。快到半夜的辰景,她又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叩打窗棂,憋住呼吸细听,外面又没了声音。
“谁?”翠蛾有些疑神疑鬼,压低腔调问。
“姨,是俺!”窗外是花瓣儿的应答。
“真……是你?你是人……还是鬼?”翠蛾心里发毛。
“是人,快开门吧!”花瓣儿的声音也很低。
“你从哪儿来哩?”翠蛾跪爬起来,攥着笤帚疙瘩问。
“河南的坟地里。”花瓣儿小声说。
“娘哎,还说不是鬼?你是咋死的哩?”翠蛾的身形几乎蹿腾起来。
“看把你吓的,俺还没死哩,快开门吧!你……你要不信就别开,俺在院里呆到天亮算咧!”花瓣儿有些着急。
“瓣儿,你可别吓唬俺,俺胆小哩!”
翠蛾说着,哆哆嗦嗦打着火镰上的绒纸,晃了晃把油灯点亮,半举着走到外屋门口。
花瓣儿见她还不敢开门,轻声道:“姨,你咋盼着俺死哩?俺活得好好的,就是在坟地里守咧俺爹几天,心里宽敞喽就回来咧。快开开吧,俺穿得单薄,外面挺冷哩!”
翠蛾半信半疑地抽开门闩,外面的风“忽”地把油灯吹得明明灭灭,她看到门外花瓣儿忽亮忽暗的脸,吓得几乎把油灯掉在地上。
花瓣儿晓得她害怕,往后撤了一步说:“姨,别神神叨叨咧,你看,俺这不是好好的?”
翠蛾仔细往她身上瞅,脸上变得欢喜起来。花瓣儿也朝她笑笑,拧身进来关了屋门。
“摸摸,是热的不?”花瓣儿笑着攥住她的手。
“凉哩!”翠蛾一惊一乍。
“你到外边呆半天也凉哩!”花瓣儿说着,抬手又往她的脸上摸,右手抬起来的辰景,两个人都是一惊。
7
花瓣儿的手和胳膊上满是紫黑的血。
“你钻血窟窿咧还是杀人咧?咋满手都是这哩?唉呀,身上也是哩!”翠蛾一声惊叫。
“别嚷!”花瓣儿转着脑袋看看身前身后,又说,“有水不?俺擦擦身子。”
翠蛾放下油灯,到外屋弄了些水。花瓣儿也不忌讳,脱下衣裳显出浑身是血的身子,用手巾擦洗起来。
洗干擦净,花瓣儿牙关打着脆响,“嗖”地蹿上炕,钻进翠蛾的被窝里,笑着说:“好热乎,快上来,暖着俺哩!”
翠蛾见她欢喜,心里“腾腾”跳着说:“瓣儿,你心里真敞亮咧?啥……也不在乎咧?”
花瓣儿敛住笑,正儿八经地道:“姨,你晓得不?俺在河南的辰景还不想活哩,可是过喽河到这边,才觉着活着比死喽好。你看南边埋的那些老老少少,谁不是恨不得都想活回来哩?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俺再是个啥,只要不是死人就行哩!”
翠蛾见她说得实诚,麻利地上炕钻进被窝,伸胳膊搂住她的身子,欢喜地说:“瓣儿长大咧,晓得人情事理咧,姨高兴得想哭一嗓子哩!”
花瓣儿返身猫在她的怀里,轻声道:“俺在河南这几天,听这边响咧几天枪炮,打得咋样哩?”
翠蛾说:“先别说这,说你咋弄满身血哩?”
花瓣儿轻描淡写地道:“碰上攮死俺爹的那个傻子咧,顺便把俺爹的仇报咧!俺不想说这个,怪腻歪人的,说说打仗的事体吧!”
翠蛾叹口气说:“有啥好说的?奉军打回来赢咧,又住在西关车站里,这回老百姓惨透咧。你过来的辰景,看见破房子烂窝篷咧不?晋军抢喽奉军抢,年轻力壮的劳力抓走无数哩!”
花瓣儿惊讶地问:“晋军不是没抢过?咋这回抢哩?”
翠蛾咬着牙道:“他抢啥?百姓那会儿家里没粮,秋里收好晒好他们才弄到‘行宫’咧。最后他们也没弄走,让奉军又霸下咧。王秉汉这狗日的露咧大脸,是他提前串通警察局带人运走的。晓得不?闹半天这狗日的是奉军的特派员哩,专门回来盯着粮食的,立了功,这会儿是啥县军管会的委员长咧!”
花瓣儿恨得牙关“咯咯”脆响,大声骂道:“天上咋不掉下个星星砸死他哩?”
翠蛾更是恨恨地说:“砸死他?这狗日的走着桃花运哩。城里墙上贴满他夸官的告示,明儿还跟一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成亲哩,光回民楼就订下二十桌酒席。俺那软骨头表哥还舔他的屁股,白送三台大戏!花家班没咧,这回李家班逞脸哩!”
花瓣儿见她说得气愤,晓得她心里跟爹亲近,不由往她怀里蹭了蹭说:“姨,别生气,花家班倒不了大旗,俺有法子咧,只是……只是得让你帮忙哩。”
翠蛾摸着花瓣儿光溜溜的肉皮儿,伤感地道:“瓣儿,那天在白果树下你没见,你说你爹咋心狠吧,俺让他说句想娶俺的话都不肯。他不说,俺也当他是俺的男人,俺变着法儿地帮你哩!”
花瓣儿激动地说:“姨,俺晓得你心里跟俺爹……亲哩,让你帮俺也是正当的,李家班要唱啥戏哩?”
翠蛾说:“报子上写的是《搬不倒请客》、《顶砖》还有《王妈妈说媒》,这戏是你爹传的哩!”
花瓣儿笑着说:“你说咱唱啥戏才能让花家班红火哩?”
翠蛾想了半晌说:“还有啥?要唱圣戏《安儿送米》,就能把全定州城唱惊喽。有二十年不唱咧,人们都想疯咧!”
花瓣儿“嘻嘻”一笑,欢喜地道:“那就唱它哩!俺在河南碰上个贵人,她传给俺咧!”
翠蛾吃惊地问:“啥贵人?这是真的?”
花瓣儿不便讲李红儿的事体,随口说:“俺不晓得她叫啥,俺把仨角儿的念白戏词全学咧!回来的路上俺还想哩,俺演安儿,你演三娘,让秀池大娘演尼姑。你说咋样?戏一演,不愁挣不出咱的家当!”
翠蛾一阵欢喜,忽又为难地说:“你大娘脾气暴躁又没唱过,怕她不应哩。”
花瓣儿说:“俺现在叫她亲娘咧,她不唱,看俺饶不了她呗,拽也得把她拽上台。再说俺还真听她哼过腔腔哩!”
二人在被窝里越说越欢喜,仿佛真的在台上唱着《安儿送米》,也看见了花花绿绿的钱票和崭新的行头家当。
“瓣儿,有句话不晓得当问不当问,姨……不放心你哩!”翠蛾还是惦记她那“石女”的身子,看她欢欢喜喜没了忌讳,小心翼翼地说。
“啥话哩?咱们都是一家人,有啥不好说哩?”
“你……你晓得啥叫月红不?”翠蛾还是不便直接开口,绕了个圈子。
“咋……咋问这哩,怪不好意思的!”花瓣儿眯着眼一笑。
“你……有过不?”翠蛾装作不太在意。
“咋没哩?有多有少,赶对了还肚子疼哩!”花瓣儿叹了一口气。
“啊?瓣儿,瓣儿,你……你不是石女哩!晓得不?你不是哩!”翠蛾惊喜地脱口而出。
“你说啥?俺……俺……”花瓣儿一时惊讶,不晓得说啥。
翠蛾猛地撩开被子,看着花瓣儿光溜细软的肉身子,激动地说:“你走这几天,街坊邻居短不了磨叨,俺才晓得石女也有真有假哩,真的就是死眼的,假的……假的……唉,别说咧,反正你有月红就不是,要是死眼的,月红从哪儿出哩?等咱唱完喽戏,俺跟你大娘一块儿,陪你上保定的大医院看看去,回来你就好咧,晓得不?人家医生能着哩,你大娘说那儿有个男人不正干,让他媳妇把那儿铰咧,人家医生都给接上咧!”
翠蛾一通滔滔不绝,直把花瓣儿听得以泪洗面,半晌,欢喜得有些呆傻,小嘴张了张,“哇”地大哭起来。
翠蛾见她哭,自己反倒笑,用手捅了捅她的软肋,两个人又都疯傻地笑个没完。
哭着笑着,窗户纸发了白。
翠蛾让花瓣儿再躺会儿,自己穿衣下炕拾掇饭食,刚要撩帘出外屋,猛听院里有人嚷叫。
“翠蛾,瓣儿有信咧不?”
花瓣儿听出秀池的声音,坐起来想应声。
翠蛾回头欢喜地悄悄说:“别动,让她进屋看见你再高兴!”说着,走到外屋开了门。
“有信儿不?”秀池着急地问。
“没,你那边咋样哩?”翠蛾使劲憋住笑。
“唉,这下没指望咧!”
秀池说着撩帘进了里屋,猛见炕上躺着一个人,还以为翠蛾又有了相好的,慌忙往外走。
翠蛾堵在门口,笑了说:“嫂子,你看躺的是谁哩?”
秀池不好意思,扭头飞快地瞄了一眼,正看到花瓣儿笑眯的眼睛。
花瓣儿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娘———”
秀池的身形陡然定住,眼珠子瞪得溜圆,两行热泪“哗”地喷泻而出。
“娘,俺回来咧!”花瓣儿笑嘻嘻地又说了一声。
秀池愣愣怔怔看着她,脸上的肉哆嗦着,突然蹿到炕上一把撩开被子,抬手“啪啪”山响地猛打花瓣儿那裸光光的屁股蛋儿,嘴里捏碎、扎疼了心尖尖样样地一声哭嚎。
“打!打!打死你个没音子(注:方言,说话做事没准的意思)的臭闺女———”
8
天气干冷干冷的,回民楼里却热闹,二十桌排场的筵席,从晌午一直喝到日头西沉。
起初,王秉汉端着官架子不喝,等敬酒的死磨烂缠,再加上心里高兴,工夫不大便喝得一张脸成了酱猪肝。
吴二造还没当成县知事,不过却是这喜宴的主事。他拿捏着劲道替王秉汉喝了不少,歪歪趔趔串屋串桌的辰景,又讲些荤腻笑话,一时把回民楼吵笑得翻了天地。
那闺女没见过如此大方的阵势,想劝王秉汉少喝又不敢张嘴,好在当兵的和县衙里的人不让她喝,于是,拿着手巾一会儿擦王秉汉吐到桌上的酒,一会儿擦他吐在崭新军衣上嚼得半烂不烂的菜。
酒量大的军官们喝到兴处,吵着到衙门口听李家班唱剩下的戏根儿,非要王秉汉和那闺女陪着去。王秉汉早喝得烂醉如泥,人们哄笑着抬他从回民楼出来,一路向着锣鼓家伙的响处而去。
李家班的戏从小晌午开始唱,刚打了三通鼓,人围得水泄不通。
花瓣儿、翠蛾和秀池出来得晚,在家里商量了半天唱《安儿送米》的事体。起初,秀池说啥也不应,最后架不住花瓣儿的央求和翠蛾的数落,再加上晓得了花瓣儿不是真“石女”,心里敞亮,终于点了头。
三人到衙门口的辰景,最后一出《王妈妈说媒》已唱了大半。
花瓣儿眼尖,一眼竟看出台上三件行头有两件是花家班的,而且有一件是她经常穿戴的。
“娘,咋看那行头是咱的?”花瓣儿小声嘀咕。
“光顾说戏没顾跟你说,白玉莲把花家班的行头卖给李家班咧。”秀池说。
“她真找回来咧?”花瓣儿不解地问。
“听说卖咧二十块大洋。”翠蛾比划着手指说。
“八十块也不止哩,她凭啥卖咱的?”花瓣儿说着就要往前挤。
秀池见她脸通红,急忙拉住她的胳膊。
翠蛾过来使个眼色,又把眼珠子往西一扔。花瓣儿不由扭头西看,见站在人群中的白玉莲正死死盯住戏台下的正中央,脸上阴沉得要刮风下雨。
花瓣儿踮起脚尖顺着白玉莲的眼神往台下捋,原来正中央是一帮面红耳赤的奉军,中间围了王秉汉和那个穿一身红的闺女。王秉汉早醉得睡死过去,闺女用左胳膊拢揽着他,右手不停地抹拍他的xiōng部。
花瓣儿冷冷一笑,没有言语。
秀池小声说:“这小媳妇子也是没法儿咧,蔡老板从祁州拿回了芒种的药,听说把你气走咧,非要让她掏二十块大洋,不然别想把药拿走。要不咋卖那个数哩?”
提起芒种,花瓣儿心里“格登”一下定住,半晌,咬着牙道:“迟早俺得把行头要回来!”
翠蛾说:“才不哩!有本事置办新的,让他们拣咱旧的去。”
花瓣儿装作不在意地问:“吃过药,好些不?”
翠蛾摇摇头道:“这阵子光顾找你咧,一大向没见过玉莲,不晓得咋样咧。”
秀池猛扽一下花瓣儿的手,气恼地说:“想他干啥?走,不看咧,一个个长得歪瓜裂枣没啥好看的!”
秀池扽了花瓣儿的手往外走,花瓣儿转身的辰景又看了一眼白玉莲,见她还是不错眼珠地盯着王秉汉,不由小声对翠蛾说:“她是不是后悔伺候芒种咧?”
翠蛾随她俩走出人群外,撇着嘴道:“谁就谁,俺还没见过吃回头草的马哩,舍喽肚子扁的要圆的?”
花瓣儿一时没听懂,等离开人群老远,小声问翠蛾:“刚才你说的啥意思哩?”
秀池抢白道:“傻乎乎地听不出来?她说你和白玉莲哩!好马不吃回头草,晓得不?不管白玉莲啥样,你不能再打那个活死人的主意,再说王秉汉又成亲咧,白玉莲肚子鼓得圆圆的,他会再找她去?谁死谁活、谁好谁歹就这样样咧,你要再胡思乱想,俺……俺不给你演秃头尼姑咧!”
花瓣儿明白过来,扽了扽秀池的手笑着说:“看你急的,俺说啥咧?你不演秃头尼姑,俺也不给你戴孝打幡咧!”
秀池甩开花瓣儿的手,往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装成生气的样样道:“俺还没死哩,你打的哪门子幡?咒俺哩?”
花瓣儿咧了咧嘴说:“还打?早晨打的那块还疼哩!”
翠蛾看她娘俩斗嘴,笑着对秀池道:“嫂子,干脆你演安儿他娘吧,凭你这厉害劲儿,把人逗得更哭咧!”
9
白玉莲没看见花瓣儿。
自从花瓣儿跑出秧歌班的院门,她的心里也惦记。不过,那天晚上没有着大的火让她变了心思,心里倒增了许多愤恨。
这阵子,她遇见的都是难上难的事体。
别看花家班的行头值八十块大洋,李锅沿听了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晓得她正在难处,想狠压压价,贱敲下那些行头家当。得亏白玉莲使了心眼,拉起车上的东西就走,李锅沿才软了口风,现碰现(注:方言,立刻的意思)以二十块大洋成了交易。
拿了钱,白玉莲不走,红着脸央求留在李家班唱戏。李锅沿哈哈一笑,嘴里没遮没拦地说,就凭你的名声,你一上台,百姓还不用唾沫把台子淹喽?
白玉莲没在他面前流泪,怀揣着二十块大洋走到秧歌班门口才哭,哭完了才进屋门。二十块大洋不算少,可这是药钱,吃了药还得吃饭,用啥买哩?
蔡仲恒讨换来的药果然管用,芒种吃了三服便尿了黄尿拉了绿屎。奉军晋军打仗这些天,白玉莲胆战心惊地怕枪子飞射到屋里,在地上铺了被褥。她怕芒种受凉,把自己的身子让他当褥子铺,可又怕他动起来碰坏肚里的娃娃,整日整夜侧拧着腰身甭提多别扭,几天下来,浑身酸疼得没了来往。
芒种吃过五服药,眼珠子清亮些,肉皮也显得红润,可是饭量也大了许多。前些天,玉亭从家里拿来点红薯面,白玉莲怕芒种吃不饱,又怕饿着肚里的娃娃,掂量着每天只弄两顿饭。眼看着瓦瓮见了光底,明天的饭食没有着落,这才横下心来,准备要回红板柜里的钱。
白玉莲念想着王秉汉不会太绝情绝义,可是,要钱毕竟不是一件容易事体,所以抱了鱼死网破的心思。本来,她想趁王秉汉看戏的辰景,当众要回那些钱。如果她开口,王秉汉架不住丢人现眼,说不定会扔给她。可是,王秉汉醉得像死猪,她心里着急又无计可施。
眼看着戏完人散,王秉汉也让当兵的抬回宝塔胡同,白玉莲失望地走回了秧歌班。
芒种的肚子“咕咕”响了一宿,白玉莲的眼泪也流了一宿,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怀里依然揣着那把剪刀,铁板着脸到了宝塔胡同。
屋门大开,白玉莲估摸着两个人醒来多时,没敲门就进了屋,嘴里嚷道:“王秉汉,把俺板柜里的钱……”
她的话没说完,吓得“啊”地一声喊叫起来。
炕上,光着身子的王秉汉通身青紫,脖子里勒着一道粗粗的麻绳,舌头吐出老长,眼珠子瞪得溜圆,被人勒得没了性命。炕角里,那闺女裸光着反绑了双手,xiōng部上、腿上、脸上全是湿湿干干的血印印,嘴巴用红裤衩堵着,鼻子里哼哼着,眼里满是恐惧。
白玉莲纵是再想杀了王秉汉,乍见这个惨景致也吓得魂不附体。她蹿上炕一把扯下堵在闺女嘴里的裤衩,变了腔调问:“咋成这个样样哩?啥辰景的事体?”
闺女还没说话先流了满嘴的口水:“半夜里……来了八个年轻的,踹开门把他勒……勒死咧!”
白玉莲关切地问:“你伤哪儿咧?咋弄得都是血印印哩?”
闺女哆哆嗦嗦地哭道:“没伤,俺带着月红哩,他们……他们……呜呜呜呜……”
白玉莲心疼地问:“欺……欺负你咧?”
闺女“哇”地大哭起来:“他们……不是人,轮着日咧好几遍哩!”
白玉莲心里暗骂一声,叹口气道:“晓得啥来路不?”
闺女哭着说:“给……给小七岁红报仇申冤哩!”
白玉莲愣怔一下,没再说话,下炕打开红板柜,红板柜里还是空空的。她又上炕翻找王秉汉脱下的衣裳,最后从裤兜里掏出厚厚一叠钱票。
白玉莲将钱票揣进怀里,想了想又拿出几张放在炕上,给闺女解了绑绳,冷着脸说:“俺的钱王秉汉全拿咧,俺是来找他要钱的。这些钱你拿着,哪儿来哪儿去吧。愿意替他报官也行,别说俺来过,不然饶不了你!”
白玉莲说完,瞪着甩膀子揉手腕的闺女,直到她感激地点点头,下炕撩帘走出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