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1)
芒种后悔得要死,恨自己在“小七寸”的攮子逼迫下成了出卖媳妇的孬种。虽然花瓣儿的身子有毛病,可她毕竟是个好闺女,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子。芒种心里念想着,如果花瓣儿躲过这一劫,他一定舍了命地跟她好,再也不胡思乱想。就算花五魁还不信他,就算他在定州没有扎锥之地,就算他走街串巷到处讨饭,也要和花瓣儿安安生生过光景。
1
夜里突然掉雨点子的辰景,芒种还绑在槐树林里。
两个当兵的本想找个地方躲避,又怕芒种脱绳逃走,只好蹲在地上用脱下的褂子支成凉棚,心里对“小七寸”骂个不停。
天亮以前雨停了,槐树林里黑下来。
两个当兵的还不见“小七寸”,心里直犯嘀咕,不晓得放人还是继续等。后来两人商量着,一个把芒种带回兵营,一个去花家班探探风声,没想到正好撞到花五魁和兔子
毛往河里扔“小七寸”的尸首。
芒种的嘴被堵了半宿,腮帮子引得脑袋疼痛欲裂,走起路来一摇一晃。
这半宿,芒种觉得像活了几辈子那么长远,脑子里闪回着“小七寸”欺负花瓣儿的景致,心里盼着花瓣儿没给他开门,盼着花瓣儿认出他来,嚷叫着把东屋里的花五魁吵醒,盼着花五魁把他吓跑。
可是,“小七寸”现如今还没露面,肯定出了大事体。
芒种怕“小七寸”在打斗中说出是他愿意的。如果那样,不但花五魁恨不得要杀死他,就连花瓣儿也得恨不得把他咬死。当然,“小七寸”没露面的另一个可能,就是已经被花五魁打死在院里,可是,花五魁的身子还没完全好利落,他能抵挡住“小七寸”么?
为难死人的事体过去了,芒种才后悔得要死,恨自己在“小七寸”的攮子逼迫下成了出卖媳妇的孬种。虽然花瓣儿的身子有毛病,可她毕竟是个好闺女,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子,他对不住她。
芒种心里念想着,如果花瓣儿躲过这一劫,他一定舍了命地跟她好,再也不胡思乱想。就算花五魁还不信他,就算他在定州没有扎锥之地,就算他走街串巷到处讨饭,也要和花瓣儿安安生生过光景。
他想着想着,眼里的泪成了喷泉。
“啊哈哈哈哈———”
快走出槐树林的辰景,芒种耳朵底子里猛地炸响一声鬼妖样样的怪笑。
哭笑声来自身后。
“啊哈哈哈哈,拿命来呀,拿你的命来呀———”
当兵的走在芒种身后,本已被前面那声怪笑吓得险些尿裤子,又听了这句不男不女尖着嗓子的哭嚎,吓得两步跨到芒种前面。
芒种本是蔫大胆儿,不信鬼神,听了这动静以为有人救他。他仔细辨认着那尖尖的声音,晓得是捏着嗓子喊叫,听着似乎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最后这声嚎叫像憋闷在瓮里的动静,真切又很遥远,尤其是那个“来”字,拖腔极尖极响,竟将树叶上的水滴震得“噼里啪啦”往下坠掉。
凉水滴砸在当兵的后脖梗上,他双腿一阵抖颤,仿佛掉下来的是些透明的小鬼,滴溜溜在地下打个旋子,就会站起来变成人形。
芒种用眼瞄了瞄他,晓得他胆小如鼠,嘴里故意神秘地催喊道:“快跑哇,冤魂又找替身哩!这儿吊死的是寡妇,抓住了就变女的哩!”
当兵的闻言,想也没想,抬腿便是一通飞跑。
“啊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
一连串的哭笑又回荡在黑乎乎的槐树林里。
芒种不害怕,反倒觉得过瘾,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他心里得意,见当兵的跑出老远,自己也小步颠着,没颠几步,转身朝西边一条小路钻下去。
槐树林西边是东马道的地界。
芒种横穿了十字街到南城门的那条大道,再往西穿过福音胡同,一直往北疯跑没多久,便到了都府营后街的秧歌班。
芒种站在院里愣了。
其实,他刚才转身往西跑的辰景,并没想好去哪儿,天晓得咋就轻车熟路回了自己的“老家”。
秧歌班的门窗都用青砖堵了,那是战事要来的那天下午垒的,如今看着它们,芒种觉得恍如隔世。他的手还被反绑着,走到墙角背过身子将粗粗的麻绳磨断,活动活动手腕,站在门前愣了愣,伸手将上面几层砖扒下,露出门板上青绿色的铜锁。
芒种几天前走的辰景,事先把钥匙埋在了东窗跟下。他弯腰扒开湿土,找出那根拴着红布条的钥匙,又用手把土坑抚平,返身打开门。
芒种熟悉屋里的一切,晓得火镰和油灯在哪里,但他不敢点,只是用脚趟到铜盆洗了洗泥手,然后一屁股坐在炕上。
从昨天唱戏的辰景开始,他疯了样样地跑着找花瓣儿,又在雨中绑着淋了后半夜,身子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其实,他不想躲避在这里,他不放心花瓣儿,想晓得到底发生了啥事体。但是,他不敢出去,怕“小七寸”和当兵的再把他抓住。芒种心里雪亮,假如“小七寸”天亮之前真回到槐树林,他的命也就上了西天。
想起“小七寸”,芒种眼里直蹿火苗子,想起花瓣儿,眼里又冒喷泉。这一热一凉的念想使他通身陡地一阵晃颤,将自己吓了一跳,心里“扑通通”狂跳不止。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动了恶狠狠的杀机。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堂屋的大瓮旁边,伸手从里面攥住葫芦瓢,捞出一瓢凉水仰脖灌进肚里,倒在炕上,闭了酸疼的眼睛。
2
白玉莲后半夜根本没睡,一直苦想芒种走后的那串脚步声。
吃罢早饭,她匆匆洗把脸,将秧歌班的行头家什装到车上,向薄荷巷走来。
她真庆幸那通没头没脑的砖头瓦片,要不是它们“噼里啪啦”地破窗而入,定被“小七寸”糟蹋无疑。其实,她睡不着的原因,还有就是不晓得那些救命物的来路。谁会在紧要关头帮一把哩?是街坊邻居?还是芒种?
白玉莲觉得不是街坊邻居。他们平时睡得早,“小七寸”来时又没有响动,二人更没争吵打闹,咋会发现屋里有事体?她认为是芒种,一定是来找她的辰景撞上了出手相救。可是,她不明白,“小七寸”走后他咋不进家哩?他晓得她胆小,肯定会说几句暖心窝子的话,至少也得等她安稳了才能离去。莫非害怕她又破了誓言?
女人总是心细,她觉得到了师傅家,只需看上一眼他的眼神和面色,便知是不是他干的。
白玉莲走的大道,还未出宝塔胡同西口,老远看见三三两两的人们从南大街往南城门飞跑。她晓得准是谁家又出了啥稀罕事体,急忙紧跑几步,走出胡同口。
“出啥事体咧?”白玉莲拦住一个媳妇问。
“还不是你师傅家,听说把当兵的一个连长弄死咧,人家一溜一行去抄摊儿哩!唉,奉军抓喽晋军抓,咋跟当兵的连上蛋咧?”那人认出白玉莲,神色慌张地说。
白玉莲心里“格登”一下,腿有些打软,猜出“小七寸”从她家走后,可能去了薄荷巷祸害花瓣儿,又让芒种给弄死了。
她不敢再把秧歌班的行头家什往薄荷巷拉,转身推回家,把东西扔到堂屋地上,锁了门一口气往西跑。刚朝南拐,就见一群群的百姓随着一队当兵的向北走来,花瓣儿五花大绑着哭得和泪人一样样,趔趔趄趄被推推搡搡着走在前头。
白玉莲心里一急,哭着跑向人群,随花瓣儿往北走着大声问:“瓣儿,瓣儿,这是咋咧?”
花瓣儿看见她,更是一声亮亮的哭嚎:“姐,咱遭咧大罪咧———”
“到底咋回事?芒种咋会杀人哩?”
“不是他杀的,兔子毛到咱家的辰景,‘小七寸’就在门框上吊着哩———”
白玉莲心里暗暗宽敞些,又问:“凭啥冤枉咱哩?”
“他们说当兵的把爹和兔子毛押走的辰景,俩人合计着把当兵的砸个半死跑咧———”
“咋抓你哩?是他们冤枉咱在先。”
“抓俺让爹出来换呗,爹叫俺去铁狮子胡同,俺还没动身哩———”
“俺去报官,说他们冤枉人!”
“姐,家当让他们抄咧,房子让他们点咧,咱家败人亡咧,报官还有啥用哩———”
“芒种哩?他上哪儿咧?”
“昨天走喽就没回来,姐,你快去找他吧,叫他托人救俺和爹哩———”
白玉莲还想往下问,几个当兵的把她推搡到一边。她的脑子有点不转弯,愣愣怔怔看着人群走远,撒腿往薄荷巷跑去。老远,看到南边天上的异样,晓得那五正三厢的房子已经化成灰烬,可她还是止不住脚步,直到没了气息样样地站在它面前,全身抖得溜圆。
那道垂花门还在,它孤傲地站在前面,镇守着一堆废墟。
3
花五魁和兔子毛猫躲在胡大套家的地洞里。
其实,从兔子毛刚趴上花五魁后背的辰景,两人就开始编算着脱身之计。花五魁故意紧颠几步贴着右边的高墙走,因为墙头上有支着“人”字的青砖。兔子毛听清了花五魁嘴里的嘀咕,趁花五魁停下来回身的辰景,右手顺势把一块砖攥在手里。花五魁假装喘气,让当兵的帮忙系上散开的鞋带,当兵的破口大骂,猫腰将花五魁的鞋带揪断后骂咧咧从下往上起身,兔子毛手里的砖也顺势从上往下猛砸。花五魁看当兵的“扑通”倒地晕死过去,背着兔子毛拐过南城门,一路没命地钻胡同奔了正北。
小晌午,秀池给两人送饭的辰景,变声变调地说了薄荷巷的事体。
花五魁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泪水纵横,后悔没有一砖把那个当兵的拍死,反让他缓过气来张罗人把家烧个一干二净,气恼花瓣儿没听话到这儿躲避,落了个让晋军抓走。
如今,他顾不得那五正三厢的家,就是担心花瓣儿的安危,闺女落到这些如狼似虎的兵手里,还有什么好事体?
花五魁对秀池说:“嫂子,俺得出去,俺得把瓣儿换出来!”
秀池着急地说:“出去不是个死?咋还往人家枪口上撞哩?”
花五魁说:“瓣儿咋办?当兵的不是人哩,俺怕那些狗日的……”
花五魁瞄一眼躺在干草上的兔子毛,话只说了一半。
秀池晓得话里的意思,六神无主地打个咳声道:“你先别着急,等你哥给老李拿药回来,听听他咋想的,就怕你去喽他们也不放人哩!”
兔子毛疼得吸着凉气说:“要不俺出去把瓣儿换回来?就说事体都是俺干的。”
花五魁说:“那咋行?本来就连累你咧,俺不能不仁不义哩!”
兔子毛激动地说:“谁叫俺一家子吃你的喝你的哩,就当是报恩咧!”
花五魁不高兴地道:“这叫啥话?花家班没你还不行哩,你这么说成心不把俺当人咧!”
花五魁话音刚落,洞口的石板“当”地一响。
秀池说:“你哥回来咧,咱商量商量。”
胡大套提了一个药包,递在秀池手里,对花五魁说:“打听清楚咧,瓣儿押在大道观,‘小七寸’那个连就驻扎在后院,你说咋办?”
花五魁说:“能托欧阳先生想想法子不?他住在那儿哩。”
花五魁嘴上这么说,完全是急慌得没了办法。前阵子他被李锅沿押在大道观的辰景,就可着嗓子喊过他,结果没有应腔。从那会儿到现在,一直没有见过欧阳先生的人影。
胡大套说:“别提他咧!俺刚听说,这事体全他娘是他弄的。晓得不?戏台前那几个炸药包,是他指使九中学生干的,当兵的查出来咧,都让人家逮咧,还从他屋里搜出好多传单哩!”
花五魁吃了一惊,不相信样样地说:“欧阳先生咋干这哩?不会吧?”
胡大套说:“是真的,俺回来的辰景,碰上警察局一个徒弟,他亲口说的,人现在就困在大牢里。他还说找着‘小七寸’的衣裳和杀他的凶器咧。”
花五魁急道:“瓣儿的事体咋办?”
胡大套说:“实在没法子,俺纠集百十个徒弟带着家伙天黑救人,你说哩?”
花五魁摇摇头道:“别,弄不好又要死人,俺还是出去把瓣儿换回来吧,说啥也不能让孩子遭殃哩!”
胡大套难过地说:“兄弟,这事体哥哥替不了你咧!不过,出去也别找当兵的,不如到咱定州的警察局,反正你是清白的,先把你扣在局子里,让他们通知当兵的放瓣儿回来,只要你不落到他们手里,咱再求人活动。”
一席话提醒了花五魁,他兴奋地说:“俺想起来咧,老蔡跟那个局长有关联哩!”
胡大套急道:“蔡仲恒?咱去找他!”
花五魁身形未动,忽又苦着脸说:“不行,不能找他,这是让他丢脸的事体,还是俺去吧!”
胡大套说:“啥辰景还顾脸面?让瓣儿出来为止呗!”
花五魁摇头道:“不行,让他求,一辈子还咋见人哩?咱走吧!”
胡大套不晓得蔡仲恒与吴二造有啥关联,见花五魁态度坚决,一时没了言语。
花五魁说:“哥,要走趁早,俺不想拖延,局子里的人找当兵的还要工夫哩,说啥也得天黑前让瓣儿回来。”
花五魁说着,又看一眼兔子毛,愧歉地道:“老哥,五魁对不住你咧!”说完,猫腰走向洞口。
兔子毛激动地在后面说:“老板,你是有福之人,能躲过这一劫,花家班不能绝哩!”
花五魁出了地洞,看看秀池,眼圈一热,佯装没事样样地说:“嫂子,兄弟这一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瓣儿就依靠你咧!俺把芒种那狗日的轰走咧,你要不嫌弃瓣儿,让她当闺女当儿媳妇都行哩!”
秀池拍拍花五魁身上的浮土,哭了:“兄弟,这是咋咧?你得罪哪路神仙咧?咋倒霉的事体都往你身上栽哩?你哥和俺这辈子没有兄弟姐妹,你就是俺俩的亲兄弟哩,瓣儿的事你别管,俺以后把她揽在怀里贴在肉上哩!”
花五魁嗓子哽了哽,连句感谢的话都没说,迈大步出了院门。走出老远,藏在眼底的泪珠子随着一颠一颠的身形才渗出来,洒落在泥泞的路上,溅到浅浅的水汪儿里。
4
警察局在县衙的西院。
胡大套以前来过几回,都是几个警察徒弟请他聊天,喝几口茶嗑几把瓜子就走。
雨过天晴后的太阳好毒,地上蒸起的潮气吸到肚里有些腥粘。胡大套敞了怀和花五魁向大门口走来,两人的腿都沉得像灌了铅水水。
也是该着有事,警察局的大门紧锁。
胡大套看了那把大铁锁,急得眼里直想喷出火来将它烧化。
花五魁打了个咳声道:“哥,该咱命里多灾多难,别想旁的了,去大道观吧,好歹把瓣儿换出来,咱心里也就安生咧!”说完扭身就走。
胡大套原地转几圈,没奈没何地相跟着奔了大道观。
城里人都晓得花家出了事体,乍见花五魁大摇大摆走在街上,都奇怪地询问。待他们弄清他去大道观换自己的闺女,不由随在后面一溜一行地齐齐向西而去。
老远,大道观门口两个站岗的兵看见二百多百姓向前拥来,急忙嚷叫着用枪指了人群。
人们停住脚步,花五魁和胡大套走到跟前。
“干啥的?”当兵的喝问。
“俺就是你们要抓的人,把俺闺女放出来,俺进去!”花五魁说。
“你……你再说一遍?”当兵的有些不相信。
“叫你们当官的出来,俺要换人!”花五魁又说。
两个当兵的互递眼色,其中一个提枪跑向院里,另一个把枪口顶住花五魁的前胸。
辰景不大,院里拥出三四十个当兵的,“忽啦”将花五魁和胡大套围住。
胡大套并不害怕,瞪了眼说:“这是干啥?你们说话算数不?”
一个当官模样的人坏笑着说:“算不算数俺也说喽不算,反正俺们都不愿意换,换喽就没的看咧,你说看他有啥劲?”
当兵的哄堂大笑。
胡大套恼怒地道:“再吃军粮也是爹娘生养的,谁也有姨娘姐妹,你说这话算他娘人不?”
那人涨红了脸,不再说话。
当兵的也被说得一愣,齐齐收住笑。
“贾连长来咧。”有人低低的声音说。
当兵的闻听,自动闪开一道缝。
从院里走出三个当官的,站在花五魁和胡大套面前,其中一个满脸疙瘩的人看看花五魁又看看胡大套,阴狠地说:“是谁?”
花五魁说:“俺。”
那人一挥手:“绑了!”
胡大套大声喝道:“慢,先把人放出来。”
那人又一挥手,几个当兵的向院里跑去。他上下打量花五魁几眼,幸灾乐祸地说:“那个断腿的咋没来,死咧?”
花五魁说:“跟他没关系!”
那人急跟着说:“都是你一人干的?”
花五魁说:“和俺也没关系,俺早晨开门的辰景,他就在门框上吊着哩。”
那人恼怒着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俺三弟疯咧自己吊在你家门上?你咋不上吊?”
花五魁还未说话,胡大套急了眼,放声骂道:“嚎叫你娘的蛋哩!看你长得这副揍性就像个匪类,和‘小七寸’差不了毫厘!俺告诉你,警察说清早的辰景那尸首都硬咧,死也死在半夜里。俺兄弟要是杀喽他,还不早早扔到河里?还有,他的衣裳被人家扔在县衙门口,拍他脑袋的木棒也裹在里面,那是奉军的杀威棒,俺兄弟上哪儿讨换去?那是真凶向你们示威哩!”
那人一时愣住,没有说话。
胡大套又喊:“俺念想你们是兄弟,奉劝一句,你没本事找真凶还是想赖俺兄弟?你杀喽俺兄弟报的也不是真仇,说不定真凶还瞄准喽杀你哩!”
胡大套一番喊叫,那人面色更变。
胡大套说到气头上,忽见当兵的都扭头看院里,估摸是花瓣儿出来了,急忙对花五魁低声说:“兄弟,到里边掂量着点,别吃喽硬亏!”
花五魁说:“放心吧,瓣儿没事体比啥都强!”
花瓣儿眼里的泪没干,不晓得为啥被当兵的放出来,猛见花五魁站在人群里,脸上不由一喜一悲。
“爹,你咋这么糊涂哩?呜呜呜呜……”
“瓣儿,爹没杀人怕啥?上回不也冤枉一回,最后出来咧?爹担心你在里面受屈哩,跟你大爹回家吧!”
“爹,还是你走吧,他们不讲理哩!呜呜呜呜……”
“听话,爹能跟他们讲清楚,他们也是明眼人。”
“俺哥回来咧不?咋还不露面哩?”
“别提这个狗日的,没他咱还不家败人亡哩!”
“你真不要他咧?俺往后咋办哩?”
“别让爹闹心,往后……往后的事体就听你大爹大娘的,回吧!”
花五魁说完,看了一眼远处簇拥着的人群,感激地拱了拱手,迈步向院里走去。
花瓣儿和胡大套眼看着当兵的将他团团围住,直到拐弯不见身影才恍恍惚惚地挪动脚步。
“大爹,怕俺爹被他们打死哩!”花瓣儿哭着说。
“放心,你爹福大,命里能躲好几劫哩!”
“当兵的不讲理,不是人哩!”
“没事体,只要他抗过今天下午,俺就有法子咧!”
“啥法子?”
“别管咧,俺心里有数!”
5
花五魁心里像面明镜,晓得进了大道观纵是不死也得脱层皮。好在他少了牵挂,毕竟女儿没有危险,能安安稳稳呆在胡大套家里。
花五魁被当兵的带到大殿,不由分说见了绑绳,拴在一搂粗的柱子上。
“你凭啥说人不是你杀的?”贾连长阴阴阳阳地问。
“你凭啥说人是俺杀的?”花五魁理直气壮地说。
“俺三弟去你家才死的,能说不是你干的?”
“他没进俺家门,俺凭啥承认?警察说他是半夜里被人拍死的。”
“你怕丢人不敢明说,越不说越证明就是你干的!”
“俺不晓得你说啥?反正俺冤枉。”
“cào你娘,到如今你个逼养的还装蒜,俺三弟闷得慌到你家日你闺女,院里只有你一个男的,不是你杀了他还有谁?”贾连长恼羞成怒。
“俺cào你血娘,胡说你娘的逼哩!你纯粹没缝下蛆!”花五魁满面通红,破口大骂。
“哈哈哈哈,敢情还不好意思哩!俺三弟三更半夜就是去日你的闺女,还是她女婿让去的哩。你家院门的钥匙藏在上边挡板上,是不?那是他说的。其实俺三弟死得不亏,日了你们定州最有名的美女,死喽也是风流鬼哩!哈哈哈哈!”
花五魁听罢,如同五雷轰顶。
花五魁可以不相信“小七寸”欺负花瓣儿,但是相信芒种告诉“小七寸”家院门的钥匙放在哪里,一定是这狗日的起了歪心,报轰出家门的仇哩!那天的钥匙没放在挡板上,自己揣进了怀里,难道“小七寸”越墙而入,欺负成了花瓣儿?毕竟他在夜里听到了屋里的动静。
花五魁心里一阵哆嗦,将芒种恨得咬牙切齿。
“哈哈,没话说了吧?”贾连长幸灾乐祸。
“狗日的,人说不定是他杀的哩!”花五魁咬着牙道。
“谁?你说芒种?除非他会分身术,他在树林里被绑到天亮才走的。晓得不?俺三弟原是去日那个‘莲花白’哩,不成想被一通砖头砸出来咧,这扔砖头的是他还差不离。俺也纳闷,莫非他俩勾搭着哩?要不咋救喽师姐反让别人日自己的媳妇哩?哈哈哈哈!”
花五魁被他的话说得崩溃,眼里滚过疑惑和绝望。
贾连长又说:“亏你他娘的识相,早早滚出来咧,不然的话,这帮弟兄一宿不把你闺女日个滚瓜烂熟才怪哩!说吧,到底咋害死俺三弟的?早死早超生,省得老是惦记!”
花五魁腔子里一烫,眼里的大泪珠子烧开了锅,悲愤地说:“俺花五魁一辈子心高气傲,悔不该生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悔不该落到你们这帮狗日的手里。说下大天来,俺已经多活十四年咧,有啥可怕的?不过,俺死之前再说一句,人不是俺杀的,你想栽赃陷害,随你们便!”
贾连长“腾”地跳起来,指着花五魁的鼻子骂道:“你个狗日的,跟老子耍起骨头来咧,晓得不?老子自小就是啃骨头长大的!你以为光杀人的罪名就完咧?九中戏台前那几个炸弹,没准也是你们戏班子和那个先生串通好的。俺小手指头一拨拉,你就得背上私通共产党的罪名,晓得咋处置不?立斩不饶!”
花五魁冷笑道:“舌头在你嘴里,随便说。芒种这狗日的唱戏,俺压根就不晓得,这都是他一手操办的,要通也是他通!”
贾连长见花五魁嘴硬,招手叫来大殿门口半晌都低着头的一个人,用手指着地上鸭蛋粗的木棒,恶狠狠地说:
“李锅沿,俺睡一觉醒过来,要看见这棍子断成三截。少一截,撕喽你娘的裤衩子!”
说完,气咻咻地迈步出门。
那人应了一声,抄起棍子阴阴阳阳地抬起头,脸上是比蝎子笛儿(注:方言,蝎子尾巴)还毒的笑。
花五魁听到李锅沿的名字暗吃一惊,待定睛细看,可不就是他?他啥辰景白骨精样样地摇身变成了晋军?这才叫刚出狼窝,又进了长着大牙的虎口。
“师兄,没想到在这儿候着你吧?你让俺脱喽奉军的衣,俺又穿上咧晋军的衣,这叫一天河东一天河西。俺还没打过人哩,一会儿打的地方不对,别忘喽言语一声!”李锅沿说完,阴森一笑。
“瞧人家骂的你是啥?还不如一条狗哩,有种你把俺打死,打不死奉军来喽你就得死!”花五魁一脸鄙夷。
“啪———”
李锅沿抡棍子照着花五魁的肚子打下去。
花五魁铁了心不求饶,忍痛笑着让他看。
“啪———”
“啪———”
“花五魁,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不说俺也以为你杀咧俺姨家五口,俺今儿要借晋军的棍子打死你!”
“呸———”
花五魁猛朝他吐口唾沫,愣让脸上的笑样样凝固。
6
天黑得有些迟。
小半夜的辰景,大朵大朵的云彩像刚出围栏的羊群,一步步拢了堆向着正西疏散。
胡大套坐在院里,死等东边那溜无边无际的乌云遮挡月亮。地上放着的半瓶酒快喝干了,乌云开始挪动脚步。他蹑手蹑脚进屋,借着天光看看熟睡的秀池和花瓣儿,从堂屋里拎出那把花板刀,在院里换上一身利索的扎脚皂衣,背上多年不用的百宝囊,反锁房门直往胡同口而去。
整整一个下午,胡大套越琢磨越不对劲。让花五魁换出花瓣儿,完全是没有办法的事体,可花五魁落到当兵的手里,绝对九死一生。前些天扒坟的事体让花五魁受了罪,他心里早就过意不去,这回说啥也要补救过来,不能睁着大眼珠子让兄弟吃亏,想来想去,决定冒险救人。
胡大套找了五个平素和自己一百一(注:方言,关系特别紧密的意思)的徒弟,相约半夜在铁狮子胡同口集合,并且挑明备不住有去无回。
出了胡同口,胡大套左右看看空空荡荡的街道,还以为他们拉了稀(注:方言,胆小反悔的意思),猛听对面黑旮旯里轻轻一声唿哨,接着蹿出五条清一色的黑影影。
胡大套看他们身形极是轻盈,心里一喜,低声说:“老六、姜儿拿枪堵住当兵的,国栋、臭货跟俺救人,庆山等着接应。万一打起来,没别的,跟上回一样样,心狠手黑不留后患,出喽事各跑各的,死活在城北小山庙后墙根碰头!”
五个徒弟点点头。
胡大套看了看那两杆兔子枪,沉声道:“都试好咧不?别到那辰景哑巴喽。”
国栋说:“师傅放心,枪早从壕坑里捞出来咧,火药也晾晒半天半宿咧,铁砂也是新的,保管一枪搂倒一大片,再说还带着十来个张手雷哩!”
胡大套挥挥手,六条身影贴着墙根直扑大道观。
大道观坐北朝南,后墙外有两棵高大的毛桃树。胡大套让姜儿爬到树上往观里看看动静,半晌,他示意没有事体,五条身影齐刷刷上了砖墙,脚尖再一用力,落到松软的地上。
几个徒弟都是土生土长的定州人,小的辰景常到观里套野兔扣家雀,对观里的一切了如指掌,所以,绕过北面那排空房子,老六、姜儿拎兔子枪左右分开,各自猫在影壁两侧,阴森森的枪口对准前院。
大道观的前院是东西长七间、南北宽两间的玉皇殿,庑殿顶琉璃瓦剪边,三跺单翘单昂斗拱,甚是雄伟庄严。三面有十几间配房,平时或空或放置杂物。欧阳先生在观里的辰景,住在西厢最北边两间相通的房子里,现在不晓得住着当兵的还是押着他自己。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计划,先放倒站岗的兵,探出花五魁关押的地界,然后再把所有没上锁的门挂了欢喜锁(注:旧时一种锁时容易打开难的插芯铜锁),可是,胡大套贴着墙根一路而来,居然没有发现站岗放哨的。
胡大套朝后面摆了摆手,几个徒弟急忙趴在地上。
胡大套蹲在墙角,想绕过花墙到玉皇殿看个究竟,从地上摸到一块坷垃,抬手扔过花墙。
“啪———”
花墙后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
胡大套一动不动,侧耳听动静,半晌,墙那边没有反应,不由暗自奇怪。
“嗡———”
一群蚊子向他围攻过来。
胡大套忽扇着轰赶,突然偷笑出来。
闹蚊子祸害之后,城里家家户户都拢火烧得天干地裂,因为大道观的房屋是千年的木制古物,想必欧阳先生怕烧了房子,根本没有点火。观大地多杂草茂盛,本来就是蚊子的避难之所,加上昨夜雨后天气闷热,蚊子们还不统统出来活动活动筋骨?这阵势,谁敢半夜在外面站岗哩?刚才他过于紧张,又猫腰来回走动,没有顾上留意,蚊子也没敢靠近。时下一旦停下身子,它们还不赶紧吃两嘴?
胡大套心里念想着,身子已站起来悄悄绕过花墙,顺势避在一尊开口笑的石狮子下边。
“呼———”
“呼———”
大殿里传出厚厚一层压着摞摞的呼噜声,还有苦苦的艾草味道。
胡大套悬着的心放下大半,返身回来朝后面做个横闩的手势。徒弟们心知肚明,从背囊里拿出欢喜锁,猫窜着溜过来,分朝几道大门而去。
欢喜锁插起来没有一点声音,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几道没上着锁的大门便挂了保险。胡大套和徒弟们在厢房前专拣上着锁的门口细听,猫到欧阳先生原来住的两间房,里面传出低低的呻吟。
胡大套心中一喜,招呼徒弟们过来。臭货从口袋里拿出一根拐弯的铁丝,轻轻一拨,弹锁“啪”地打开。
“吱———”
胡大套憋住气将门分开,往里探了探脚,迈步进门。
就在他左脚刚要落地的辰景,猛觉鞋底下踩住一个软软的东西,还未纳闷过来,“啪”地一声,屋顶上砸下一块砖头,接着院里的老槐树上便是一声铜钟鸣响。
“当———”
寂静的夜里,响动好比晴空霹雳。
大殿里“轰”地乱了营,当兵的全醒过来。
“来了,来了———”
有人在殿里狂喊,把反锁的门拽得连响成片。
胡大套情知着了道,心里一急,“嚓”地打着火折子,借光亮往屋里观看。
胡大套傻了眼。
地上放着十几条装人的麻袋,不晓得哪个是花五魁。
“兄弟,兄弟,你在哪儿哩?”胡大套低低地嚷叫。
“唔———”
“唔———”
麻袋里的人堵了嘴,都哼着扭动身子。
胡大套想拽开捆麻袋的绳子,仔细一看,哪里是绳子?都是一圈圈拧成麻花的铁丝。他真急了,手起刀落挑开四条麻袋,两手“刷刷”撕开。
里面根本不是花五魁。
7
胡大套傻了眼,没想到晋军使出这么阴损的招。
“兄弟,你说句话!”他的声音开始抖颤。
麻袋里的人都是一样样地哼叫,一样样地扭动。
他再想挑开几条麻袋,已经来不及了。当兵的已把其中一道大门拽开,从里面窜出几条光屁股的身子,用枪瞄准了他们。
“扔张手雷———”
胡大套一声断喝。
“轰轰———”
“啪啪———”
枪声和张手雷几乎同时响起。
“唉哟———”
臭货的大腿挨了一枪,扑倒在地上。
胡大套急得眼里快要滴出血,看着地上横躺的那片麻袋,晓得救不成花五魁了,不由疯狂地怒骂:“扔张手雷,炸死这些狗日的———”
“轰———”
“轰———”
又是几声巨响炸在洞开的大殿里。
大殿里没了枪声,另外三道大门却快被当兵的用脚在里边踹烂。
胡大套怕几个徒弟死在观里,喊了一声“撤———”单臂夹了受伤的臭货,窜出屋子。
“啪———”
“啪———”
当兵的在大殿里开了枪。
“扔啊?”胡大套示意再扔张手雷。
“没了!”国栋大喊。
二人红了眼,冒着枪子疯了样样地往花墙跑。还没转过花墙,三道大门几乎同时往外倒下,当兵的追赶出来,枪声连响成片。
胡大套脑子还算清醒,晓得只要转过花墙到了后面那道影壁,就有两杆兔子枪顶着,所以大喊着让国栋狂奔。
从花墙到影壁只几丈远,平时也就猛跑几步的事体,可是这条被左右两侧房子夹着的宽敞过道,现今就要被三十几个当兵的从后面追上开枪,咋办?如果早跑出去,不但影壁能挡住枪子,埋伏在影壁两侧的两杆枪还能开火扫倒一片。
晚了,就差这么几步。
胡大套的心缩成一团,暗想,完咧,这辈子交待咧,不但没救下兄弟,还白搭进徒弟的性命。
其实,他心里倒有两个拼得鱼死网破的念想。一是硬顺着枪子逃跑,跑出一个算一个,再就是盼着两个拿兔子枪的徒弟迎着枪子过来,开火堵截。可是一旦开火,他们在前面首先要被铁砂扫中。当初咋没想到这事体哩?
他们敢迎着枪子过来?
胡大套不敢指望他们舍生忘死,也没喊叫他们过来救命,跑着跑着,“扑”地摔在地上,腰像折断样样地没了力气,臭货也被扔出老远。
“嘭———”
“嘭———”
就在他刚倒地的辰景,左右两边房顶上炸起两声闷响。
闷响过后,当兵的没了枪响,鬼哭狼嚎一片。
老六、姜儿拎了枪从房上跃下,拉起胡大套和臭货。
胡大套突然明白两人动了地方就是念想到了这难办的事体,心里暗自欢喜,可是起身的辰景,觉得身上有东西往下坠掉,低头一看,自己的肠子流了一地,不由一声惊叫。
几个徒弟晓得他受了伤,急得胡乱抓起血淋淋的肉团团,顾不上沾没沾土往肚里硬塞,老六脱了小褂帮他绑好肚子,抬起来往北跑去……